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天命人定
天命人定
大好的夜晚,披着漫天星光,酒量奇差的石荒端坐在屋檐上,懶散地看着遠方樹梢給視線盡頭印上黑魆魆的輪廓。
眉眼冷淡,氣質疏離。
直到一抹黑影似一尾飛燕輕巧翻上屋頂,無聲無息地踏着瓦片走到他身邊,似一簇燃燒的烈焰逐漸焚去了石荒周身的孤寂于空蕩。
那人坐在他身邊,擡手很是自然地奪下石荒手裏的酒壺,另外塞了一個拳頭大的布包在他手裏。
石荒慢條斯理牽開掌心帕子,湊近一看,好嘛,一把新鮮紅棗。
石荒挑了一顆丢進嘴裏,一口下去汁水四溢,聲音還挺清脆。
吐了棗核,石荒往後瞧了一眼身邊那人坐的位置,收起紅棗,探出手去熟練地把手伸進他懷裏,揉亂了人衣襟後才摸到熟悉的手感。
墨春生一臉無語地看着這小王八蛋從他懷裏摸走了一袋瓜子,“咔咔咔”的聲音逐漸響起在耳邊。
窸窸窣窣的聲音鬧起來時,石荒和墨春生都沒有回頭去看,等到安靜下來時,再回頭身後密密匝匝站了一排。
“先生。”
一年甲壹班的弟子們顫抖着心神對着二人拱手作揖,看起來面雖苦,但是應該沒有恐高的。就是這大半夜爬上房梁看星星,怕不是這群學子大半都沒有過這種經歷,那新奇的眼神藏都藏不住。
“自己尋個地方坐下。”石荒道。
于是各自在房頂上尋了個稍微平緩一點都地方試探着坐了下來。
然後石荒動了動,露出屁股底下的一沓紙張來。
反手遞給墨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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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在袖子裏掏……掏……掏出巴掌大的一只木匣子,和一只小巧的布袋,同樣遞給墨春生。
墨春生颠了颠,挑了下眉,轉身站起來将手裏的東西發下去。
布袋裏裝的是用紙條卷起來的炭筆,匣子裏是夜明珠,個頭不大的一顆白色珠子,足以照亮腳下兩尺地。
墨春生發紙筆和“燈”,石荒盤腿坐好,頭也不回道:
“現在拿上紙筆,仔細觀察你們頭頂的群星,自己挑一個方向和範圍,把你看到的星星——畫下來。
畫的時候把握好星與星之間的距離,你們第一堂課:複刻群星圖。從現在起,你們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石荒話音落地,又從袖子裏掏出一只小巧的沙漏出來,內裏的沙子是發着綠色微光的礦石砂,石荒将沙漏倒立在身邊,沙子開始漏下,于是衆人知道,倒計時開始了。
也沒有啰嗦,各自拿上紙筆,紛紛擡頭看向天邊的星星,随即鐵青着一張即将裂開的臉開始落筆。
等沙漏漏完,一個時辰期限到,沙漏裏發出一聲清脆的鈴響,墨春生低頭看去,才發現沙漏裏放着一顆指甲蓋大的千工鈴。
雕龍刻鳳的一枚金鈴,待沙漏見底,鈴铛漏不下去,磕在琉璃瓶上,便發出了提醒的聲音。
石荒從昏昏欲睡中驚醒,轉身走向離他最近的一個小姑娘,抽走她手裏的紙張,低頭借着夜明珠的光掃了一眼人臉,總覺得這姑娘看他的眼神不對勁,好像認識他但是又沒見過他,就像……神往已久的粉絲總于有一天和偶像面對面!對,就這個感覺,這眼神赤·裸裸的。
“名字。”
小姑娘愣了一下,眼睛亮了,一開口還有些結巴。
“月……月……臨。”
“月樂琳?哪三個字?”
“不是,兩個字。”月臨壓下心頭激動,看着石荒的眼神很是微妙。
“月光的月,降臨的臨。”
“月臨……”
石荒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甚至有些後背發涼,但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只好暫時按下不表。
“看過來。”
石荒招呼衆人,在人準備站起來走過來時又擡手下壓,道:
“不必過來,原地坐好,眼睛看過來就行了。”
石荒提着紙張,從袖子裏掏掏掏,掏出一支細筆來,筆頭朱紅。
這是石荒花了好大功夫和墨春生一道設計出來的(主要是墨春生)一支墨筆,筆杆存墨。
墨春生跟着走過來,從月臨手上拿走夜明珠,放在石荒手上提着的紙頁背後放好,皮影戲一樣的從背後照亮,透出紙上大大小小的黑點。
石荒掃了一眼,然後用朱筆在紙上連了七個點,又在旁邊将六個點連在一起。
“有人認得這兩個星宿嗎?”石荒連完之後問道。
衆人在紙上看了一眼,又往天上看了一眼,房菲懵着臉試探地舉手道:
“這勺子不是北鬥嗎?這誰不認識啊?旁邊兒那個我不知道。”
許來遲結果話頭,道:
“旁邊扇形是牛宿。”
石荒點了點頭,道:
“對,這是北方七宿其二,勺子是鬥宿,很常見,大部分老百姓都能認得出來的一個。扇形多個勾是牛宿。北方七宿屬水,為玄武象。有人知道北方七宿都是哪七宿嗎?”
元錦樓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畫的,沉吟片刻後道:
“鬥,牛,女,虛……危……室……壁。”
然後随着元錦樓的聲音,石荒開始用朱筆将紙張長剩餘的黑點連起來,元錦樓背完,紙上七個星宿的圖案也連出來了。然後石荒開始指着紙上最複雜的一個,形似蠍子的一個道:
“這個是室,是北方七宿中最麻煩的一個……先給你們講講最常見的北鬥七星,《北鬥經》載:北鬥九辰,中天大神,上朝金闕,下覆昆侖。調理綱紀,統制乾坤……”
石荒圍着十二個人走了一圈兒,将他們畫下的黑點全部連成了星宿,然後同樣在一個時辰之內講完了四象二十八宿。
等到散課,一群學子臉上表情各異,不是困就是懵,但是能肯定的是,這一堂課一定是目前為止他們上過最難忘的一堂。
留下課外作業:畫出二十八宿。
等到學子散去,石荒大大咧咧地在屋脊上坐下,擡頭揉着僵硬發酸的腮幫子,墨春生将酒壺遞過來,道:
“喝點兒,暖身,喝完好睡覺。”
石荒接過來淺酌一口,随即老實遞了回去。
“累了?”
墨春生背對着他坐下來,石荒直接倒在他背上靠着,墨春生往後看了一眼,由他去了。
“感覺把半年的話都說完了。”
石荒一松下來之後感覺牙齒都在顫抖,懶懶散散不想動了。
墨春生聞言笑了一下,還真是差不多把半年的話都說完了,他們二人一起,還屬墨春生話比較多,這祖宗能躺着絕不坐着,能坐着絕不站着,整天懶洋洋的,大部分話語都直接用眼神和少量肢體語言表達了。
“明日他們歸你,你想怎麽收拾他們?”
墨春生:?
“你确定?要不先讓他們蹲兩個時辰的馬步?看他們今晚走路的樣子,有幾個都底子,但是一半以上下盤不穩。想游學想走遠路,身體不好怎麽走?看看那些參加科舉的書生,有身體不好的嗎?
既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裏路,沒有一個良好的體魄怕是連秀才都考不下來。
他們有些來不及了,從基本功練起吧。最大的17了,過了練武最好的年紀,身子骨基本都定型了,現在只能是讓他們調理一下,争取能體質上去一點,不至于背不動書箱走不動路。”
石荒砸了砸嘴,道:
“行吧。”
“你第一課教他們觀星做什麽?你姓天命那一套?”
聞言,石荒徒然想起原主得結局來,啊,自缢登天閣……方清平日前來的消息,聖京确實有座登天閣,位于聖京之南,距離宮門不遠,是比城門還高的一座閣樓,而這座閣樓的主人家……就是石荒自己。
姓天命?讓他去吊死在自家閣樓上?
石荒眯了眯眼,眸中戾氣翻湧,不洩一絲。
“我不姓天命,我信自己。”
石荒是這麽說的。
“我教他們星象也不是讓他們看天做人,只是教他們看天做事,雨天撐傘,夏日執扇;冬來添衣,春來賞花。每日的星象可以預知下一日的天氣如何,每一季的星象可以提前窺見下一季的莊稼收成。
觀星教他們得知時間的流逝,亦可見得世事輪轉。”
“你就不信天命難違,你信天命人定?”
墨春生有些驚訝,還是這個混日子的二世祖是個信命的,他看走眼了?
墨春生聽見石荒聲音清淺,一股子随和淡泊的氣質,但是看不見石荒神情冷漠,也看不見他眼中如淵含煞。
“天命?天是死的,人是活的,古往今來忘恩負義,背德棄信者多如過江之鲫,沒見老天爺劈死幾個。信他不如信金錢,有錢能使鬼推磨。
觀星,觀人,觀事,觀命,都是一個道理,端看你信是不信,信則有不信則無。”
墨春生沒有接這話,認識石荒十年,看他從鮮衣怒馬的少年變成如今收斂一身棱角,變得工于心計的青年,他看得懂,石荒是個沒有信仰的人,這種人很少見,尤其是在道教盛行的東周這個國家。
他太特立獨行,異于常人到看着總跟人隔了一層迷霧。明明身處萬丈紅塵,卻游離在人世之外,過于不和諧。
墨春生在試探,石荒也許知道他在試探,但是很默契地,都沒有點明,而是借星、借事、借胡言亂語、把一腔真心話倒個幹淨。
石荒不信命,他信自己,可他還信墨春生,這些話聽着大逆不道,何嘗不是尋求一種認可,何嘗不是一種尋找志同道合者的試探。
于是墨春生笑了一下,笑意隐在唇畔,眸中是比石荒更晦暗的深淵,背對着石荒,感受着背上傳來的另一個人的體溫,低聲道:
“這麽巧,我也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和你。
于是石荒嘴角咧出淺淺一抹笑,他聽懂了。
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亦有人與我結伴同行。
繁星閃閃,散發着穿越時空的光。流星劃過,石荒眨了下眼睛,夜空很美,他不冷不熱,身後這個溫度,身邊這個感覺,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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