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個道士
一個道士
風吹過,沒有半絲涼意。
這臨海的夏日,一天比一天熱。
時光手中折扇輕悠悠地荒,一遍遍提醒自己“心靜自然涼”,但是餘光瞥過不遠處一群青衣的學子,心頭燥意一陣一陣的。
沒眼看。
石荒幹脆停下手中的扇子,視線直挺挺投過去,一衆偷摸觀察的少男少女趕忙收回視線,假裝自己很認真。
其實他們那些個舉手投足在石荒眼裏真的是對人類身體的極大挑戰,每一個弧度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每一次彎腰擡腿都在傷經動骨的邊緣瘋狂試探。
八字不夠硬的人怕是不敢練,這真的是墨春生會教的東西嗎?
就是現代舞蹈生的拉伸動作都沒見過這麽殘忍的!
石荒看得眼睛疼,坐直了,擡手收起扇子插到腰間,擡手一揮,道:
“到時間了,回去吃飯。”
石荒回到客棧時墨春生在大堂坐着自酌自飲,那些個官差已經不見了,掌櫃的擡起頭看見他讪讪地朝他笑了笑,石荒有些懵逼地點了下頭,朝着墨春生走去,徑直在他旁邊坐下。
一衆學子要死不活地拖着疲倦的身體回房間整理,還得爬樓梯。也就一兩個走到樓梯口,不知道是這種強度還能接受?還是純粹不想爬樓梯所以幹脆不上去了?
徑自在大堂找了個涼快的地方坐下來,小二過去說了兩句話,随後回後廚端來三碗馄饨,幾個人埋着頭吃起來。
連個眼神都不敢往墨春生在的地方瞟一眼,石荒看得驚奇,偏過頭問道:
“這群小子怎麽這麽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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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春生眼神都沒給他們一個,一邊嘬着小酒,一邊剝着花生,嚼的嘎嘣脆。
“覺得我教不了他們,我給了他們一個機會——打贏我,就不用上我的課。”
石荒非常順手地掰開墨春生的手掌,從他手裏取走了剛剝好的花生,墨春生拖過一只碟子,幹脆給石荒剝起來,兩個人絮絮叨叨說着小話兒。
“人小志氣大!十二個人湊一塊兒湊不出一個腦子。男男女女加一起在我手底下走不過三十招,那個叫曲幽河的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打不過,從一開始就躲得遠遠兒的。挨了頓揍,自然就老實了。”
“曲幽河……這确實是個四體不勤的,我讓人去書院打聽他們的名聲,除了三個女娃娃,也就這小子名聲好聽點兒,是個書蟲。”
“合着這個班剩下沒一個好的?”
“倒也不是這麽說……”石荒詭異地沉默了一下,到:
“這個班的情況很特殊,有高官子弟、有世家名門出身、有寒門庶子、也有布衣百姓之家,甚至還有異國他鄉的求學之人。一個國家的縮影基本上是集齊了,管理起來給書院也是不小的挑戰。
唯一相同的一點是,這個班的人都是天才,各個方面來說。
士農工商,君子六藝,每個人都在某一個方面過于出色,這種天才學子不好教,書院裏的老先生們年紀都大了,白鹿書院這些年被朝廷壓制得厲害,師資力量跟不上,教這樣一群特立獨行的小天才有些力不從心了。”
墨春生剝着,石荒吃着,兩個人都很悠閑,湊在一塊兒看着甚至有些歲月靜好。
“難怪。”墨春生點了點頭,又道:
“這些人底子不錯,尤其是那對雙胞胎,一招一式都看得出來是學過的,有些軍隊的影子,其他人多多少少也會些三腳貓功夫,都有點兒來頭,幾個女孩子也不例外。就這麽把他們帶出書院,不會有問題?”
剛說完墨春生預料到什麽似的,手上動作一滞,擡眼就對上石荒微微笑着看過來的眼神。一雙炯炯有神的桃花眼專注得看着一個人的時候,那眼神乍一瞧無比深情。
只有相處久了,墨春生才能看出這雙深情的眸子後面是不走心的敷衍,和空蕩蕩的一片寒涼。
“這不是還有你嗎?”
聽聽這話,說得多信任他似的,實則就是把這群學子玩兒死了他心跳都不會亂一下。
“就你這麽當人先生?誤人子弟。”
石荒勾唇,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胳膊撐在桌子上,低聲道: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這群小屁孩兒天天眼睛長頭頂上走路,主要還是缺少現實生活的毒打。
我只管帶他們在這世間走一遍,看看平民百姓,看看王公貴族,看看時光輪轉,書上的知識自然能融會貫通了。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嘁!”
墨春生嗤笑,一顆花生砸在石荒腦門兒上,氣笑了。
“你這麽有覺悟?不是在利用他們?”
石荒揉了揉額頭,不贊同道:
“相互利用,各有所得,我也不會虧了他們……”
墨春生搖了搖頭,眼前人是塊頑石,天崩地裂都不願翻身的那種,他使勁戳一戳動一動,他頂多挪下屁股換個地方睡大覺。
他要是真願意主動幹點啥了,那一定是石芯生了鬼,外面一層套一層,剝完層層石皮,芯一定是黢黑的。
餘光瞥到一抹彩色的鬼面,墨春生想了想,又擡手替對面那個沒長手的小屁孩剝起了花生。
“你整天在身上挂個面具做什麽?”
石荒低頭看了一眼,眉梢一揚,道:
“不好看嗎?”
“……沒覺得。”
石荒擡頭在腰上的面具上拍了拍,道:
“我覺得挺好看的。”
要是覺得不好看,也不至于喝多了還拽着不撒手。
石荒是這麽想的,這個面具的原主人也是這麽想的。
不過說起來,石荒想了想,他從來沒見過面具下的模樣,那人還活着嗎?當年那句話是他所想的那個意思嗎?武功那麽高,應該沒那麽容易死的吧?
也不知道那個殺手和墨春生比起來,誰的武功更勝一籌?
石荒這邊正想着事情,另一邊,客棧走進來一個藍布袍子的道士,頭上還戴着黑布的帽子,手上還攤着一只朱線交錯的羅盤。
小二迎了上去。
“小道長午安,您一位?是吃還是住啊?”
面容沉肅的道士一張很年輕的面容,頂多二十出頭,比小二哥還高出一個頭,倒算不得一個“小”字。聞言掃了一眼客棧內的陳設,最後視線在石荒二人處多停留了一瞬,低頭看了一眼羅盤,仿佛确認了什麽似的把羅盤收了起來,回首沖着小二擺擺手,道:
“暫且不住,貧道找人,麻煩做一碗湯面。”
說完朝着窗邊走去。
石荒背對着門口,沒注意到門口發生的事情,墨春生倒是看見了,一開始沒想過能跟他們扯上什麽關系,直到這道士朝他們越走越近……
“這道士是來找你的?”墨春生問道。
道士?找他?找他幹嘛?超渡他啊?石荒覺得好笑,看也不看一眼,搖了搖頭道:
“怎麽可能會有道士找我?你怎麽不知道是找你的?”
“這位公子說得對,貧道确實是來找你這位友人的。”
身後有人接過了石荒的話頭,然後話音未落,身旁坐下來一人,一身檀香若有似無,坐下時一陣涼風拂過肩頭,石荒只覺得離譜。
看了一眼旁邊半點不見外坐下來的道士,看了看他背上的包袱和桃木劍,又看了看他一身洗到發白的道袍,還看了看他胳膊上搭着的有些禿的拂塵,最後多看了一眼這道士劍眉星目的臉。
這年頭,當道士看臉嗎?
“你找我?這位道長,你哪座山頭的?無冤無仇,無親無故,找我幹嘛?”
墨春生很确定他沒見過這個人,和石荒對視一眼後語氣十分不客氣地開口問詢。
“貧道找公子要一個人。”
墨春生想也不想,“不給。”
剛說完暗罵一聲,尤其是餘光瞥見石荒饒有興致看過來的眼神,心下有些無奈,這個缺德的小祖宗。
于是又道:
“不認識,不知道,你找錯人了。”
道士沉默了一下,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旁邊坐着的某個人身上瞥了一眼,然後趕忙收了回來,補充道:
“一個女人,一個被官差押送的青樓女子。”
石荒擡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神色無波無瀾。墨春生同樣抄起酒杯淺酌小口,然後道:
“那你應該去找官差,找我幹什麽?”
“找過了,貧道是一路跟在官差後面走的路,現在官差已經走了,但是那個人還在這家客棧裏,只有你知道她在哪,所以貧道現在找你。”
石荒擡手支着頭,偏過頭看着道士,這道士好涵養,很清醒,說話做事有自己的一套,還是個死腦筋,這種人……不好打發。
“那女子是你什麽人,你為何要找她?”
石荒把玩着指尖粗糙的瓷杯問道。
道士不說話了,手上拂塵慢悠悠換了一只胳膊搭着,道:
“天機不可洩露,貧道受指引前來,要将那女子帶走。”
石荒漫不經心地轉開視線,餘光瞥見道士悄悄松了一口氣,心下疑惑,眼睛一眨又道:
“我見過你要找的人,但是你個道袍都洗得發白的窮道士要想帶走她?你養得起嗎?那種地方出來的姑娘,怕是一個晚上的價格就是你把你家道觀賣了都買不起。”
道士聞言手上一抖,本就禿頂的拂塵又少了一根毛。
“公子想多了,貧道不過看她心地不壞,命途多舛,想帶她回山修行,從此供奉道祖,洗去一身孽障罷了。”
石荒“哦——”了一聲,朝着墨春生看了一眼。墨春生把手底下剝好的花生遞過來,擡頭看向道士,笑得吊兒郎當地,擡腿踩上凳子,道:
“這位道長,我瞧着我倆也是好人,同樣命途多舛,那女子你是帶不走了,要不你看你把我們倆帶回去算了,供奉道祖,超凡脫俗,好事兒啊,我同意了,什麽時候走?”
道士看了一眼墨春生,又看了一眼旁邊低頭吃着花生,好似什麽都沒聽見的石荒,他覺得他的修行之路遇到了此生最大的障礙。
還一遇就是倆。
“客官,您的面好了。”
小二哥端來一碗湯面,看了一眼桌上“其樂融融”的氣氛了然一笑,握緊空盤子退開了。
墨春生看着道士額頭上的冷汗,低頭笑了一下,拿空杯斟了杯酒,放到道士面前,道:
“不着急,道長,你先吃,吃完再好好兒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