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穆桂英挂帥
穆桂英挂帥
戲臺拉開,衆人自覺散去,尚文宮終于能落座。
依舊是坐在了白雲溪下側位,轉着腳腕小聲抱怨道,“下次再來這種場合,我指定換雙平跟的鞋。”
咚咚锵锵鑼鼓聲下,季南書踩着鼓點上臺,頭面随着動作一顫一顫,抖着水袖露出纖細的手指,捏指唱道,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淩雲。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夠屬于他人,番王小醜何足論,我一劍能擋……”
甩着水袖眼神定在了一處,“百萬的兵。”(節選京劇《穆桂英挂帥》)
滿堂喝彩,燈籠挂紅,季南書的嗓子不愧于白老夫人的誇贊,開嗓便令四周安靜下來,餘音繞梁。
“你看看那邊的人,就戴圓帽的老頭。”尚文宮心思不在聽戲上,胳膊肘怼了兩下白雲溪,一側眉毛高高挑起,八卦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老頭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穿着黑沉沉的馬褂子,聽戲時腦袋跟着小幅度左右晃動,蒼老布滿青筋的手一下下跟着節奏敲打扶手。
尚文宮沒指望白雲溪知道,自顧自的介紹,“他叫項鴻寶,清滅後從宮裏逃出來的太監,據說偷拿了不少寶貝藏着。”
白雲溪收回視線,“你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說起這個我就來氣。咱往來跑船運的多要疏通各地窄口,這不得買東西送禮嘛。說送出去的玩意是宮裏出來的多有面啊。”
尚文宮啧道,“我就去打聽到項鴻寶私下賣這些個玩意,這他爹的死太監,姑奶奶提着大洋過去選貨,他非得按心情賣給我。”
依照白雲溪的了解,光憑這些不足以讓尚文宮記那麽久,“賣你什麽了?”
想起當時場面,尚文宮臉都綠了,“賣特麽沖龍溝剩下的茶葉給我,都發黴長白毛了,跟個寶貝藏在壺裏頭,惡不惡心啊!”
預料之中不是什麽好東西,卻也沒想到如此t重口味。項鴻寶還好端端坐在這兒聽戲,只能表示尚小姐脾氣收斂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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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趣道,“說不準那壺才是要賣給你的。”
尚文宮搓搓胳膊,想到什麽表情都扭曲了,“那壺還是留着他自己用吧。”
白雲溪忍着笑意,避免再将尚文宮惹急眼,問,“他手裏還有多少寶貝?”
“這誰知道啊,每次有人來買只拿一件出來,不過我猜測肯定不少。這死太監惜命的很,外出都得雇着兩打手保護。”尚文宮狠狠瞪了眼項鴻寶才挪開視線,“據說有人在他那裏買到了象牙雕的鬼工球,也不知道當時揣哪個兜裏順出來的。”
夜濃時分,戲園散場。
季南書端坐于梳妝臺前,油彩抹面,頭戴七星額子,兩條翎子韌勁十足立着,瞧着鏡中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漸漸淚濕眼眶。
“這罐豬油班主讓我拿給你的,往後用這卸妝。”青兒放下瓷罐,語氣硬邦邦。
能用昂貴豬油卸妝多是園裏捧的角才有的待遇,其餘人好些的用菜籽油卸妝,再次些的小角色便随便拿硫磺皂或是洗衣粉代替了。
季南書快跳出嗓子眼的心髒還歇不下來,就想拉着熟悉的人說話緩解,抓着青兒的手腕,恍然如夢,“青兒姐姐,我真要紅了。”
喝彩聲似乎還萦繞在耳畔,季南書清楚的記得臺下每一張面孔,每一聲叫好。
“你這連唱一個月,可比徐秋水還有排面。”青兒咬着下唇,到底是看他懵懵懂懂的樣子心軟了,柔了嗓子道,“現在全北平都盯着你呢,可不能是從前作派了。”
季南書愣了下,抓着青兒手道,“青兒姐姐,你掐我一下吧。”
青兒抽回手,扭着身子背過去,“我可不敢掐你,你現在背後可是有人了。”
餘光瞥了他一眼,“你快些換下來吧,我來時看後門處還停着輛汽車,怕不是接你的。”
對上跟白雲溪有關的事季南書神情收斂不少,抿着唇點頭,未抹油彩的耳廓泛着紅暈。
青兒替他将頭面卸下後就出去了,後臺出口處戲班主正跟誰争執些什麽,青兒借着簾子遮擋湊近了些側耳偷聽。
“真不是不給您上門演出,您挑個其他人也好的,咱們戲園裏不少嗓子亮,身段好的。”
戲班主心底早已被磨的不耐煩,奈何對面身後兩個五大三粗的打手,胳膊快趕上他大腿粗了,班主只能硬着頭皮,耐着性子的解釋。
“項爺我從不缺銀子,你去北平打聽打聽,請他季南書來我府上唱一段不委屈吧。”項鴻寶眼皮拉攏着,垂成了三白的三角眼,盯着人看時無端帶着陰冷氣,“開個價,別不識好歹。”
戲班主聽過項鴻寶這人,從前在宮裏頭當太監,後逃出來帶着不少寶貝居住在早年購的宅子內。沒什麽事幹就好各大梨園聽戲,遇到喜歡的就給請家裏搭臺子唱段。
項鴻寶是不差錢,但在梨園裏的名聲可不怎麽好,據說老東西心理變态,變着花樣的摧殘過不少去府上唱戲的伶人。
“哎喲,項爺啊!這哪裏是我不識好歹。”班主雙手攏于身前,笑的表情僵硬,“您估計不知道,今天這場啊是六小姐請的北平人聽戲,專門捧季南書的。”
項鴻寶眼神松動,“六小姐?”
“可不是嘛,就是那個白家掌門人白雲溪啊。”班主順勢給臺階下道,“不是我們不讓季南書去給您唱戲,但總歸要遵循個先來後到的規矩。不過您喜歡季先生的戲,往後一個月都能來聽。”
項鴻寶聽出其中意思,從袖中掏出個銀制拇指大的镂空鈴铛,冷哼聲道,“我算是給你個面子,這小玩意替我送給季先生。”
戲班主接過後陪笑應聲,“這可是精巧的玩意,想必季先生會喜歡的。”
躲簾子後的青兒聽的真真的,氣的嘴唇要咬破了,待到項鴻寶帶着打手大搖大擺離開後,扭身往後臺走。
“去哪裏?”戲班主三兩步追上給人拉了回來,握在手裏的鈴铛叮當作響,“小妮子聽夠多了,要不是項鴻寶老花眼,你早被抓起來吃嘴巴了。”
“那死太監,動的什麽心思您是知道的,還送這破爛鈴铛嘲諷誰啊?”青兒氣的眼圈紅了,抓起那鈴铛就要扔,被班主奪回攔了下來。
“你今天是快意恩仇的摔爛了,明個項鴻寶過來沒看見鈴铛,惹惱了你替季南書伺候去?”班主巴掌呼她後背上,“我看是真将你寵壞了,不知天高地厚。”
“爹,您要是真寵我,早就該把我捧成角,而不是讓我不溫不火的唱配角。”青兒一聲爹喊的戲班主心肝直顫,做賊似的左右查看有沒有人聽見。
好在散場有一段時間,卸下行頭都回後院洗漱休息去了,只剩下寥寥幾個打掃後臺的小童。
班主拽着青兒到不起眼的角落裏,壓低聲音訓斥道,“爹那是保護你,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什麽?”
青兒別開眼睛不說話,杏仁眼蓄着豆大淚水往下落,瞧着怪令人心疼。
“徐秋水背後有吳二護着,吳二那可是手裏握着兵的,誰敢跟她叫板不要命了。季南書人家攀附上白六,白家如何你是清楚的,得罪白家那就別在北平混了。”
班主雙手一攤,“你呢,你背後有誰?一個當班主的老爹?我這把老骨頭給她們塞牙縫都不夠。”
“您是知道的,我能力不比他們差,從小練功我也不曾偷奸耍滑。難道不能憑實力較個高低,非得裏頭彎彎繞繞。真這樣,我可是要唱一輩子配角了?”
說着青兒眼淚控制不住往下流,抽出帕子掩面低泣,埋冤道,“果真人就是不公平的。”
班主喉間哽咽,久久長嘆口氣,“孩啊。如今世道亂,能出風頭未必是件好事,多少雙眼睛盯着吶。貴人捧你,那是千呼萬喚,轉頭有了新歡,那便是碾成泥,能被吞的骨頭渣都不剩。”
戲園有個後門,平日裏出行都走這兒,吳公館的車接徐秋水時也停這兒等着,季南書偶爾看到過幾次。
一路上不知道整理了多少次衣裳,快把布料捋薄了,季南書深呼一口氣朝着停門口的黑色汽車而去,攥了攥冒汗的手心。
駕駛位上下來的司機驚的季南書腳步頓住,對方拉開後座車門,後知後覺粉紅了面頰,快走了兩步鑽進車內。
季南書睜大眼睛,驚呼咽回嗓子,沒曾想白雲溪會在車裏,抓着車門的手指蜷縮起。
她側靠在車窗上似乎睡着了,秀氣的眉毛微微蹙着,淡粉色的唇警惕地抿起。
季南書放緩呼吸,稍挪動位置坐好,撐着下巴好奇打量她。
到底是做了什麽夢,才會如此不安呢。
汽車開動,街邊亮着的霓虹彩燈,透光茶色玻璃如流水般滑過白雲溪臉龐,平白增添了幾分難以察覺的脆弱。
季南書不自覺舔了下唇,探着身子想靠近時,睡夢中的人眉眼微動,驚的剛露出小苗頭的人立馬縮回安全地帶,眨巴着眼睛,眼神在本就不大的車內亂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