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嫂子
嫂子
次日天氣晴好, 早上八點整,陳家保姆準時敲響沈恩慈的房間門喚她下去吃早飯。
在別人家裏不能不講規矩,所以即使剛入睡不到兩小時, 沈恩慈也得掙紮着收拾起床。
下樓梯,看見陳泊寧已經坐在餐桌旁邊了。
他昨天晚上才安排完公司的事乘私人飛機來海島。
聽說陳羨做的荒唐事,可他第一時間沒去問責陳羨或是關注桃樂絲, 而是繞着島找沈恩慈的蹤跡。
這話是從何助理口中聽說的。
他跟着陳泊寧一起上的島。
當時沈恩慈腦子有點不清醒,竟脫口而出:“過年還上班?有加班費嗎?”
何助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自然是有的。”
踏下最後一塊樓梯,沈恩慈走到餐桌前向所有長輩問好。
陳奶奶依舊和藹對她微笑。
“人到齊了。”
陳奶奶道:“羨羨發燒, 小研照顧他, 說不下來吃早飯了。”
只怕不是發燒,而是羞愧難當。
沈恩慈沒說話, 随手拿起一片沾有草莓果醬的面包片, 旁邊放着的牛奶有些涼了, 她端起抿一口後皺眉放下。
冰涼的流水觸感從喉嚨一直蔓延至胃, 如同條游移的蛇, 有點想吐。
突然,一杯冒着熱氣的溫水被推到她面前。
骨節分明的手才移開, 沈恩慈就看向陳泊寧, 他氣定神閑, 還神色如常地回答陳父問他關于公司的事。
自然到餐桌上除了沈恩慈沒人發現他這個小動作。
耳根微微泛紅, 沈恩慈咕嚕完小半杯溫水後莫名回憶起昨天晚上。
陳泊寧仰看她,對她說:“我會托着你。”
而她當時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竟真從半高不高的樓梯先他撲去。
可靠的臂膀, 溫熱的氣息, 她墊着腳把頭埋在陳泊寧肩膀,哭濕一小塊領口。
風依舊不知疲倦地吹, 海浪聲此起彼伏,好半天沈恩慈才緩緩擡頭,後知後覺道:“萬一被別人看見怎麽辦?”
被人看見弟弟的老婆抱着他哭。
怎麽解釋?
可陳泊寧當時的表情雲淡風輕,只說:“別怕。”
別怕。
是讓她別怕被人看見,還是別怕會被随時抛棄。
“難得遇上泊寧的生日和大年三十是同一天,要不今晚就在戶外燒烤吧。”
“晚點其他小輩也會來島上拜年。”
陳奶奶提議。
她一向對小輩們慈祥關照,萬事都以年輕人的喜好為主。
生日,沈恩慈回過神來。
陳泊寧的生日确實每年都在大年三十前後,只不過……
沈恩慈用餘光偷偷觀察陳泊寧的表情,并無波瀾起伏,好似面對一件尋常的事。
他點頭說好。
吃完飯陳泊寧接到寵物醫院的電話,說三花已經救回來了,只是需要放在醫院長期靜養觀察。
陳泊寧告訴沈恩慈。
她安心下來。
-
從下午一點開始,陳家的親戚們就陸陸續續登島來家裏拜年,陳置是獨生子,但堂哥堂弟不少。
七八歲的孩子更是多。
小孩子們哪裏會對拜年這件事感興趣,不過陳渝天生長着張令人生懼的臉,即使經過漫長歲月,也絲毫沒柔化半分,這讓現場所有的小孩被動壓制頑皮天性,乖得沒邊。
沈恩慈不讨厭安靜乖巧的小孩,看他們的眼神也柔和幾分,是現場除了陳奶奶以外看起來最和善的人。
不過陳奶奶身邊坐着陳爺爺,他們還是不敢輕易靠近,于是湊到沈恩慈身邊。
一群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你是沈恩慈吧!”
“你好漂亮,我們同學都超級喜歡你的,你可不可以給我們簽名。”
“我也要!我也要!”
身邊突然變得湧動起來,沈恩慈沒想到自己還能有一群這種年齡段的小粉絲,他們仰望的目光不似作假。
好像真拿她當偶像一樣,沈恩慈不禁變得矜持起來,唇角忍不住上揚。
她惋惜道:“可是沒有筆呀。”
話音剛落,身邊遞來一只黑色鋼筆,沉甸甸的分量,在自然光下仍有瑩潤光澤。
小孩子們朝鋼筆的主人望去,看見陳泊寧冷淡的神情。
“謝謝叔叔!”
他們高喊,然後排着隊小狗腿似地圍着沈恩慈讓她簽名。
小屁孩兒們很有禮貌,一聲聲謝謝此起彼伏,沈恩慈頓時有種做山大王的滿足感。
她昂着頭,自恃開口:“下一個。”
随意環顧四周,竟落入陳泊寧略帶笑意的眼中。
這情緒不濃烈,以至于沈恩慈為了弄清多看兩眼。
這時輪到個年齡稍大點的小女孩,她見沈恩慈遲遲沒落筆,笑嘻嘻起哄:“嬸嬸,你別看叔叔了!”
這稱呼讓沈恩慈瞬間紅了半張臉,她慌張低頭寫字,小聲斥責:“什麽嬸嬸。”
小孩子們圍在一起鬧,童言無忌:“我媽媽出門前教我的!叔叔的老婆要叫嬸嬸!”
大人們圍坐在一起聊天喝茶,沒注意到這群小孩子,自然也沒人糾正。
帶着稚氣的起哄聲中,沈恩慈聽到一聲低沉輕笑。
可當她将目光看向陳泊寧時,陳泊寧卻低頭喝茶,一臉無辜。
不到片刻,何助從門外進來,手裏拿着一沓紅包,每個都有小手指粗厚。
土皇帝現在變成了陳泊寧,一群小孩子短視頻刷多了,一個一個朝陳泊寧跪拜要紅包。
難得地是陳泊寧竟也慣着她們,極有耐心地聽她們在自己面前說俏皮吉祥話。
場面意外和諧,仿佛渡着層柔光,比電影鏡頭更能直觀感受到的幸福。
先前覺得陳泊寧冷臉的時候能吓哭整個幼兒園的小朋友,現在看來事實也并不如此,小朋友們好像特別喜歡他。
他腿上坐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奶聲奶氣問一些小孩子才會問的幼稚問題,陳泊寧認真作答,逗得小女孩咯咯笑。
也許是小時候練出來的。
陳泊寧這個人。
超會帶小孩兒的。
喧嚣過去,小孩子們出去準備晚上的燒烤。
沈恩慈上樓換衣服,出門時看見陳泊寧站在門口,手中拿着紅包。
比給剛才小孩子們的還要厚一倍。
大家都去外面沙灘曬太陽了,保姆除了特定時間段也不會上三樓,沈恩慈毫無顧忌湊近他,俏聲道:“紅包給我的?”
“嗯。”陳泊寧回答:“新年快樂。”
恍如隔世,好幾年前,陳泊寧也每年給她一個壓歲紅包。
即使生活困苦,也一年不曾落下。
只不過那時紅包薄得像紙,現在厚得像字典。
沈恩慈笑出聲,居然又收到陳泊寧的紅包了。
“謝謝。”她坦然接過紅包,然後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問他:“你還給其他人發過紅包嗎?”
問完後緊張等待回答,她始終希望陳泊寧記得沈小荷。
“有。”
陳泊寧的聲音平淡:“給小朋友發。”
沈恩慈:“……”
也是。
剛剛才發完。
“收拾好就出去吧,長輩們都在外面。”
陳泊寧沒給她再提問的機會。
沈恩慈噢了聲,回去放好紅包跟他一起出去,路上收到媽媽回複她的消息。
今天早上剛起的時候她問媽媽今天怎麽過。
“給你蘇阿姨上完香,随便買點菜做飯。”
短短兩句話,沈恩慈看得心裏很難過,她保證:“媽媽,明年我們一定會在一起過年。”
蘇驚月回複笑臉。
然後她又說:“你和泊寧坦白了嗎?今天是他媽媽的忌日,你關心關心他。”
沈恩慈擡頭看陳泊寧的背影,他好像并未流露過難過的神情。
-
長輩們坐在一起喝茶說話。
沈恩慈被小孩子們纏着在淺水帶摸魚挖螃蟹。
于是陳泊寧肩負起照看小孩兒的重任,他坐在木椅上,安靜看沈恩慈與一群孩子打鬧。
走之前還是小孩呢,沒想到回來後已經長成大人了。
其實這些年,他并不完全算與她的生活脫節,每個月一張的照片,每半年一次的成績單,他全然參與她的成長。
可從她的視角出發,自己無疑是抛下她十餘年不管不問。
真的不恨自己嗎?
明明早都認出他來了,可至今也不開口與他相認。
是恨他還是不信任他。
或許都有,既然不想戳破這層關系,那就任由她所願。
海島地處高緯度,日暮降臨的第二十分鐘,太陽與地面夾角移至負四度與負六度之間,天邊一整片靜穆的藍。
地平線溶于黃昏,冷色調藍光四處蔓延。
純粹的藍。
陳泊寧看着海邊提着裙子踩水的沈恩慈,無端想起斯卡恩的夏夜之日。
世界完全寂靜。
藍色時刻。
只可惜這種時刻往往轉瞬即逝,有些人也許永遠也不會留意。
他拿手機拍下照片,再擡頭用肉眼望去,藍色很快退散。
陳羨到底是年輕身體好,晚上就完全活蹦亂跳了,他剛從房間出來,看見陳泊寧收起手機,對他道:“哥,沒想到你還挺喜歡小孩的。”
陳泊寧極冷淡地看他一眼。
晚上大家圍篝火唱歌吃燒烤,陳羨明顯更能和小孩子們玩到一起,有他分散小朋友們的注意力,陳泊寧終于脫身。
今天是他生日,理應他為主角。
可大家關心他的方式不過是不斷問他工作上的事,沈恩慈坐在旁邊喝果酒,聽着他們的對話,只覺得像場答辯。
片刻不得安寧。
沒想到果酒的度數很高,甜甜的果味迷惑她,在喝完四五杯後沈恩慈才被緩緩上揚的醉意侵襲。
走路搖搖晃晃。
陳置叫陳羨來扶她回房間,陳羨應答,三兩步跑過來摟她的腰。
小孩子們終于了然,笑着喊:“原來是小嬸嬸。”
可沈恩慈充耳不聞,捧着他的臉問:“為什麽不喜歡小荷呀?”
陳羨一臉莫名其妙:“我喜歡何助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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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四點,沈恩慈從噩夢中驚醒,心髒突突跳,也許是白天和媽媽的對話,讓她夢見蘇阿姨凄慘的臉。
醒來後翻來覆去也睡不着了,她幹脆起身準備出去走走。
走至一片空曠沙灘,卻遠遠看見陳泊寧孤寂的背影。他身邊放着兩個易拉罐酒瓶,已經空了,在地上放不穩,零落倒着。
沈恩慈悄無聲息走到他身後,出聲吓他。
卻沒得到意料之中的反應,陳泊寧擡頭看她,眼中如有黑霧,情緒無從窺探。
不過不用猜也知道,怎麽會開心呢?
他失去了媽媽,沒有人在乎,沒有人記得。
沈恩慈蹲下身看他,明眸潮濕醉人。
夜風揚起她的頭發,在空中四散,撫過陳泊寧耳垂,生動漂亮。
陳泊寧下意識想替她挽起長發,卻在要伸手的一瞬間。
一枚挂在素鏈上的戒指從天而落,在他眼前輕輕搖曳,踏過路遙風險,緘默的戒指閃爍耀眼光輝。
沈恩慈笑看他,小聲道:“陳泊寧,生日快樂。”
海浪聲隐隐,是低語。
陳泊寧微愣,挽她的發絲至耳後。
偏頭,吻在她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