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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天他待得異常的久,離去時,水月居那些丫頭一個個躲在暗處笑。東方胧明雖然也對自己的失控面有赧色,心裏卻是愧疚和牽挂更多,還特地請青霄在水樾身子若有不适時,務必差人通知他。

青霄面上和過去沒什麽兩樣,安靜而守分,不過她仍是暗暗打量着東方胧明,見他眼裏确實是挂慮的,心裏不禁想,誰知道紫陽一不做二不休,卻反而置之死地而後生?她是不是可以繼續樂觀其成?

但可以确信的一點是,水樾這丫頭肯聽話養身子是再好不過的了。

東方胧明在家「修身養性」了兩天,始終不見青霄派人來告知他水樾的情況,他心裏開始覺得不踏實了。

也許是沒事吧?可他那晚真的過分了,應該還是有些不妥,會不會青霄覺得小小的不适,不必告知他呢?

于是,這日用過朝饔,他便出門了,本來不打算讓石羽跟,石羽沒說什麽,卻是一臉揶揄,他一惱,仍是讓他跟了。

東市的早市路人三三兩兩,要到正午才熱鬧起來。水月居的門房早晚不同人,雖然不是平日替他引路的那位,但淩虛宮上下可沒有哪個人不知道他是宮主的貴客,自然也不敢怠慢。

青霄見了他,訝異極了,「王爺沒有差人來通知,所以……」

「不打緊,我……剛好路過,所以就過來看看。」

東方胧明身後的石羽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只有嘴角抖了兩下。

青霄瞥了石羽一眼,沒說什麽,只是道:「不過我們宮主還沒醒呢。」

「是不是身子有恙?」

青霄懂了。桂王大概以為她故意沒告知他宮主身子不适,心裏一陣好笑,但她也沒說破。「宮主養病期間因為日夜昏沉,作息有些亂,夜裏比較不好睡,不過這陣子托王爺的福,倒是照顧得不錯,藥和飯都按時吃,縱有勞累也休息一宿就好了,就是貪睡了點。」

雖然他沒直說,可青霄仍是委婉地給了答案,東方胧明早知這女子察言觀色的眼力過人,不過耳根子仍是因為被看透而浮上臊色。

「不如我去請宮主起來吧?」

「不用了,讓她睡吧,病人還是需要多休息。」東方胧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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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她知道您來了,我們卻沒叫醒她,她可會嘔氣的。」青霄打趣地道,實是打着藉東方胧明來管束水樾的主意。

那丫頭一旦嘔氣起來,肯定像個孩子似的,說不準又不吃藥了。東方胧明差點忍俊不住,便道:「那麽,她現在能夠出門了嗎?」

「只有病重那時我們不讓她出門,現在想跑想跳都行。」

「那麽,她若醒來,你轉告她,我在東城郊外的甘露寺勾留一日,若她今日想出門走走,我就在那兒等她。」

甘露寺坐落于半山腰,視野遼闊,景色明媚,晴雨皆有不同風情。寺內清幽雅致,樸實靜谧,甚受騷人墨客喜愛,東方胧明也不例外。以前在龍謎島,他就愛閑來無事,到明珠城城郊的道觀小住一日。在道觀裏,聽經品茗,讀書練劍,對他來說怡然自得,而且家裏那幾只猴子最讨厭的就是要吃齋的地方,多半不會跑到道觀來煩他。

當年母親擔心他會出家,那時他還費了一番心思讓母親安心。

所謂費心思,除了給母親定會成家的承諾,也就是明着不給姑娘釘子碰就是了,于是明珠城裏都當四爺對姑娘溫柔體貼,實則是,這幾年,他的心真如一潭止水。

因貴為皇族,每當東方胧明私下來訪,甘露寺都會為他備上一座獨立的廂房。以前他到寺裏,或寫字畫畫,或讀書練劍,通常是專注到不覺時光流逝的。

不過今日,他待在寺內竹林的亭子裏練字,問了石羽兩次時辰,第三次,他才擡頭,石羽就直接開口了。

「已時三刻。」

東方胧明神情冷淡地睨了他一眼,石羽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沒看見。

東方胧明突然想,水樾不是喜歡安靜的人,他怎麽偏偏約在寺廟裏呢?她畢竟不是那些連走路和微笑都講規矩的大家閨秀,也許還嫌這裏悶呢。

若水樾不曾出現,也許他真會找一個那樣文靜的女子為伴。淡如水也無妨,他一向不是甘于平淡嗎?

可如今,他的心被她拉扯出了一道痕跡,恐怕淡泊不了了。

山風微涼,竹林搖曳。那衣袂飄揚的聲響才入耳,一抹淡紫色身影已翩然降臨至亭子前。

石羽實在不得不佩服,水樾宮主的輕功果然是在江湖上數一數二的。

那一剎那,東方胧明眸光被點亮了,淡然的微笑對上她蜜一般的笑靥,也有了一絲熱切。

「你一個人過來?」青霄不可能允許她沒披上羽氅就出門的吧?

水樾笑嘻嘻的,「她們在後面,等會兒就過來了。」

肯定是嫌其他人動作慢,自個兒先跑上來了。東方胧明一陣好笑,解下身上的披風替她圍上。

她可以裹着這件披風睡覺嗎?嘻嘻!水樾拉緊披風,将小臉埋進領子下,被他的溫暖所包圍,也藏起自己賊兮兮的竊笑。

他破天荒地約她出門,所以她還配上了那日他送的紫晶篦,水樾察覺了他的視線,臉頰一熱,不好意思問他好不好看,他微微一笑,只道:「和我想的一樣,确實很适合你。」

水樾悄悄抿緊唇,免得笑得太開心被發現了。

「這兒景色秀麗,所以想邀你過來散散心,若是齋食吃不慣,晚一點再下山吃館子吧。」東方胧明道。

和他在一起,吃齋也好,吃館子也罷,她反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樂意至極的。「黃大夫說,今天我不用喝藥了,所以不管是吃館子或吃齋都好,就是吃草也行!」

東方胧明險險失笑,以前覺得她口無遮攔,如今他想,是他過去太嚴肅,對她也太嚴苛了。這丫頭的可愛之處,就在于她那少根筋一樣的直率啊!

「你在畫畫?」水樾走進涼亭,看見桌上攤着一張畫到一半的水墨畫。

寺方平日勤于打掃,亭子整理得極為乾淨,東方胧明到來後又做了些布置,俨然成了個小小的書房。

在他們說話間,石羽已把炭爐點燃,這是東方胧明特別吩咐的,說是如果水樾沒讓青霄跟過來的話,就要記得備上。

就算不打仗,他們王爺平日料事一樣挺神準的。

「信筆塗抹,聊以自娛。」

雖然舉凡風雅之事,水樾都是個大外行,但東方胧明才子之名早在東方家稱帝前就蜚聲宇內,有趣的是世人知道他精于兵法,擅丹青,通樂律,卻不知他武功其實也不弱。

說到畫畫呢,他還是畫壇怪傑青島先生的得意門生。青島先生出身江湖,能拿劍也能拿筆,他有一幅畫,是用劍刻在山壁上,有不少人每天特地到山壁下膜拜大師的作品。

青島先生此生的莫逆之交,就是那個擁有古樂譜,同樣也在江湖中赫赫有名,行事特立獨行的孤雲老前輩。兩大江湖豪傑,一個縱情水墨,一個醉心音律,性格又一樣叛逆,自然一見如故。她猜想東方胧明會向往那套樂譜,和他的老師應該是有點關系的。

重點是,水樾老早就研究過,該怎麽「投其所好」!

她想,和東方胧明會特別契合的女子,大概也是跟他一樣吧,要能精通琴棋書畫。這四樣功夫裏,只有下棋是她從小就學的——不會下棋,你說你懂兵法,誰信啊?

那彈琴呢?

她本來覺得這是最簡單的,記住撥哪根弦的順序不就得了?誰知道,明明同樣一首曲子,水月居裏通樂律的姊妹彈奏時,大夥身子跟着愉悅的搖擺,有多快樂就有多快樂;給她彈起來,大夥身子同樣搖擺,不過是倒在地上搗住耳朵地扭擺,有多慘烈就有多慘烈。

想不到你的武學造詣,精通到連彈琴都能打敗對手了。莫菲贊嘆地道。

她只能羞紅臉,因為同樣武功高強,小莫可是會吹笛子的。

那吹笛呢?一樣的!各種樂器她都試過,「魔音穿腦」成了她的別號,最後她想試琵琶時,宮裏的姊妹還求她別再摧殘樂器了。

那她學寫字畫畫總行了吧!雖然她右手受過傷,但總不至于連畫都畫不好吧?

而且,在來的路上她靈機一動,她可以跟東方胧明學畫畫!

「不瞞您說,其實我也很想學畫畫。」等她學成,就來畫一副他的肖像,送給他,聊表情意……嘻嘻!

「那很好。畫畫沒有什麽訣竅,靜心凝神,随心所欲罷了。」東方胧明收拾桌面,重新鋪上一張白紙。

「你要教我?」她都還沒開口呢!

「有何不可?」

他們分據圓桌左右,東方胧明先從筆法教起,用同一種筆法畫個小物件,讓水樾臨摹。

照着畫嘛,他畫一筆她就畫一筆,他畫個圓她也畫個圓,就不信還能差到哪去!

水樾真是非常認真的學生,近乎緊迫盯人地盯着他的手,所以東方胧明還有餘裕去觀察她殺氣騰騰卻又認真無比的模樣。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她在打什麽壞主意想對他不利呢!可東方胧明再見她筆下畫出來的,就……他及時克制住自己失禮的笑。

「畫畫不需要使蠻力的。」他擱下手上的筆,走過去托住她的手腕,順勢調整她握筆的姿勢,抓着她的手,在紙上畫上幾筆。

水樾心裏既是暈陶陶,又是得意洋洋。

看吧!學畫果然是對的,可惜她不想拿自己恐怖的琴藝來摧殘他,要不學琴更能實現她想像中「琴瑟和鳴」的畫面。她趕緊專注地看着畫紙,以免露出馬腳,但

東方胧明卻已是一愣。

「你……手是不是受過傷?」表面上看不出來,可她執筆的手有點僵硬,扳她手指也不太靈活,恐怕曾經傷及筋骨。

「呃……是啊。」受傷了,不能學畫嗎?「有什麽關系嗎?」

見她一臉擔心,他不忍令她失望。東方胧明思忖片刻,便道:「那麽你拿筆的時候,就以自己舒适自在為主,不必勉強一定該怎麽拿。」

舒适自在為主?其實舒适自在,就是換左手拿筆,不過左手拿筆,就不能像方才那樣被握着小手一起畫畫啦!

剛開始改用左手寫字,因為不習慣,她發明了用兩指夾筆的方式,只以左手食指和拇指夾住筆杆:「這樣行嗎?」她這幾年寫字都是這麽寫的,所以時常不耐煩,丢給底下的人去寫。至于吃飯時,飯菜用湯匙舀,肉就用筷子插起來吃,那天東方胧明沒注意到不對勁,是因為她一直抵頭扒飯。

「沒有什麽不行,只是使力點不同罷了。我師尊當年也曾以劍為筆,只要有心,自然不是非要用同一套路才能畫出一幅畫。」

東方胧明又試着幫她調整較适宜的握法,讓她握牢之後,才好将筆觸控制自如。接着教了她幾個筆法,用于描繪形象時,能捉住本質與特色。

若是對繪畫有天分的學生,看着老師的手勢和筆法運轉也能掌握個七八分,不過東方胧明心想水樾是初學者,手又不方便,由他帶領比較能掌握要訣。

對水樾來說,最困難的,恐怕是得忍住不要露出癡迷傻笑吧。

他要是天天都教她畫畫,讓她吃草也行!

東方胧明不只帶着她畫,也一邊說明,「……這幾種筆法,足夠應用在大多數事物的描繪上了。一開始你也不用記太多,畫久了有心得再學會更好。」他放開她的手,「現在試試看,畫你想畫的東西。」

雖然有些失望,不過水樾可沒忘記她最終目的,是要能夠藉畫筆表心意啊!到時可得把他畫得玉樹臨風才行,在那之前當然要多練練。

要畫什麽呢?就……畫方才路上看見的花草和動物好了。水樾正要下筆,察覺到東方胧明就站在她身旁盯着她,又覺得不自在。

「你……你這樣看着,我會緊張。」她一臉歉然地道。以她的性格就算緊張,也要裝作若無其事,但問題是畫畫并非她在行的呀,她可不想在心上人面前出醜。

東方胧明眼底盡是掩不住的笑意。「好吧。」他退開幾步,看着涼亭外山色缥缈,雲深處流光詭幻,便道:「我曾經聽師尊說過,當年他作畫時,師尊的摯友孤雲前輩,會在一旁撫琴助興。今日我就效仿前輩為你助興吧。」

想不到她有這樣的福氣。

孤雲和青島先生,說是生死摯交也不為過,如果他倆也如孤雲與青島一樣,就算這輩子當不成愛侶,她也覺得欣慰了。

雖然水月居上下戲稱她是「魔音穿腦」,不過讓人愉悅的美妙音律,哪怕是她這樣的俗人也懂得欣賞。她以前就聽過他彈筝和吹笛,曾經要求小莫吹笛給她聽,因為那能讓她回想起年少時的某一段往事,那時候,東方胧明喊她「小月」,他為她撫筝,為她吹笛,為她畫畫,他不見得懂得如何讨好女人,但少年對少女所能給予的溫柔,他都給了她。

其實,這幾日,她也覺得好像回到了過去呢!

她畫了幾筆,便幾乎有些陶醉,眼神迷蒙地支着頰看他吹笛的側臉。

一曲吹罷,水樾還回不了神,亭外已響起掌聲,也把水樾給驚醒了。

因為這兒是甘露寺,石羽不可能趕人,再加上對方并無半點武功底子,他也就只是守在亭外。

「王爺此曲如仙音絕妙,小女子一時忘情,請王爺恕罪。」女子和她的丫鬟跪拜在地,乳燕般悅耳的嬌嗓有些耳熟……

哪來的狐貍精!水樾殺氣騰騰地望向那跪地的女子,穿着一席青色襦裙,是京城裏大家閨秀時興的款式。

東方胧明并沒有把不悅表現在臉上,他從以前就不喜歡仗着身分,禁止百姓出入他小住的道觀與寺廟,可此刻冷淡的神情已與前一刻大有不同。

「此仍佛門清淨地,你不必因此向我賠罪。起來吧。」

「謝王爺。」

狐貍精讓她的婢女扶起身時,水樾總算認出她來了。那天在天來酒樓,她見過她……貼着東方胧明!

對于亭內還有另一名女子,林挽霞只是小心翼翼地打探,「這位姑娘是?」和天家往來密切、家中又有适婚女子的,她父親可都是打探得一清二楚,就她所知,目前她并未出現任何競争對手。

水樾雖然也算名聲顯赫,但她進京後就極為低調,就算是京城裏門面廣一些的大老板都未必見過她。東方胧明心想水樾也許不喜歡被認出來,便道:「是我的貴客。」

對,她是貴客。水樾驕傲地擡起頭。不請自來的人識趣的話就快滾呗!

「挽霞給這位姊姊請安了。不知姊姊怎麽稱呼?」

被喊姊姊,心裏頭總有那麽一點不爽快,好像她看起來就是比她老——雖然也是事實。

水樾本想直接自我介紹,不過又想起她和東方胧明之間的約定,便道:「我姓宮,單名矚。」

東方胧明險些失笑,而一旁的石羽已經偷偷笑出來了,幸好林挽霞根本沒注意到他。

「宮主?好特別的名字。」林挽霞暗忖,這也許是化名,沒打聽出對手的身分,她不死心,「挽霞今日原是上甘露寺為父母祈福,卻被王爺的笛聲所吸引,不知挽霞是否打擾了王爺和宮姊姊?」她一臉歉意地道。

「沒什麽,這地方原本誰都能來。」東方胧明淡聲道。

石羽在林挽霞身後搖頭。

他家王爺就是這樣,覺得自己心裏波瀾不起,加上當年對堡主夫人的承諾,從不給姑娘釘子碰——除了水宮主,所以他才覺得水宮主非比尋常啊。

那些接近他家王爺的姑娘,從沒碰過釘子,可也從沒有一個能真正靠近王爺的心扉,連門都沒有!

這句話,果然讓林挽霞大着膽子上前來,「王爺和宮姊姊在畫畫?」

水樾臉一紅。

東方胧明确實在畫畫,至于她……可惜她想藏已經來不及了。

「這是……」林挽霞掩住嘴笑,「對不住,恕挽霞眼拙,看不出宮姊姊的大作是何名堂,宮姊姊能為妹妹解惑嗎?」

本來就覺得十分羞恥的水樾,聞言又氣又窘。可是她答應過東方胧明——不殺人,就等于收斂她的脾氣!她要是真生氣起來,這妮子哪還有命活,所以她只好悶聲不說話。

而東方胧明,原本因為林挽霞的笑擰起了眉,極為不悅,可是一看水樾在紙上畫的……

他臉頰一顫,差一點也要笑出聲,幸而勉力忍住了。

「宮姊姊?」林挽霞看向水樾,然後再次失禮地大笑,「姊姊,你怎把臉當畫紙了呢?」

什麽意思?水樾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東方胧明看向她,才發現她右頰上黑黑的一坨墨。

因為稍早她支着臉頰,只顧着聽他吹笛,不察讓筆上的墨給抹到臉上了。東方胧明走上前,捧住她的臉,「別動。」

見他要用自己的袖子替這名女子擦臉,林挽霞立刻掏出她的手絹道:「用這個吧!」

「我自個兒有。」水樾拿出手帕給東方胧明,她才不想用狐貍精的手絹擦臉。雖然比起林挽霞那繡着并蒂花的紫色手絹,她的看起來不怎麽出色,可也是質地上好的,她只是不愛連條擦汗的手絹都繡得花花綠綠罷了。

林挽霞只得收起手絹,看着東方胧明拿起水樾的白手絹,細心地擦拭她的臉,好似怕太用力會傷了她似的。

也因此,他好一會兒才将她的臉擦乾淨。

其實呢,她睑上長出這貓胡子,也挺可愛的。東方胧明忍住笑,擦得不怎麽用心,可捧着她臉蛋的手卻像捧着嬉貴的花一樣溫柔。

「好了嗎?」她脖子很酸啊!他知不知道他長得很高?以前覺得他身子挺拔偉岸,讓她每每望着他就萌生一股想要依靠他的渴望。但現在她才知道,太高也有壞處。

東方胧明被她催得有些無語。這丫頭也太沒心眼,她難道不想表現一下自己對他是特別的嗎?連他這個大男人都看出林挽霞的心思了。

但轉念一想,他畢竟從以前到現在,都在應付那些對他別有居心的女人,早就練出了一身功夫和眼力。至于這丫頭……他沒好氣地看着她擰起眉,扭着肩膀。就只是個傻丫頭!他故意敲了一下她的額頭,才放開另一只捧着她臉蛋的手。做什麽打她?雖然并不痛,但水樾還是覺得有點無辜。「你悶太久,應該多出來走走,活絡活絡筋骨。」他說,順手将她的白手絹收進衣襟內。

是因為這樣打她嗎?水樾忍不住露出傻笑。

他是關心她的,對吧?嘻嘻!

見東方胧明對這名女子如此親昵,林挽霞并沒有因此卻步。

有可能是傳言中那位與東方家兄弟一起長大的姑娘?就她所知,東方家的家臣裏也有不少閨女待嫁,雖然近水樓臺先得月,不過以王爺之尊,妻妾成群也是平常。眼前,她還是以退為進更有可為!

「看樣子,宮姊姊對繪畫頗有興趣,既然宮姊姊是王爺的貴客,當然也是我們溪風書舍的貴客了。」林挽霞取出一張請帖,「這是我們溪風書舍每月舉辦詩畫茶會的請帖,如果姊姊不嫌棄,收下這張請帖,下次可以和王爺一起來參加我們的詩畫茶會。」

水樾看着那張竹制的請帖,竹片上雕刻着蘭草,還打了孔系上別致的紅色流蘇。原來這就是在京城裏得有「雅名」才能獲贈的請帖啊!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水樾本來想伸手拿,又看了一眼東方胧明。

「能夠觀摩更多的作品,對繪畫确實有幫助,那就謝過林姑娘的請帖了。」

一聽到他「首肯」,水樾當下便喜孜孜地收下請帖。

「王爺客氣了。王爺對溪風書舍照拂有加,既然是您的朋友,區區一張請帖不足挂齒。反之,敝舍能招待兩位貴客,是敝舍的榮幸。」林挽霞福了福身,「歸家途中碰巧路過才上前來寒暄兩句,希望沒有打擾到兩位的興致。小女子告辭了。」水樾看着林挽霞離去時,那弱柳扶風的身姿,心想人家也不壞,而且比起官家千金,還多了份商人之女的手腕。雖然說林家是做生意的,不過因為經營的的是書肆,一直以來就自視高一些,但林家确實往來皆鴻儒,坦白說,若真要去參加林家的詩畫茶會,她恐怕也自慚形穢。

像她那樣的女子,和東方胧明才相配吧?進退合宜,又有交際手腕,所學所長與東方胧明完全能夠夫唱婦随,她看着桌上自己的鬼畫符,開始覺得學畫畫根本是自曝其短的愚蠢行為。

「發什麽愣呢。」

「我是不是真的畫得很醜?」他剛剛明明很想笑,別騙她了!

「你沒有根基,手又有舊疾,才剛拿畫筆就講究美醜為免操之過急,還是先求随心所欲,随興而為吧。」

就是不好看的意思!當然她也不會天真地想一步登天,任何功夫都是要練的嘛,可是醜到會讓人想笑的程度,還是讓人耿耿于懷啊!

「你剛剛是不是很想笑?」她轉過頭,「沒關系,你笑吧,現在已經沒別的人要顧慮了。」

沒別的人?東方胧明看了一眼亭外的石羽,後者被那道裝作若無其事,卻暗裏藏箭的瞪視一掃,默默地退遠了幾步。

戀愛中的男人,真難伺候。

想不到她這麽在意他無心的取笑,東方胧明心想,她若是知道他被她逗笑的可

不只這一次,也許真會覺得傷心吧?他乾咳了兩聲,道:「其實我這幾日喉嚨不太舒服,你誤會了。」

是這樣嗎?

東方胧明走到她身邊,看了一下她孩童信筆塗抹般的畫……忍笑忍得有點辛苦,畢竟她出身江湖,經歷亂世,卻還能保有如此童心十分不簡單。他的失笑可不是因為取笑,其實他覺得她這樣挺好的。

「我覺得你已經畫得不錯了,只要再補上幾筆……」他取來畫筆,本要替她把畫補完,卻又萌生了個念頭,刻意忽略心裏的矜持與含蓄,執起她的手,讓她握住畫筆,由他握着她的手,繼續作畫。

水樾心裏哪還有什麽猜疑或自卑?都忍不住一臉的傻笑了。

他由身後握住她手的同時,也将竹林裏襲來的涼風一道擋下了。

水樾這會兒可見識到什麽叫「化腐朽為神奇」!東方胧明果真才氣縱橫,不過他最讓她佩服的一點,就是他待人處世依舊淡泊如水,既不恃才傲物,也不汲汲追求。

但凡人有了一點才名,有追求更高深的造詣,也有追求更遠大的名聲,但這些對東方胧明來說,似乎遠沒有守護着家人,過平凡的日子來得重要。

讓水樾感動的是,他看得出她在畫什麽!他把她的飛鼠和山雞補上幾筆,還真的有那麽一點樣子,換作青姨她們,肯定要猜半天還故意猜不中。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挺會畫的啊!

還沒來得及陶醉一下自己畫出了不錯的大作,山下又傳來一陣嚷嚷。

「宮主啊……」

水樾總算想起她今兒個不是一個人出門的。

「動作這麽慢。」她都上來多久了?飛鼠都快畫好了呢!等會兒一定要讓姊妹們瞧瞧!

因為她手已經有些涼,所以見到青霄一行人總算趕上來,東方胧明也松了口氣。領頭跑上來的果然是水樾的老媽子青霄,手上抱着她的羽氅,本來一臉要數落水樾的表情,見到東方胧明仍是忍住了。

「王爺。」

「青姨!紫陽,你們瞧!我畫的!」水樾立刻獻寶似地攤開她的大作。

「我看看……」紫陽對着畫仔細研究,「我知道了,這草地是你畫的,了不起,會畫草了。」她熱烈鼓掌。

「什麽草?這全部都是我……和王爺一起畫的。」她到底還知道臉紅,但也只是支吾了一下下,接着又大言不慚起來。

紫陽還是不怎麽喜歡東方胧明,不過她也知道他們倆的關系,能不出岔子是最好了,所以決定暫且收斂自己挑剔人的眼光,「我看你是在旁邊搗蛋吧?」

她上一次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宮主鬥嘴,已經是好久以前了。至少水樾現在精神很多,她能不找碴就不找碴。

「你少嫉妒我了,這叫天分!天分!」

在她們鬥嘴的當兒,青霄已經俐落地替她穿上羽氅,原本她看見水樾身上的披風時還一愣,東方胧明在一旁道:「都穿上吧。下了山再脫,這山上涼冷。」

「王爺費心了。」她默默地想是不是該阻止水樾和紫陽孩子氣地拌嘴,畢竟要給桂王留下好印象,卻見東方胧明只是笑着看水樾那些幼稚的舉動,絲毫沒有嫌惡之意,反倒看得挺入迷的,她也就沒再多說什麽。

「你們動作怎麽這麽慢?」水樾問的自然是她們遲了這麽久才到的原因。

「難道要趕着來湊你們的熱鬧?」紫陽不懷好意地論笑,還偷偷小聲地道:「我們太早來豈不壞了你的事?」

水樾臉一紅,「什麽我的事……這裏人來人往的,你瞎說什麽?」

人來人往?紫陽本以為堂堂王爺,該把這座寺廟圍起來才是。她瞥向涼亭外唯一的「外人」,叉腰問:「那家夥怎麽在這兒?」

石羽從剛剛就很努力地屏住氣息,不引人注目。

水月居的母老虎,他可真是怕了!

見母老虎氣勢洶洶地指着他,他既感頭大又無辜,「在下是王爺的護衛。」之前王爺每次夜訪水月居,這女人沒有一次不嗆他,難道都是嗆假的?

「因為馬車在路上出了點狀況,所以一些東西都還在山下。」青霄插話道,阻止紫陽咄咄逼人。

「既然這樣,今日就提早下山吧?我想寺裏的素齋你們也吃不慣,回城由我請客。」東方胧明道。

請客?「全部一起請嗎?」紫陽心直口快。今兒個出門時就有些不大爽快,這家夥開口說一句話,水樾就興沖沖大老遠地跑過來,結果現在他大爺又一句話,一夥人連張椅子都沒得坐就要跟着下山,以前在江湖上,誰敢這麽讓她們忙得團團轉啊?

「當然。」東方胧明原意如此。

水樾跳起來,「不用了。」十幾個人都要請客,萬一他錢帶不夠怎麽辦?

「為什麽不用?」紫陽也跳起來,低聲在她耳邊道:「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

「他請我就好,幹嘛連你們也請?」她當然知道是好機會,但這難得的好機會若是害胧明哥哥破財可是萬萬不行!

「你這見色忘友的……」紫陽的嚷嚷被青霄打斷。

「因為要準備的東西多,我們來了快二十人,有備上乾糧了,不用王爺費心。」她解釋道。就算水樾不說,她也知道這丫頭擔心什麽,只盼讓她這麽放在心上的人,也能了解她那些心意。

「兩百個人也吃不垮我,放心吧。」東方胧明說着,忍不住伸出手,安撫地拍了拍水樾的頭。

深夜,東方胧明早早梳洗完畢,一如往常坐在書齋能夠欣賞月色的一隅,伴着他的櫻花雖已落盡,但顯然他照顧得勤,枝桠依舊強壯。

他沒有再心不再焉地捧着書,也早已不在乎府內其他人撞見了他自然流露的情緒,此刻他拿着白手絹,撫過上頭的墨漬,忍不住微笑。

本來他想把那幅和水樾一起完成的畫帶回來,但她說想留做紀念。他想到她獻寶似地要水月居的每個人仔細欣賞那幅畫的模樣,就忍不住拳頭抵唇笑出聲。

那丫頭真是寶!

不遠處的石羽,感慨地望着天上将圓的明月。以往每當主子一臉陰鸷、生人勿近地發愣時,他替他擔心;現在主子一個人獨坐也能笑得如此開懷,他又有些擔心了,畢竟旁若無人般地忽然發笑,會引人側目的,像今天晚上總管就一臉擔心地問他,王爺是喝醉了,還是無意間經過了亂葬崗,帶回了什麽不乾淨的東西?

東方胧明将白手絹貼到鼻尖,又想起水樾的手受過傷的事。

隐隐約約早有懷疑,他本以為只是直覺——但是他的直覺向來神準,這件事卻讓他忍不住細細地思考起那些不尋常的蛛絲馬跡……

如果水筠是小月,她何必要用一個會讓他聯想到她姊姊的名字?雖然水筠當年解釋過,她一直都很羨慕水樾,希望成為水樾。

如果水樾就是小月,那她為何不揭穿妹妹的謊言?

會不會是怕他不相信?以他當初對她的态度,她若是魯莽地揭穿水筠的謊言,他會信嗎?思及此,東方胧明擰起眉,良久,像是想通些什麽地緩緩籲出一口氣。

「石羽。」他知道石羽老擔心他會悶出病來,他不如就替他找個讓他更操心、更頭疼的媳婦,他就沒心思這麽婆媽了吧?

石羽走進他身邊,卻見東方胧明只是擡頭仰望桂魄,有些感慨地道:「你覺不覺得,這夜長了點。」

「……」覺得夜長就去睡覺呗!一會兒傻笑一會兒嘆氣,怕別人不知道他犯相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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