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大殿內,延熙帝怒揚的眉梢漸漸垂了下來,眼底的掀風海潮也漸漸褪去,留下了一團難以捉摸透的複雜情緒。
至少,孫衡是看不明白了。
“景言,你且先回去,驸馬之事朕會着人去尋找,至于孫堯那邊朕也會親自問個清楚,倘若真是他的手筆,朕定不會輕饒了他。”
這幾乎是一種好言商量的口吻,趙昧即便心中再有不願也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了。她搭着眼皮低頭不語,算是一種默認同意了。
這勢頭逆轉的極為玄乎,孫衡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局勢便一整個颠倒,将他孫府的名譽聲譽再度推到火邊烘烤着。
孫堯做了什麽事情他再清楚不過,任是打罵也無濟于事,眼下他自當維護好自己的兒子和孫府的地位名聲。
他眼珠子一轉,順勢一咕嚕跪了下來。
“聖上,我兒縱使貪玩皮劣了些,可他本性卻是膽怯懦弱,連自己半張臉被當庭毀了容都不敢吱聲的人,怎麽敢伸手去動驸馬爺呢!”
孫衡的這一番話裏意味深長,明裏暗裏都在提醒着趙昧,他兒子被毀掉的半張臉他孫府大氣沒有追責,又在有意的借着話裏的巧意告訴聖上,他兒子當初毀容都不敢找趙昧算賬,現在又怎麽可能平白無故的去招惹驸馬?
京中誰人不曉,趙昧行事睚眦必報,當初孫堯打了驸馬爺一頓,被毀去了半張臉,誰還敢去碰她的人?
趙昧聽到這話裏的玄機,當場冷笑幾聲,只道老狐貍終歸是精明。
“孫國公既然這樣說,那便都擺上臺面好好清算,連着這次的驸馬之事一起算。”
“公主大鬧硬闖我國公府也絕非小事。”孫衡垂着頭,眼底的狡黠無人看得見。
延熙帝的面色沉的厲害,他作為一國之君被二人夾在中間左右難為,心中一股憋屈之感凝聚成一股無形飓風,順着胸口直往腦門上鑽,眼前的視線忽而模糊不清,一旁餘公公眼尖,立刻上前扶住。
趙昧注意到,想要伸手去扶,一雙手延至半道上突然頓住,又收了回去。
“你們二人可還把朕放在眼裏了?”
一聲威怒,趙昧立刻同孫衡一同跪地,垂着首不說話。
殿中氣氛一下子壓抑到了冰點,孫衡也收斂了許多,大概是自己也沒想到會把聖上氣成這樣。
延熙帝一手放在胸口,一手由着餘公公扶着,看着面前跪地二人,一口氣堵在胸口實難發洩。一個是他平衡朝權的重要支點,一個又是他虧欠甚多的親人,偏袒誰都難斷另一個人的口舌。
他權衡再三,決定以聖威清斷此事的想法冒出後,殿門處有侍衛通傳:“聖上,皇後娘娘正在殿外候着。”
延熙帝緊鎖的眉頭突然松懈了些,正聲道:“快請皇後入殿。”
孫汐沅一身鳳袍長擺端走在前頭,身後跟着一位侍女和一位垂着頭慌裏慌張的男子。
“孫堯!”
趙昧一眼便認出了對方,咬着牙爬起來朝對方走去,全然沒了禮節分寸。
延熙帝見此情景,一張本就不好看的臉頓時又黑了一圈。
孫汐沅見趙昧怒氣沖沖的奔來,當下擋在了前頭,提醒着:“景言,莫要失了分寸,反倒叫聖上為難了。”
她以眼神示意,趙昧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的行為,一雙腳如同石頭般千斤難動。她回頭看去,在那張嚴峻淩厲的臉上看到了生氣和失望。
孫汐沅繞過趙昧,來到延熙帝跟前行了禮,後堪堪道:“今日這事,本宮已有耳聞,但依本宮之意,景言公主所舉,并無大錯。”
此話一出,尚在地下跪着的孫衡按耐不住性子,正要出言,被孫汐沅一手阻攔。
“阿堯性子劣躁,不悟不改,實難讓人信服,這才遭了景言公主的懷疑,這些本宮尚且都能理解,也能理解公主擔心驸馬爺的安危,這才做出了一些有違禮度的不合之舉。不過…孫國公畢竟是一國公爵,又是聖上的國丈,公主日後行事還是需得多思慮才是。”
孫汐沅一番話說得既是有理又有幾分人情味在裏頭,話且說得漂亮又不得罪人,又能讓鬧得不可開交的二人平一平氣兒,最主要的,是能讓夾在中間左右難定的延熙帝可以緩緩思緒。
趙昧半張臉掩在眼罩下,一只眸子瑩透透的,裏邊情緒隐藏的深,一時難以摸清楚,是以,孫汐沅的心裏也沒個實底兒。
若是趙昧當真追究起來,必然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可她心裏同樣清楚,穩坐高座上的那個人,必然不想看見這樣的結果。
她側身招過來畏在後邊的孫堯,催促着:“愣着幹嘛?還不行禮?”
話一出,孫堯的一雙膝蓋跟被抽了骨頭一般,猛的往地上一跪:“參、參見聖上。”
延熙帝一擺手,示意其起身,順着道:“孫國公也快些起身吧!”
孫家父子倆這才慢吞吞的相繼站了起來。
“世子,朕問你,驸馬失蹤這事,跟你可有關系?”
孫堯睜着大眼,惶恐道:“沒有,沒有沒有,我哪敢動公主的人啊!就是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吶!”說着,後怕似的伸手摸着自己那半張疤痕累累的臉。
趙昧見了,一股作惡從心口生出,她克制住情緒,冷靜問:“那兩個流浪漢都看到你了,形容的身形和樣貌跟你一模一樣,你還不肯承認?”
孫堯舉起三個手指頭,耍着無賴道:“我發誓,我絕對沒有抓走驸馬。”
最無力的辯解,任誰見了都不會願意相信他的話。孫汐沅只恨自己的這位蠢弟弟永遠有操不完的心。她一臉勸道:“景言,你不如先回家待着,興許驸馬根本沒有被任何人抓走,興許只是出去散散心了,很快他就會回來的。”
趙昧眸色突然變得犀利起來,問:“娘娘為何這般說,好像你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孫汐沅道:“本宮自然是盼着些好事了,也的确希望這件事能早些過去,難道公主不希望驸馬回來嗎?”
趙昧果斷道:“我當然希望,只是你…”
“好了,既然你們之間沒有誤會,這件事就到此為止,驸馬之事朕會安排人去尋找,你也不要不依不饒了。”
這最後一句話,延熙帝是對着趙昧說的。
是尋常君王對待臣子說話的語調,帶着點責備和不耐煩,聽在趙昧耳邊卻覺得尤為刺耳。
她一直小心翼翼的維持着自己和對方的那一層關系,卻又覺得那一切好似缥缈的幻境,讓人恍惚迷離。
從宮門出來,趙昧便一路架着馬車疾速行駛,她并非全然相信皇後娘娘的話,但是有一點無須質疑,那便是她在聖前主動提及驸馬一事。她既然說驸馬會回府,那基本是可以篤定的事了。
暮色降至,整個天空都是伴着雨水灰蒙蒙的,臨街的道路上積滿了水窪,一塊深一塊淺,車轱辘行過時,帶起了一道道水花,路過的小販身上濺濕一片,擡頭剛要追責時,那輛馬車早已飛出去好一段距離了。
公主府上,趙昧心急如焚的直奔向後院的那間偏房,門前,曉曉正囑咐着婢女所需要注意的事項,見到趙昧後,趕忙擺手打發走了婢女,迎了上去。
“公主,你可算回來了,擔心死我了。對了,驸馬他…”
趙昧一顆心砰砰跳着,着急的搶問着:“他怎麽了?”
曉曉道:“驸馬回來了,現在正躺在屋裏,只是…”
曉曉後面的話被一扇木門給隔絕掉了。
趙昧關上門,靜靜的站在門邊沒有走動,一只眼定定的看向床上躺着的人,那張熟悉的側臉安靜的睡着,一雙手放置在兩側,手背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淤痕,不大卻十分顯眼。
“怎麽不過來?”
床上突然冒出來的一句柔弱的問話,聲音輕輕的甚至是有些中氣不足,卻足足将趙昧驚了一下。
她慢慢的走了過去,借着燭燈也慢慢看清了對方的整個全貌。
額頭、臉頰、嘴角、下巴,沒有一處是安然無恙的,甚至一只眼睛被打得腫脹到睜不開,身上穿着衣衫暫且看不出別的傷痕,但對方一直僵直不動的姿勢也十分明了的提醒着趙昧。
注意到她的情緒,袁戈故作輕松道:“你別看這青一塊紅一塊的,其實都是面上顯得誇張,實則一點都不疼。”
趙昧沒有說話,反倒在一旁坐下來,一只玉指修長的手輕輕去觸碰那只腫得吓人的眼睛,剛一觸碰,袁戈便不自覺躲避。
“有點涼。”他笑着解釋。
趙昧将手收了回來,輕輕搭在床沿邊:“是我連累了你。”
袁戈笑笑:“哪的話,這是我自己惹出來的,我不招惹他,他怎麽會氣不過來打我一頓。”
他盡量表現的跟個沒事人一般,正要把這兩日的經過當個笑話講出來的時候,眼前一晃而過,肩膀兩側被一雙纖細的手臂輕輕的攬着,柔軟溫涼的觸感抵着他的脖頸,一直疼痛難忍的胸骨竟也忽然覺得不那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