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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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
遍插茱萸少一人。①
一張雪白的卷紙上,崔持蘸着濃厚的墨,寫下了這首詩。
一旁的申屠允豐看得懂字,卻看不懂意。
當時的他只有六歲,能認得這許多字,尤其是“茱”和“萸”,已經是公認的申屠家的小神童了。
寫完了,崔持回望來時的路,淚水盈眶,打了好多個轉兒,直至蒸發不見。
小允豐的小手,拉拉他的大袖袍——
“崔家哥哥,你是受了什麽委屈麽?瞧着你難過,我也好生難過啊。不過,你既然來到我家,就不會再難過了。我家有五個哥哥,都是頂好的哥哥。你看起來跟我大哥差不多大,不對,比大哥高半個腦袋,模樣也更俊俏一點。以後,你就來當我家最大的哥哥吧!嗯,原來的大哥降為二哥……”
小允豐一片肺腑稚言,叫他好生感動。
他在盛國犯了案,帶着不白之冤,喬裝打扮成一個不惹眼的廚子,在申屠敖的安排下,混在行軍隊伍中,跋山涉水,披星戴月,來到了陌生的兖國。
他從小養尊處優,到鶴臯拜師學藝,也以文修為主,于武學上,鑽研不多,只學了點自保的皮毛功夫,不及他的四師弟萬分之一。
從未經受過身體上這般的苦累。
一翻過了雪月山,踏上了兖國的領地,申屠敖就将他從後勤隊伍裏,恭恭敬敬地領了出來,告訴他已經安全了,這裏沒有人可以再把他抓回去坐牢。
他自服了假死藥後醒來,就一直忐忑着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心弦一松,人便栽了下去,恰栽在申屠敖的懷中。
驚得申屠敖差點以為,這位“老神仙”托付給自己的侄兒,一路上趕路給累死了。
他可萬萬不能有事啊!
否則,他家小六的光明前途可就沒有了……
還好,只是累暈了。
當即,他便将這位落了難的崔公子,帶回自個兒家中,安排進了最寬敞的院子——
他的原配公冶夫人所居住的梨落院。
上個月,公冶夫人在為他誕下第三個女兒的時候,不幸血虧而逝了。
他的六子三女中,長子允甲、次子允圭、六子允豐,都是公冶夫人所出。
次子允圭,已與皇甫家的三姑娘成了親,搬去了仿照盛國天河江一帶的古建築群,半年前剛剛落成,迄今京邑城裏最豪華的宅院。
六子允豐,即将被他送去盛國,拜師學藝。
長子允甲,已過弱冠之年,也該娶一門親,為申屠家繁衍子嗣了。但允甲不愛聽這話,見到媒婆上門,就直呼頭痛。後來,幹脆家也不回了,一人一馬一行囊,在外游歷,四處拜訪兖國出了名的有學問的人。
偌大的一座梨落院,幾乎成了一座空院。
公冶夫人不在了,他以後也不會常來了。
剛好,挪給這位崔公子當客宅——
崔持在梨花院最大的房間,最大的一張床上,足足睡了三天三夜。
申屠允豐是他醒來後,接受了現實,決定開始新生活後,見到的第一個大活人。
他很喜歡這個六歲的小娃娃,可憐沒了親娘,親爹在兖國位高權重,也忙得很,想到日後要跟這個小娃娃生活在一個院子裏,他覺的陌生新鮮,又感壓力不小。
他都做好了既當爹又當媽的準備。
可是沒過兩天,申屠允豐就被送走了——
送去了他的故鄉。
送到了他的師父的膝下。
他同申屠允豐的緣分,止于十二年前,梨花院裏短短三天的相處。
沒過幾天,申屠允豐嫡親的大哥——申屠允甲游歷歸來,他打馬背上下來,瞧見梨花樹下,煮着一壺清茶,擺着一局殘棋,正自得其樂,自己跟自己對弈的崔持,兩人一見如故。
申屠敖見狀甚喜。
年輕人就該跟年輕人多多交流嘛!
何況,他剛剛得知了,這位崔姓年輕人,居然是辰函秋的第三個徒弟。
“老神仙”的徒弟,一準是不錯的!
于是,他再三懇求,求崔持就留在申屠府上,給他寄予了厚望的嫡長子——申屠允甲,當貼身伴讀。在申屠家,崔公子的待遇,與他的六個親生的兒子一般無異。
崔持想了想,自己在兖國無親無故。
想去西境轉轉,想在那裏安居立業,也只因為西境離着自己的故鄉近一點,并沒有什麽具體的打算。
一路冒着風險,把自己帶來兖國的申屠大人,算得上是自己的大恩人了。
他家的這位大公子,儒雅随性,人品敦厚,與自己甚為投機。
做他的伴讀,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再加上申屠家兄弟多,跟崔家一樣多,讓他有了家的感覺,他便應了下來。
如今已過去十二年了。
“崔伴伴,伯父協助盛國的狄将軍,剿滅海賊有功,盛國國主賞賜下珍貴的玲珑果,我特地拿來一籃子,與你分享!”
“嗯,是我家鄉的味道。”
“崔伴伴,我新從了凡當鋪得了一本罕見的棋譜,好想跟你切磋呢!”
“你好生照着練上一個月,再來說這些。”
“崔伴伴,聽說雪月山腳下有靈狐出沒,咱們去瞧上一瞧,到底是不是真的?話說,這靈狐到底長啥樣……”
“好!”
…………………………………………
這是他們日常的相處。
他年長申屠允甲五歲,但由于盛國的地理氣候更加養人,兩人看上去差不多年歲。
申屠允甲是申屠家的嫡長子,生來就沒有親生的哥哥。
生來就被教養成一個言行有恭,喜怒哀樂不能形于色,愛護弟弟妹妹,必須肩負起申屠家下一代榮光的角色。
生來就注定了是一棵大樹,為他人遮陰續氧。
崔持的出現,讓他感覺到,他不再是一棵孤獨的大樹,寂寞地生長。
他一直喊他“崔伴伴”,習慣了喊他“崔伴伴”。
也習慣了有一個“崔伴伴”在身邊。
他的“崔伴伴”,有着一顆如風平浪靜的海面一般平靜的心,從自己認識他到現在,從未見他對什麽人、什麽事,真正動過氣。
他不過年長自己五歲,就修得這般佛性,實在叫人佩服。
在“崔伴伴”的面前,他覺的自己幼稚如孩童,也自在如孩童。他除了打心底裏,把“崔伴伴”當作是好大哥,有時甚至覺的,他在自己的生命中,彌補了父愛的缺失。他的父親忙于公事,忙着光耀申屠家的門楣,不會同他喝茶下棋,也不會同他說些恪守忠信禮義、謹記兄友弟恭以外的閑話,更別提知心話,但“崔伴伴”都可以。
在兖國,他沒見過比“崔伴伴”更有學問,更有見地的人。
結識了這樣一個精神上的導師,他受益良多。
只覺人生的前二十年,都白活了,走過的許多路,不過是在平移踏步,也都白走了。
而他作為土生土長,有着身份地位的兖國公子,他也為“崔伴伴”這個異鄉異客,提供了諸多便利。
據說,盛國天河江一帶,有一種連理樹,就是這般相互扶持着生長。
十二年間,兩人的關系比親兄弟更加親密。
再加上申屠允甲一直沒有娶親,外界就傳出了兩人有斷o袖之嫌的謠言。
且這謠言越傳越離譜,傳得沸沸揚揚。
這一年,是崔持來到兖國的第十二個年頭。
申屠允豐自鶴臯學成歸來,已經是個十八歲的鮮衣怒馬少年郎了。
這些年來,他與申屠允甲同吃同住同伴同游,在申屠家的日子過得十分舒心,所謂心寬體健,樣子倒是沒什麽變化。
一見到他,申屠允豐便認出了他,半開玩笑道了句:
“崔先生,好久不見了。不對,不對不對,這麽叫有點生分呢。畢竟,你在我家住了這麽些年,比我住的日子都長,比我更像這個家的一份子。咦,我是該叫你三師兄呢,還是……大嫂?”
然,玩笑話說過後沒多久,就碰上了土撥國使臣來訪。
這位在盛國“老神仙”那兒學得一身本領,剛回到家中的申屠家的小公子,便被申屠敖送去了申屠敬身邊,送去了戰場上歷練。
一時間,他便想起了一段古賢人的哲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體膚……”
事實證明,他的感慨不是憑空而發。
世所共知,“老神仙”辰函秋座下,無一廢徒。
申屠允豐初上戰場,就表現出了過人的軍事天賦。
小小年紀,沉穩果斷,有着馳騁沙場幾十年的老将,都不具備的魄力。
在申屠敬不幸戰死後,成了這支自申屠博遠手中發展起來,在申屠敬手中不斷壯大的軍o隊的新一任領袖。
可以說,申屠家的江山,是申屠敬和申屠允豐兩個人打下來的。
在兖國的末代國主第五噬被迫退位,申屠敖登基的過程中,除了申屠允豐,他的其他幾個兒子,幾乎都碌碌無為。
這裏面,也包括了他的嫡長子——申屠允甲。
兖國效仿盛國,以儒學為立國之本,遵循嫡長子繼承制。
但在這亂世裏,文武雙全,又會領兵作戰的申屠允豐,無疑是申屠敖最優秀的兒子。
想到此處,崔持便不由地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他第一次見申屠允豐時,對方才只有六歲。
六歲的申屠允豐是很可愛,也很富有同理心,對他這個落了難的異鄉異客,伸出過小小的友誼之手,他永生難忘。
但他們已經十二年沒見過面了。
剛經歷過血o腥戰場,踏過無數屍o骨,贏得“大将軍王”贊譽的申屠允豐,心性會變得如何?實在不好說。
他會不會為了獲得那近在咫尺,至高無上的quan力,傷害到他嫡親的大哥——申屠允甲?
這是眼下,崔持最憂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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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文獻①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