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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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餘世子去世後,申屠煌又在王位上呆了一十八年,才傳給了成年後的世孫。
不知是否隔代親,他對世孫滿意極了。
在他看來,世孫比他的任何一個兒子,都要聰慧乖巧。
世孫天生慧根,讀書不需要人催,讀完了書庫裏所有的書,就自行遠到盛國購入大量冷僻的經史子集,填充自己的學識,且允文允武,刀槍棍棒樣樣都耍得,身手足以自保,深得他的歡心。
他對世孫沒什麽不放心,除了……
想起暴/o君申屠昌為了亡母憐妃翻案的種種作為,便心有餘悸。
臨了,他握着世孫的手,同他約定:不再過問扶餘世子之死。
世孫鄭重點頭,了卻了他的心結。
***
申屠扉的上位之路,在外人看來,輕而易舉。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這些年來伴君伴虎,活得有多麽小心翼翼,忍辱負重。
他的童年是幸福的,可這幸福好短暫。
他的至純至孝的父王遇上了一個生性多疑的父王——
說是讓父王代理朝政,期間遭受的百般難堪,連當個傀儡都不如。
至少,傀儡不會挨罵,傀儡也沒有感情、沒有靈魂,不會因那些斥罵而心痛。
每逢棘手問題,父王上奏,會得到一番訓斥:
如此小事都不能決斷,還要你代理聽政有何用?
父王不上奏,自行斟酌裁斷,又必得到另一番訓斥:
這等大事也不禀告于我就自行處理,可真是、好大的膽子!
他的父王,即使不死,也幾乎快要被逼瘋了。
他的父王,死狀很慘,是被關進獸籠裏,數天米水未進,活活餓死的。
他的幾個好朋友,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牽連。
***
上位後,他立即着手為父王翻案。
天命之年的鐘離谟,書法、繪畫上的造詣都已達上乘境界。
她模仿申屠煌的字跡,僞造了一封表達對處死扶餘世子一事深感懊悔的《陳情诔》,漂洋過海,寄給了申屠扉,以助他有個更正當的依據,追封已故扶餘世子。
沒有人曉得,密信的來處。
扶餘世子臨死前,秘密将鐘離谟、柏聿混入出使盛國的使節團中,給了他們一條生路。
這個秘密,至死未曾對人言。
濮陽彥不願離開故土,把他的名額讓給了灼姬。
在流放地萬厄島上,與當地淳樸的百姓打成一片,并娶了一位豪爽奔放的漁婦,抱着“入仕”無望的心境,為自己找到了一條可行的“出世”之路,——不再思考黑暗的官場,也不再琢磨複雜的人心,轉而研究明淨清澈的事物。
幾年後,寫出了厚厚六大本《踏浪集》,專注于海産研究這一冷門領域。
申屠扉大婚之日,效仿先賢,大赦天下。
鐘離谟、濮陽彥、柏聿都成了無罪之身。
然而,這三個父王生前最要好的朋友,沒一個肯回來幫他。
***
“治一國如煲小湯”,說易行難。
申屠扉天生一顆七竅玲珑心,皇爺爺那些個為了測試儲君忠誠度,令父王疲于應對的歹du問題,他每每都能答到皇爺爺的心坎上。
上位之初,他的制衡之術用的比皇爺爺還要出神入化——
在左相、右相的基礎之上,又設置了一個地位更高,但沒什麽實權的令相,大大地削弱了相權對王權的威脅。再通過不斷換相的方式,來換局。令功勳派、元老派、大茁派、小茁派的勢力,大體保持在一個穩定的狀态。
誰敢冒頭,就敲打一番。
有如孩童沉迷于打地鼠游戲中,樂此不疲。
民間話本子裏戲稱他:多智近妖。
然而,沒幾年,他就厭倦了這種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日子。
常常上完了朝,就換上便服,裝扮成快意游俠模樣,到附近的安鳴寺裏,敲鐘禮佛。
日子久了,便與寺裏一個名叫谷雨的小和尚交了心。
他私下調查過谷雨,想知他父誰母誰,如何小小年紀,就剃了度、出了家。
他曾猜想,他就是一個可憐的棄嬰。
實在沒想到,谷雨的身世,比他想象中的更可憐——
上代主持,得到高僧,出外講佛,雨天躲雨,與一個名叫秀谷的女人邂逅,春宵暗渡。秀谷賤民出身,從小就被賣進紅袖招,自覺玷wu了聖僧。雨停了,倆人便再無瓜葛。
這一段春雨澆灌出的男嬰,成了高僧座下一個不起眼的弟子。
高僧守住了我佛高地,也變相地圓了天倫之樂,卻苦了谷雨。
申屠扉自覺與谷雨異病相連,各有各的可憐。
同谷雨愈發親密的日子裏,潛移默化地,他的心境也恬淡了許多。
他也終于明白,為何他誠心誠意抛出的功名與富貴,鐘離谟、濮陽彥與柏聿都無動于衷。
他們都看透了這無聊透頂的世間事,與世間人啊!
有了谷雨,如獲至寶。
他搞不清楚,是在電石火花的哪一個瞬間,明了了自己的心意。
他把他跟谷雨的事,告訴了最信任的王後表姐。
聽罷,闾丘代簪沒有表現出一絲訝異,反倒鼓勵他勇敢地做自己。
二人會心一笑,達成了相敬如賓,一致對外的共識。
***
闾丘代簪是個沒落貴族家的小姐,與王室沾親帶故。
若非申屠煌要親上加親,幫孫兒挑中了她,她早就頂替病弱兄長的名字,扮上男兒妝,入國子監念書去了,就像鐘離家的三表姑那般。
嫁入王室,也沒什麽不好。
王宮裏擁有整個雪月國最多的藏書,她依舊可以從心所願地看書。
她的王上表弟不近女色,正合她的心意。
她明裏幫他打着掩護,暗裏不舍晝夜地,讀遍了王宮裏的所有藏書,排遣了寂寞,也獲悉了智慧。閑暇時候,也會換上便服,扮作博學儒生模樣,進到名滿京邑城的紅袖招,撒上一把銀子,看看好看的姑娘。再挑選幾個稱心如意的,聽她們彈彈琵琶,唱唱小曲。
有時,還有意外收獲。
往來于雪月國與別國的商人們,常常會把剛賺到錢,扔進紅袖招裏消遣。
第二天的床榻上,偶爾會落下幾件随身物。
青兒姑娘是代簪的老相好,曉得她最喜讀書,就把兩本厚厚的奇書收了起來,留給她。
一本叫《王朝起源》,一本叫《人口理論》。
代簪看完,整個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都動搖了。
***
自申屠扉棄儒從佛,朝堂之事就撒手不管了。
誰愛争誰争去,誰愛鬥誰鬥去,有三個丞相在,總不至于亂了套。
他倒是佛了,內心自洽,比從前快樂了許多。
他不治而治下的百姓就遭殃了。
幾大dang派沒了他的平衡與壓制,你方唱罷、我方登場,朝臣們的精力都用在了争權奪利,黨同伐異上。不能才為民用也就罷了,大小地方/o官們還巧立名目,苛捐重稅,層層盤剝。他們不放過孕婦肚子裏的嬰兒,也不放過死人。凡能想得到的,都在征稅名單上。
偏逢饑荒年間,百姓的日子更苦了。
內監上報緊急jun情時,他正在書房裏,捧着一本奇書,看得如癡如醉。
書是代簪來給王上送夜宵時,故意落下的。
她看完許久,心潮起伏依舊,想有個不會把她偷看雜書之事亂說出去,且學識素養不俗,能共情的人交流一下心得。
而她的王上表弟,是她最信任的人。
申屠扉剛看完了《王朝起源》,正在看的是《人口理論》。
聽聞他的叔父光宣君帶人逼宮,以他沒有子嗣為由,逼他在子侄輩裏選一位儲君。
他自然不會令膝下五子的光宣君如意,當即想到了破題之法——
谷雨是他心愛之人,王後表姐是他信賴之人。
若是他倆生了孩子,那跟自己的也沒什麽兩樣。
若生的是兒子,便是他的儲君,雪月國未來的王。
他的提議很炸裂,但代簪的接受度良好。
然而,計劃還沒有開始施行,谷雨就被右相宗政茂按上了“妖僧”的惡名,指使一隊禁衛軍包圍安鳴寺,一刀結果了。
***
是年秋分,天下已亂。
琉心湖上,申屠扉親自劃着一只小舟,劃到了湖中心。
他的宮女、太監、護衛們都在岸上圍觀,遠遠地,不許近身。
《王朝起源》記錄的是隔壁盛國那片廣袤土地上,更疊過的朝代,發生過的故事,一輪又一輪,總是重複着過去的故事。
那些代稱,居然跟小小的雪月國沒兩樣——
手足相殘(申屠允甲)、叔奪侄權(申屠元朔)、千古名君(申屠兆)、攝zheng太後(萬俟堤)、謙謙儲君(澤蕪君)、荒唐bao君(申屠昌)、去母留子(匡小憐)、四朝元老(萬俟增)、牝雞司晨(長孫惠)、天家父子(扶餘世子)、小媽文學(夏侯苒)、廢後複位(宗政娴)、龍yang之好(申屠扉)、忠臣良将含冤入獄(赫連铮)……
感嘆:大國有的,他的雪月小國也不缺啊!
再翻一遍,複又感嘆:申屠家的子孫一代不如一代。
唉,該毀滅了!
看完了《人口理論》以後,他平靜地接受了這種毀滅。
以農耕文明為基礎的封建王朝,有它無論如何都無法突破的詛咒——
戰亂之後,新朝初立,活下來的人很少,而荒蕪的土地很多。
人們不斷地開墾土地,孕育後代,生活日益美好,自然而然地,便有了繁華盛世。
人越來越多,地越來越少,糧食越來越不夠吃,于是盛極而衰。
貧窮,矛盾,直至戰亂叢生,進入下一個循環……
一個王朝和一個人沒什麽兩樣,都是有壽數的。
生于王朝開端,便是盛世明君,生于王朝末端,很容易就淪為亡國之君,個人命運在時代的滾輪面前不堪一擊。
因為谷雨的出現,他對權勢沒了興趣。
而今谷雨不在了,他對人世也沒了眷戀。
傳聞,盛國算無遺策的老神仙曾預言,申屠家族有五百年的氣運。
五百年大限将至,他也不想再做無謂的掙紮了。
一定要有一個人來做亡國君的話,就不要霍霍下一代了。
這時,收到邀約的代簪,姍姍來遲。
她背着一籮筐的螢火蟲,想要同他一起放生,為谷雨祈福,也為自己積德。
兩個人揮舞着雙臂,望着螢光彙成的星河蜿蜒入九霄,而後對飲了一杯又一杯。
雙槳早已沒入水中,不知去向。
有士兵快馬來報,一支農民起/o義大軍,攻入了京邑城,再過三個時辰,就要逼近王宮了。
又有宮人密報,光宣君也反了……
代簪擺了擺手,叫他們不必再報了,各自逃命去罷。
微風催着小舟,緩緩行入了連綿山脈間。
似是受到人間螢火感召,數十顆天邊流星劃過,墜落曠野。
兩人仰躺在小舟之上,仰望皓月與星輝,回首漫漫求索而不得的這一生,長也罷、短也罷,歡也罷、惱也罷,都已經過去了。
蜉蝣天地歲月催,聊慰人生一場醉。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①
注:①出自唐溫如《題龍陽縣青草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