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2. 彩箋
第12章 012. 彩箋
山風送來滇地草木的澀糜之氣,掠過面龐,總有種挑逗戲虐的意味。許清如覺得,這裏的秋風躁得很,就像明知道自己還鬥不過難以消退的炎炎暑氣,卻還是竭盡所能證明自己的存在,較勁一般。
山風不懂,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縱使你萬全以備,但時機未至,依舊差之千裏。
所以,就算李佑城答應了自己,許清如也不敢說自己一定能順利抵達目的地。
她跟在李佑城身後,一言不發。
與他面對面時,她盡可能讓自己心無旁骛,可背對他時,她又惴惴不安,兩種思緒反複夾纏,難以疏解。
行至都督府門口,哨兵見李佑城身負重物,忙離崗緊走幾步,行了禮後接過他肩上布袋,又喊來軍中仆役伺候。
李佑城沒言語,将布袋子交與仆役,那仆役是個身材矮小的壯年,穿着都督府統一派發的工服,別看矮小,可四肢精壯,提起那滿載貨品的布袋子輕而易舉,又躬身走進李佑城,低頭行禮道:“李校尉,今日信劄已送至前堂冷副尉那裏。”
李佑城應了聲,吩咐那人将布袋放到他寝居的後院,又示意清如一眼,擡手想去牽她手腕,可還未觸到,便被一聲輕喝打斷,循聲瞧去,秀月鈍步而來。
她還是那般赧然,來到跟前吱唔幾句,也沒講出一段完整的話,清如只好帶着歉意不停安慰她。暗忖,自己真是裏外受累,對內要穩住李佑城,不停琢磨他的心思,對外還要哄勸李佑城的追求者,切勿沖動行事。
秀月倒也沒哭沒鬧,這會功夫該也消化完了此事。她只道:“若是李校尉早早便告知妾已有愛妻之實,妾也不會這般苦等。”又說清如飽覽了她的愚癡,真是讓她無地自容。
李佑城緊蹙眉心,顯然不想在此多耗,又去伸手捉清如手腕。
清如未覺,雙手端在胸前揮了揮,忙說:“沒有,沒有。都是我的不好,實在愧對你,未在初遇時說出實情,你若是有怨念,就撒在我身上吧!”
秀月知她不是奸滑,笑了笑,道:“怨念談不上,只是羨慕娘子好命,此生可陪在李校尉身側!”
清如擠出一個笑臉,心裏覺得可能比哭還難看,為免尴尬,只好把目光投向李佑城求助。
Advertisement
李佑城會意,說了幾句還算中聽的話,談笑間終于逮到機會,将手默默貼近清如手臂,他本想攏住她的手腕,可觸到她手指的那一刻,一絲涼滑舒順的感覺直抵靈臺,仿佛萬年幹涸的軀殼瞬間被清泉充盈,靈動起來。
他改了主意,長指探過她手掌,在她始料未及之時,柔柔裹進自己粗砺掌心。她的手好纖小,掌心有薄薄的汗,一如他體內迸發的源泉,汩汩不斷。
清如知道他的用意,可他手掌上的厚繭還是激了她的皮膚,于是她手一驚,手指自然分挺,這倒讓李佑城又尋了契機,手指稍稍一扣,插了進去。
雖是人前演戲,可十指交纏的一剎,清如還是心尖一顫,這種親昵她竟然不嫌惡,不掙脫,反而順着他的擺弄,享受這份心安理得。
辭別時,秀月拿出曾為李佑城準備的香囊,贈與清如,“既然妾所念之人已有心上人,那就請心上人代為保管吧!”又附狡黠一笑。
清如不敢收,秀月只好不再逗她,道:“這幾日雖與娘子相處不長,可妾很是喜歡娘子慧敏爛漫的脾性,秀月在此別過,此物就算是辭別禮吧。”
秀月又指了指不遠jsg處開得火紅的木棉花樹下,七寶阿娘領着衆人正朝這邊行禮揮手,七寶跳到小土包上,喊道:“阿姊,再會!”
“妾們一會便要啓程趕回去了,衆親友現居熱海之地,路遠人荒,不能與娘子多聊了,族人相信,若有緣份,定會重逢。”
秀月将香囊塞到清如手裏,轉身匆匆而去。
清如拿着香囊,向衆人揮手,大家的笑臉也如木棉花般灼灼生燦。
她在滇地經注上讀到過,木棉花寓意惜人惜物,所遇皆是福報。
***
去到後院軍将寝居之處的路很長,都督府庭院又植滿各色奇花異樹,與厚重的院牆相互遮擋,使得他們相伴而行的身影不太打眼。
即便如此,這一路許清如也被不知從哪裏冒出的仆役、灑掃戶、花匠、巡邏兵等行禮了不知多少遍。她不敢聲張,只能被李佑城牽着手,匆匆掠過這些伏低的身影。
待行至後院,上了二樓,趁四下無人,清如喚他:“玉安……”
李佑城好似沒反應過來,步履依舊輕快。
“玉安君……”
“李佑城!”
李佑城頓住腳,怔在原地看她,許清如稍微擡起自己的胳膊,她與他的手還交握在一起。
李佑城這才松了一口氣,清如難得在他臉上看出赧色。
他遂将手收回,脫口道:“抱歉,還是冒犯到你了。”眼睫垂下,身上那股陰郁的勁兒又添了幾重。
清如猜不準他心思,但她知道如何圓場,于是笑道:“無事,無妨。只是你掌心……不舒服。”
李佑城本來血流上湧,聽了她這句登時冷靜下來,攤開掌心左右看看,指根處黃繭叢生,常持握弓箭的食指拇指和虎口也鍍上了一層繭皮,這樣的手,常與兵器相伴,風霜浸染,怎會舒服?
他自顧笑道:“确實,我這雙手不大讨喜。”又去看剛才握過的清如的手,問:“沒觸疼你吧?”
清如笑着搖頭,道:“我是玩笑話,你別上心,你也知道我們是說好了的。”她給他一個眼色,又鋪墊一個臺階,盡量輕松道:“想我在長安,與男子打交道不止一回,遇見難纏惹事的,我可是會直接動手的。像剛才這樣,尋常的牽牽手算得了什麽?扯耳朵、咬胳膊,這些都不在話下!”說到這又覺得不妥,這不往自己身上潑髒水嗎?
想要再圓回來,李佑城卻問:“你和人動手,所為何事?為何無人幫你?”
“咳,這個說來話長。”
于是,清如将自己開書肆時所遇不平細數于他聽,什麽散客污蔑她鬻賣覆版,什麽市匪帶人惡意騷擾,什麽宮市使者強買珍稀書畫,打傷傭書人雲雲。
李佑城聽得入神,引着她不知不覺走到了自己的居室,他下了鎖,忽正色道:“我在想,若早些年能與你相識,你的書肆是不是能免去很多麻煩?”
清如大笑,“那是自然,玉安必定是個好的打手,不過那又如何?你也不在長安啊!”
李佑城随她笑,确實,他不在長安。
開了門,裏面更加軒敞,南北透亮,裏面物什盡入眼簾,卻也陳設簡樸,多的無非是一些銅鐵兵器,背陰處有幾排塞滿書籍的紅木架子,裏外兩室,都設有寬大胡床,住宿倒是方便。
清如發現,李佑城似極喜好弓箭,一整面牆上挂滿了各式各樣材質不同的弓,有些式樣雕花镂空,只有觀賞價值,顯然是主人為了收藏而置。
幾個軍仆進屋回禀,又備了盥洗器具,上了清茶和點心,還将事先送過來的布袋呈給清如,窸窸窣窣,畢恭畢敬,無人講話。
看得出來,李佑城私下規矩甚嚴,這種氣氛十分壓抑,清如悶得慌,獨自坐下來喝茶吃點心。
軍仆剛走,冷鋒又來,懷抱一個紅漆木匣,見了清如也不多問,只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禮。清如還想着要如何與他屬下們解釋,現在看來是多慮了,果然如李佑城所言,有他即可,不必擔憂其他。
冷鋒左右為難,木匣裏裝滿今日信劄,若要拿出商讨,不知是否要讓許清如回避。
李佑城說了句無妨,便接過匣子打開來,裏面有大概五六封信箋,其中一封厚繭紙作鯉魚函,他拆開一看,冷鋒也湊過臉來,一張描金彩箋疊成了一只鳥的形狀,雖被信封壓着,但展開來卻突然伸展兩翼,赫然挺立在他掌心,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這又是何妖物?”冷鋒壓低聲音,能聽得出來,話裏蘊着怒火。
李佑城捏起紙鳥一翼,淡橘色描金彩箋在午後日光中熠熠生輝,仿佛那鳥真的在撲騰翅膀,下一刻便要飛走。
可李佑城明顯沒有多大興致,用另一只手捏起另一翼,輕輕一拉,紙鳥猶如開膛破肚般完全展開了,被打回原形,也不過是一張皺了的信箋紙,那上面用抄經小楷寫着兩行字:“三日後卯時三刻,太和宮鳴鳳門,仙鶲引路,碧霄雲開。”
“校尉……”冷鋒緊張萬分,提醒道:“太和宮是滇國王宮,就算三日能抵,可就目前局勢,咱們也是通不了關的。”
李佑城折了折信紙,将字跡疊進裏側,又将信箋放入鯉魚函,不緊不慢道:“我倒要看看,是誰設好了陷阱,引我上鈎。”
“校尉,此去危險重重,還請您三思。”冷鋒不安道:“妖物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分明是我們身邊出了奸細,這幾年屬下們查得毫無頭緒,難不成還要去那鬼地方送死嗎?”
“正因如此,才要更進一步。”李佑城斂目,下了命令:“你下去準備吧,我們與許娘子一道,從驿路入滇。”又補了句:“越快越好。”
冷鋒驚訝,不禁瞥了眼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清如,不可思議問:“還要帶上個女的?”
正要計算其中利弊,見李佑城一副冷眼冷臉對着他,便知自己再多一句嘴,就有被拉出去斬了的風險,只好不情不願嗫嚅道:“屬下遵命,您別動怒。”
出門前不忘再瞥一眼許清如,她倒是不吃點心了,正大口蠻飲清茶,那樣子很是自在,冷鋒暗自嘆息,縱使給他十個腦子,也想不出自家校尉為何偏愛這一款的。
清如晌午吃了魚,方才又吃了四塊鮮花餅,喝了兩大杯清茶,肚子被撐得脹脹的,見冷鋒走了,李佑城收拾好木匣,往她這邊走來,她輕輕打了個嗝,把嘴捂得嚴嚴實實,怕引出油鹽醬醋茶的混合氣味。
李佑城坐到她旁側,給自己斟茶,神色悠然,仿佛這是他無比普通的一個下午。
“方才聽見你們提到我,是否計劃有變?”清如問。
李佑城抿了口茶,搖頭道:“沒有。”
又給她斟滿清茶,問:“許娘子,你可信我?”
他直視她雙眼,清如點頭,她确實信他。
“好,既然你信我,那接下來我所說的話,你務必記好。”
清如正襟危坐,不知道這個時候他要說什麽,但肯定不太中聽。
李佑城面色平和,聲音溫潤,可說出的話有些駭人:
“我這一生,經歷太多怪事,有些是有緣由的,但更多無從求解。我的雙手沾了太多人的血,有罪的,無辜的,不計其數。你說你信我,我自然要告知你實情。你眼前的李佑城,并非善類,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你我既然互為利用,我便不會對你下手。但,殺戮從來都是最常規的解決方式。倘若日後你看不慣我行事,也可借機殺之,我并無怨言。”
說着輕笑了下:“當然,如果你有這個本事。”
清如聽得心驚,渾身雞皮疙瘩,只好躲開他目光:“……李校尉身在軍中,為聖上,為大順效命,自然生殺不由己……我一女子,不便置喙……不便置喙。”
她低下頭,心裏開始忐忑起來,遭遇劫匪是她人生第一次看見殺人,那畫面過于血腥慘烈,讓她想到就犯嘔。
“不過有一事你大可放心。”
他始終注視她,目光在她臉上流轉,周而複始。
“什麽事?”清如驟然擡眼。
“只要我在,你定平安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