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見月樓
見月樓
天元二十九年秋,七月上,西南端州漢陽府,見月樓。
漢陽府于三日前封城,許進不許出,駐守漢陽府的官兵全部換成了鎮南軍,端州境內所有官員在這三日裏陸陸續續被鎮南軍的人秘密押送入見月樓。
酉時(17:00)。
見月樓不到開門的時候,雖然到了開門的時候今日也不會開門了,自三日前靖王帶着鎮南軍“占領”了見月樓以後,見月樓已經三日不曾開門接客,樓裏所有人分開關在了樓上的房間裏,當日夜裏在見月樓裏尋歡作樂的,一個也沒跑,全關了起來。
這兩日府城裏有不少高官富商家來過,企圖花錢把人贖回去,來的人有一個算一個,皆是有來無回,美其名曰賄賂官員,全關起來了。今日過去幾個時辰了,午時過後再沒有贖人的了,蓋因太守府也一并被軍士圍起來了。
景行韬大刀闊斧坐在榻上,原本給樓裏的女兒們跳舞的高臺被搬了一張卧榻上去,景行韬就坐在上面。
後院在烤羊肉串,自從隊伍裏有了個錢賊多的欽差大臣以後,景行韬一行兵棒子的生活水平直線上升。穿好的吃好的住也要最好的,夥食上來了、營帳換掉了、花錢都買不到的戰馬直接人手一匹,整個軍營往那一站全是騎兵。甚至由于石太傅看不慣将士們破破爛爛的甲胄,直接花錢給所有人換了一批軍備,不知情的看起來,這就是一批新兵蛋子。
景行韬樂得話別人的錢裝備自己的軍隊,直接躺平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以一己之力養活了兩萬鎮南軍的石太傅因為校場動手導致傷口崩裂,如今還在慢悠悠地乘坐馬車南下的路上,他給鎮南軍的第一道命令便是集中抓捕端州下所有官員,遇到求情的抵抗的一并抓起來,不好抓的就地格殺。
這個活兒好幹,抓人嘛,哪個當兵的不會,端州境內十個府城,數十個村鎮,加起來一共就不到兩千個主要官員,他兩萬人分散開想抓兩千個人還能抓不到?十個抓一個還能不行?
三日過去,端州大半官員陸陸續續失蹤,便是有人看見了破門而入的“劫匪”,人家穿的是軍營的甲胄,挂的是鎮南軍的差,誰敢攔?
暮色将近,街道上風聲鶴唳,漢陽府內扔有人不受影響地擺出晚市的攤子。但是臨近見月樓所在的長安巷,商鋪大門緊閉,街上行人絕跡,連夜枭都不敢從這裏路過,生怕被隐在暗處的鎮南軍一箭射殺。
兩架馬車毫無障礙的通行在街道上,晚市買了幾袋油紙包的蒸餃後轉進了長安巷,趕車的大漢臉上帶着一道疤,看着兇神惡煞的,後面一架則是個眉目沉穩的小少年,但是車趕得極穩當,甚至比前頭的大漢還要熟練。
馬車停在重兵把守的見月樓下,車門打開,馬車內透出夜明珠白中帶綠的光,沐光而出的是一個帶着面紗的女子,一身茜素紅的紗衣,身量高挑,比旁邊站着的大漢還要高出一個頭去。
二人一左一右立于馬車邊,車廂內光影晃動,再走出一個人來,白衣蹁跹,劍眉星目,行動稍顯遲緩,但是舉手投足間氣勢如竹,潇潇灑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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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馬車裏走出兩個姑娘,一個個子小小,一個行路顯跛。
白衣的少年郎打頭走上樓梯,門口的士兵低下頭推開門,不敢直視來人。
石荒進門先看見的是獨坐高臺上吃着羊肉串的靖王景行韬,随後才看到的是底下蹲了一地的男男女女。
“哇偶,這是什麽掃黃打非的現場。”
系統驚訝地叫了一聲,石荒在門口默了良久,是真的像。再說了,這好像确實是掃黃打非現場版。
石荒是聖京出生,聖京長大的人,這蹲了一地的官員沒有一個是見過他的,但是看他穩穩當當走過人群走上高臺,甚至靖王還起身給他讓座的時候,一衆人心裏開始打怵。
景行韬站起來讓座讓石荒也驚訝了一下,但是随即便反應過來這是在給他擺架勢,靖王這個名號在他之上,但是他是欽差大臣,且手握虎符,便是親王也也平起平坐的資格,關鍵時刻他還得聽從他這個手握虎符之人。
景行韬這一路上沒跟石荒說過兩句話,但是兩個人用系統的話來說就像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很多時候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心裏想的什麽。所以石荒放心地讓景行韬帶着軍隊先行,搶先打個時間差,在時光磊的兒子逃到西南報信以前先把人抓了,後面他在慢慢地來審,來查。
同時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被他秘密支到滁州去了,也打滁州一個措手不及。
令行禁止這事石荒沒想過,但還真就做到了。聯想原主石荒本就是年少直接受封少傅,同宮中皇子一并在國子監學習長大,不是走的科舉一路,那麽宮裏的一堆皇親國戚原主大概都是認識的,都有交情,不過深淺的區別。
西南兩州十八府,一個端州,主管整個西南政務,轄區十個府城,漢陽府最大;另一個滁州,靠近西域,地廣人稀,但是基本都是軍事禁區,還是鎮南軍的主要大本營所在,一旦查起來,軍饷是一定禁不起查的。光看靖王周邊這一群領頭的穿的甲胄都是破舊的,石荒就知道西南軍饷一定出了問題,還是大問題。
怕不是最後這民告官的草菅人命,強占良田,強搶民女……等一系列罪狀下來,這個案子最終還會被定義成“西南道特大貪污案”,那就多少有點惡心了……
石荒往榻上一坐,長舒一口氣,小泉子送來一杯熱茶,石荒接過來吹了吹,淺嘗了一口,嗯,苦丁茶……
喝了兩口後嘴裏幹澀無比,感覺連胃裏都在叫苦,但是确實是清醒了不少。石荒按了按山根,這才擡起頭來朝着底下看去。
這居高臨下的視角是真不錯,底下這一群人的小動作一覽無餘,石荒突然想到了上學時候每次他開小差都會被抓個現行的那個鬼一樣的班主任,原來是真的能看清啊,不是開玩笑的。
大門再次打開,謝寒江押着兩個人進來,把人往人堆裏一推,便自己站到高臺旁邊,背對着石荒守衛着,不動了。
小泉子湊到石荒耳邊道:
“大人,端州十個府城內所有有品級的官員都在這兒了,共計八百三十人。”
小泉子遞過來一份名單,是剛剛靖王交給他的,如今最後兩個人已經到齊了,便可以開審了。
“既然人齊了,那就開飯吧。”石荒道。
小泉子點了點頭,随後一愣,開飯?
“估計大家都餓得差不多了,我這個人向來很好說話,先吃,吃飽喝足了再來談別的。”
石荒擺了擺手,方清平不知道什麽時候鑽去了後廚,領着一堆人帶着飯菜出來了,景行韬使了個眼色,被推開的桌椅重新擺了回來,一個舉手投足間氣勢淩人的男人打頭坐了下去,直接端着碗筷開吃。
剩下的人有樣學樣,只有少數幾個人擡頭朝着石荒看了一眼,然後才坐下開吃。
石荒馬車上坐了幾天,身上還纏着繃帶,腰酸背痛的沒多少胃口,吃的少些,便最先放筷。
同桌的景行韬是軍人,沒有浪費糧食的習慣,端着碗一頓刨,倒是在石荒之後便放筷。
石荒支着手撐着腦袋看着底下跟吃席差不多的一群人,倒是滿滿當當坐滿了大堂,還添了一圈的桌子,這畫面多少有些好笑。但是石荒看着怎麽也笑不出來。
有人注意到石荒的動作,遲疑地放下了碗筷,然後陸陸續續有旁的人注意到,跟着放下了。
石荒一掃,七七八八都遲疑了。石荒攤手,道:
“不用管我,你們吃你們的,有可能是最後一頓了,多吃點。”
這話一出,誰還吃的下去?
“別浪費糧食啊,這可是按人頭上的菜,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啊,吃,不吃就給我灌下去。”
石荒一副很好說話,沒脾氣的樣子,說的話卻不怎麽好聽,視線一直停留在底下背對着他坐着的一個中年男子身上。他看的清清楚楚,底下這群人看的可不是他的眼色,而是這個中年男人的眼色,沒見與他同桌吃飯的人都未曾放下碗筷嗎。
“宿主,在你那個時代下,《憫農》的作者後來是個大貪官啊。”系統突然說道。
石荒回:“那他媽是謠言,沒有史料,你別他媽什麽東西都吃,吃點有營養的。”
随即又道:“李紳貪不貪都不影響他身後名已經被後人潑了污水,連你都信了。你看跟底下這一群人像不像兩個極端?誰寒窗苦讀不是為了揚名立萬?造福百姓的心是前進的動力,但當功成名就之後,還有幾個人記得當年初心為何?”
系統無言以對了。
“你猜,他們猜到我的身份了嗎?”
“猜到了。”
“聰明,我也這麽覺得。可是你看他們……無動于衷啊……”
系統仔細瞅了瞅底下一群人,這才發現他們的驚懼不安浮于表面,實則端碗拿筷的手穩穩當當,抛開浮誇的含胸駝背,分明是一副底氣十足的模樣。
石荒這才轉頭喊着靖王往樓上走,剛剛小泉子已經告訴他,見月樓的龜公鸨母和女妓男倌都關在樓上了。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在端州待了一個多月,一點收獲都沒有,不光查不出時懷韌傷天害理的證據,反而遭遇了兩次投毒,差點兒死在府衙裏。估計這些官員是查不到什麽有用的東西,方清平逃出西南兩、三個月,足夠他們銷毀所有證據,威逼利誘所有知情人士閉上嘴巴,你有什麽主意?”
景行韬轉頭看了一眼大堂裏心懷鬼胎的一堆人,轉身跟着石荒走上樓,邊走邊問。
石荒聞言提着衣擺走上樓梯,不由反問:
“我沒主意啊,我不是來查案的,我需要證據嗎?”
二人說話聲音不大,也就他們二人自己聽得見,小泉子和方清平跟在後面。
景行韬搖了搖頭,道:
“西南道積弊已久,非一朝一夕就能看清楚的,本王原以為你是有了什麽釜底抽薪的法子,不料你就是耍混?這麽多官員壓在這兒,府衙無人理事,端州得亂,這可不是個好主意。你就是想殺他們光靠天子劍和行不通,功過得算清楚,雖然可能性不大,但是不能錯殺好官,朝廷那邊頂着呢,你行差踏錯一步,等着你的就是萬劫不複的結果,要不還是等大理寺和刑部查出來點東西再說?”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上了二樓,石荒站在走廊上,低頭看了眼底下烏泱泱的人頭,道:
“王爺認為西南道歹竹出好筍,淤泥長好花,底下這一群人裏還有一個是好的?”
“矮子裏拔高個兒也能挑出一個好的來吧?”
景行韬難得有些看不懂石荒的做法,還真打算全殺了換一批不成?
“再高也還是個矮子,沒區別。”
石荒低聲嘲了一句,接着道:
“一頓飯的功夫已經足夠看清底下這一幫人了,都是一根兒繩子上的螞蚱,一個沒跑全是時懷韌的狗腿子。不信你看看他們坐的,一張桌子十個人,十個人裏必有一個話事人,直接聽命于時懷韌,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使眼色。”
“時懷韌為什麽不動?”
景行韬順着石荒的視線看過去,看到那個剛放筷正在擦嘴的中年男人時皺起了眉頭,這人太冷靜了,這種時候過于冷靜反而不正常。
“他在等我動。”石荒無不譏諷道:
“他認為我找不到任何證據,定不了他的罪,所以他老神在在的坐着,等着我放了他,可能還在等着我給你賠禮道歉。”
“你想怎麽做?現在人證物證都沒有,若是當真查不出來,方清平誣告朝廷命官,要殺頭的,連那一封染血的萬民書的人,一個也跑不掉。”
“怎麽做?我什麽都不打算做。先等他們吃完,吃完了把他們按照十個府城的順序分十個房間關起來,先斷水斷糧,三天後再來談別的吧,現在先去看看那些給達官貴人養的金絲雀,興許能有點兒意外收獲。”
石荒轉頭朝着有人把守着的房間走去,景行韬挑了下眉跟了上去。
事情可能會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