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紀穆源半坐在地上,仰面看着黑袍少年向他走來。
常人穿着黑袍,戴上面具,或許會聯想到陰沉、不好接近之類的詞語,但少年不同,他身上有種獨特而溫和的氣質,足以彌補奇怪外表帶來的負面印象,哪怕他是如此穿着,也讓人不由自主想要親近。
他合該是這樣的人,像是高臺上供奉的小神仙,以悲憫的姿态面對所有苦難。
因此,當少年用興味的語氣點評他的靈脈時,紀穆源的第一反應是自己什麽時候得罪他了,他不會是這樣的人。
很奇怪的印象,但是紀穆源無法抑制這種念頭。
轉瞬之間,黑袍少年已經走到他面前,随後蹲下,與紀穆源平視。一雙纖白的雙手捧住了他的臉頰,似乎還能感受到指腹的柔軟與溫暖,那張猙獰的面具一下子拉得極近,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紀穆源不由自主地屏住氣息。
只聽少年說:“你靈脈受損,再無法修煉了。”
這消息一下讓他如墜冰窖。
“你不能到極寒之境來。你不知道嗎?”
紀穆源想說自己不知道,但話音剛到嘴邊,又猛地被他咽下。
他知道。
……有人對他說過,是祝南音。
他幼時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十歲那年,居住的村子被大能對戰的餘波夷為平地,整個村子只有他一人活了下來。後來,祝南音來了。
他陪紀穆源埋葬了父母、親人、村子裏的所有人,将村子重建,又問自己,願不願意随他修仙,有朝一日能夠報仇;或者留下,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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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穆源毫不猶豫地選擇跟他走。
那時紀穆源從小到大,最為珍貴的一段時光。祝南音就是他想象的神仙,耐心地讓引導他引氣入體,乃至成為真正的修士;引導他學習功法,釋放出第一個法術。祝南音還說,他天資這麽好,一定能成為內門弟子。
紀穆源想成為祝南音的師弟,天真地以為以後的日子還會這麽持續下去,于是拒絕了其他長老的邀請,堅定地要拜入缥缈峰。
的确,缥缈尊者收他為徒,卻沒有讓他進入缥缈峰,只将自己寄養在內門。
當時祝南音說,因為缥缈峰終年飄雪,對火系靈脈的修煉不利,希望他莫怪。
這難道不是借口嗎?是祝南音哄騙他的借口?本來自己可以在內門尋找別的長老拜師,是祝南音困住他,讓他只能呆在缥缈峰。那位師尊和大師兄從來不拿正眼看他,這樣的師門和沒有有什麽區別?
可現在,紀穆源張了張嘴,他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最後只能閉上眼睛,恨恨地回答一句:“……我知道。”
“是嗎?”
祝卻現在的心情非常好。雖然本來應該在見到紀穆源的第一眼時就發現對方停滞不前的修為——足足百年,他卻依然在金丹中期,一個被宗門奉養的首席,修為不可能停滞這麽長時間。
紀穆源身懷火系靈脈,又是單火靈根,是萬中無一的天才,理應早早結嬰。
只是當時他不欲多糾纏,而且正常情況下,靈脈受損也不會如此明顯地表達出來。
在暴風雪中,只有紀穆源面色紅潤,太過反常,才讓他一眼看出。
再稍微聯想到對方的體質和如今的環境,倒是不難得出靈脈受損這個結論。
這人倒黴,他就高興。得到了确認後,祝卻懶得再搭理他,毫不猶豫地松開手,把人抛到一邊,甚至有些嫌惡剛才觸碰到紀穆源。
出去之後要全身沐浴。祝卻想。
臉上溫柔的觸感忽然消失,周圍的風雪瞬間刮上紀穆源的臉頰,他深吸一口氣,重新審視起自己這些年毫無寸進的修為和體內隐隐作痛的靈脈,第一個反應是不能讓宗門知道。
他已經靈脈受損,只是一個普通的單火靈根,宗門目前看在這點上沒有将他完全棄之如敝履,若是找醫修被宗門發現——
“前輩,您是巫族,您有辦法治好我嗎?”
紀穆源很快将希望放在巫族身上,對方隐隐帶着祈求的目光,讓祝卻恍惚間想到第一次見他的時候。
他還記得,那孩子獨自一人挖坑,要将所有死去的親人埋葬,眼裏閃動着不屈的火焰。
但是現在,紀穆源完全變成了另一副樣子,曾經打動他的品質蕩然無存。
“……我可以幫你。”祝卻微微側身,“但是你能用什麽打動我?”
*
離開秘境後,紀穆源迫不及待地下了仙舟,似乎要早早準備報酬。
救助的散修恭敬地對他行禮,其中一人試探着問道:“前輩可是巫族?”
祝卻點點頭。
散修們似乎松了一口氣,繼續問道:“敢問前輩可有下榻之處?您救了我們幾個,改日必将登門拜謝。”
祝卻倒是想好自己要去哪,而且肉眼可見,自己要在那裏待很長一段時間。
祝融秘境結束後,下一個是句芒秘境。和前者不同,句芒秘境常年開放,位于無極宗管轄範圍內,只要交一筆靈石,不論是什麽身份都能進去。但是非本宗人員不可進入秘境深處。
秘境最外層是鍛煉心境的幻境,珍貴的寶物不多,秘境深處才是值得去的地方,也是秘境本源的所在地。
這裏要稍微複雜些,若想動秘境本源,勢必會驚動無極宗。
“不必,萍水相逢。”祝卻搖搖頭,不準備和散修們有更深的牽扯,告誡道,“我會索要很多報酬,你們要是不想被我掏空,還是早些離開的好。”
祝卻對自己現在的外表很有信心,他這副樣子足以吓退所有人。
果然,散修們不說話了。
祝卻重新登上仙舟,将人抛在身後,直接前往無極城。
無極城就在無極宗山下,距離這裏頗有一段距離。祝卻如今不是修士,不能用傳送陣,但是靠仙舟趕路足足要半個月。
等到了無極宗附近,再找個時機混進去,實在不行就利用一下巫族的身份。
倒是散修們看着他的背影,互相對視了一眼。
白衣盟前些日子邊發出懸賞,專門尋找巫族的蹤跡,他們都是白衣盟的預備成員,知道副盟主的心魔,也清楚他們要找巫族的目的。
如今正好可以回到盟中,将這個消息告知,再将身上的靈草換一筆靈石,同盟主一起尋找巫族,還可邀請對方來盟中做客。
說實在的,他們不僅沒有因為巫族臉上的奇怪面具吓到,甚至充滿理解——畢竟是巫族,還是心地這麽善良的巫族,打扮奇怪些、語氣冷淡些又有什麽關系,甚至那句告誡都充滿了掩耳盜鈴的意味。
除了白衣盟的盟衆,修真界的其他人還是秉持着“見死不救”的原則,只要不關他事,哪怕在路邊死了,都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祝卻以為自己足夠低調,但他的“随手相助”,足以讓他與衆不同。
*
半月後,祝卻順利在無極宗最大的客棧下榻。
這裏算是千裏商行的産業,專門準備了最好的房間,祝卻下山後終于能夠好好休息下。
他沒有靈力,不能用法術,和凡人很類似,只不過壽命更長,外表能一直維持不變。
等他洗漱好準備休息時,院落外忽然多了一道傳音:“仙長,有客人找您。”
客人?
祝卻在這不認識什麽人,也沒和別人說自己住在這,但修真界內能準确無誤地找到他的,似乎也只有一個人。
落霜尊者。
祝卻瞬間想到了答案,他在離開秘境後沒有前往太虛宗,本以為自己的排斥已經很明顯了,但對方還是追了過來。
……執念真的有如此深重麽?為了一個在所有人眼中已經死去的人?
祝卻看了眼被他放在桌子上的雪裏劍,瞬間明白了落霜尊者的想法,于是嘆了一口氣,戴上面具,披好黑袍,前往約定的地點。
約定的地點就在客棧內,位于二樓,是一個專門的包廂。祝卻見門半掩着,直接推門進去。
落霜尊者站在窗邊,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聽見身後有響聲傳來,轉身微微一笑:“見過道友。”
一位大乘中期的修士對一名巫族如此禮遇,實屬少見。
祝卻暗嘆一口氣,直接開門見山:“落霜尊者找我,是為了祝南音?”
落霜尊者點點頭,眉目間有一抹化不開的愁緒:“早聞巫族具有蔔算之能,如今一見,果然不同凡響。我的确是想問我那小師侄的蹤跡。”
她說完,又害怕自己誠意不足,不足以打動巫族,接着補充:“道友想要什麽,我都可以尋來,還可以額外答應你的三個要求,只要不傷害我的門徒。”
這句話的分量不可謂不重,落霜尊者連太虛宗都可以放棄。
祝卻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他摸了摸面具的邊緣,某一個瞬間想将面具取下,又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若落霜尊者只是借此試探,這句話應該會打消對方的警惕;若落霜尊者是真心詢問,那更不應該說。
他要做的事很危險,絕不能再牽扯別人進來。
“祝南音已經死了。”
“他的靈魂消散,不入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