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嫂子
嫂子
後來他們在飯桌上談事, 沈恩慈沒太聽進去,低頭吃陳泊寧給她單點的芙蓉蒸拆肉松葉蟹。
這頓午飯并沒吃太久。
下午他們有其他安排,這次來香港最重要的事還是跟白家周旋談判。
香港三大家分庭抗禮相互制衡, 傅家雖為首,占着話事人的位置,但到底也不能對其他兩家硬來。
接下來的行程沈恩慈不方便跟着, 可她又不敢一個人在酒店裏,于是傅延庭提出讓她去太平山頂小住。
“和我太太一起。”
整個香港都不會有比這更安全的地方。
沈恩慈欣然答應,她不想自己在酒店, 更不想跟着他們一起出去自找麻煩, 太平山頂當然是最佳選擇。
二仔開車送她去傅家,黑色邁巴赫平穩駛過泊油路山道, 兩側茂密洋梧桐濃郁深綠, 一段路之後側上斜坡, 左旁圓形立牌, 寫着:有許可證者, 不在此限。
進入禁止巴士通行的私人路段,透過車窗, 輕易能俯瞰維港。
香港的財富磁場懸浮在半空, 從半山至山頂, 越往上越靠近。
肅穆的白色單幢洋房暮氣沉沉, 背山面海,居高臨下垂視風華糜麗的中環和尖沙咀兩岸。
什麽人能作為這樣矜重房子的主人?
傅延庭那樣?
正想着,一妙齡女子從二樓陽臺探出頭看她, 眼睛潮濕圓潤, 如同還泛着香甜果香的龍眼核。
及腰的柔軟細卷長發随意垂在肩膀,輕輕壓住月白蟬翼紗短裙, 透過大理石柱空隙能看見她骨肉勻稱的小腿。
唯一亮色是左右兩只腳踩着蘋果綠的棉質堆堆襪,提到不同高度。
對上視線後那小女孩便緊張又羞澀地對她揮手。
掌心泛着令人憐惜的粉,貓爪墊子似的。
忽有一斑駁頭發的老年婦人拿着毛絨拖鞋匆匆趕來,帶着溺愛的口氣責問她:“小姐,你又不記得穿鞋。”
“阿嬷,我下次記得。”
嬌滴滴的聲音,令誰聽了都心生憐惜。
“她是誰?”
沈恩慈側過身問幫她搬行李的二仔。
二仔只聽聲音便知道是誰,頭也沒擡:“我親嫂子,傅寶宜。”
傅延庭的夫人?
那個傳說中的大佬傻子獨女。
看起來卻不像傅延庭的同齡人,白淨小臉跟漾開的栀子花蕾似的,清喜動人。
還以為只有十五六歲。
“聽說過。”
沈恩慈點頭。
“那嫂子你肯定還聽說過其他的。”
二仔似乎很喜歡傅寶宜,此刻便急着為她解釋:“寶宜小姐她不傻,只是反應沒別人快。”
“寶宜小姐?”
沈恩慈睨看他。
二仔對她都自來熟叫聲嫂子,卻對真正該叫嫂子的傅寶宜叫小姐。
再不濟也該叫聲傅夫人吧。
二仔摸了下鼻子,表情不太自然:“叫習慣了,寶宜小姐沒和老大結婚前我們就一直這麽叫她。”
看他表情不像說假話,最多就是半遮半掩。
沈恩慈嗯了一聲沒再追問,她只不過暫住幾日,不需要知道這麽多內情。
把随身物品在房間簡單歸置好,剛才在陽臺喊傅寶宜穿鞋的婦人來請她到樓下喝茶吃點心。
“您叫我葉姨就可以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尾擠出幾道縱橫溝壑,提到傅寶宜後語氣更加慈愛:“寶宜小姐很喜歡您呢,她想和您說話,所以讓我請您下去吃點心。”
“奶黃椰絲盞、棗泥雪酥餃還有椰汁馬豆糕,這些都是她平日最喜歡吃的,她特地讓人準備的。”
葉姨領她到一樓的露天花園臺,高低錯落的蓬勃花攏中間安放着張白色洋式小桌,桌上三層的甜品架各式糕點工整擺放。
傅寶宜坐在其中,被花簇擁着融入其中,變成花園裏開得最明媚的一朵。
應該很難會有人不喜歡她。
沈恩慈頓時覺得那些港媒小報是在亂寫,這樣粲然的小姑娘,值得被任何人喜歡。
“你好,我叫傅寶宜。”
初次見面,她有點拘謹,但很有禮貌地向沈恩慈介紹自己。
“寶宜小姐下午好,你可以叫我恩慈。”
沈恩慈喜歡這種乖巧的小女孩子,同樣是金尊玉貴的小公主,傅寶宜給她的感覺又和陸昭昭給她的感覺完全不同。
從甜點口味聊到玫瑰品種,日暮到日落,傅寶宜已經完全不再拘謹,若不是葉姨攔着她,她甚至想帶沈恩慈去看自己的年幼相冊。
“爹地喜歡給我拍照片,雖然他總是很忙。”
“說起來,他好久都沒來看我了。”
傅寶宜語氣低落:“也不接我電話,阿嬷說他事情很多。”
“爹地忙,阿栀也忙,只有阿嬷陪我說話。”
傅寶宜的父親…傅承園?
沈恩慈略感詫異,前段時間傅承園因病去世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在內地都霸屏好幾日熱搜,代表香港一個時代落幕的大人物去世。
他的至親竟然不知道?
仔細回想,好像在踏入這幢別墅後,她的手機就失去網絡信號。兩者相聯系,那就是傅延庭不想讓傅寶宜知道她父親的死訊。
外界傳得沸沸揚揚,傅承園的死跟傅延庭有關。
所以才不告訴傅寶宜嗎?
別墅裏這麽多人都沒說,她作為外人更沒立場,只當不知道。
睡前傅寶宜乖巧地跟她說晚安。
恻隐之心随門一起被關在外面。
如今的傅寶宜舉目無親,對她隐瞞父親死訊,糊塗而快樂地活着也許是件好事。
外人覺得她是個傻子,随意糊弄幾句她就會相信,可今天接觸下來,沈恩慈并不覺得她傻。
總有一天她會反應過來,到時候又該如何自處?
只盼傅延庭對她有幾分真心。
洗漱完擦幹頭發坐在床角,正好陳泊寧打電話過來,房子裏屏蔽了網絡信號,接聽電話卻不受影響。
陳泊寧問她住得是否習慣。
何止是習慣,這樣天價的豪宅,她恨不得紮根在這裏。
但她沒話找話,小指尖纏繞發尾:“不習慣你會來接我走嗎?”
“我會盡快處理完。”
電話那邊的聲音尤感倦态,不知為陳羨的事操了多少心。
“我明天想出去買東西。”
過來得着急,水乳精華面霜那些全都沒帶過來,叫二仔去買肯定買不好,種類多而且很多品牌産品只有細微差別。
不好意思麻煩其他人,所以想自己去趟商場。
白家總不可能當衆綁人。
陳泊寧沒時間陪她,讓二仔跟着。
第二天的早飯餐桌上,沈恩慈告知傅寶宜自己下午的出行計劃,回房間換衣服的時間,有人輕敲她房門。傅寶宜站在門口問她能不能讓自己進去。
“當然。”
沈恩慈側身讓她進來,然後坐下繼續戴珍珠串耳環:“寶宜,你有事要找我嗎?”
看傅寶宜扭捏糾結的樣子,沈恩慈主動幫她開口。
耳垂的紅暈染得更開,良久之後她才小聲問:“恩慈姐姐你幾時出去,可以帶我一起嗎?”
“我好久都沒出過門了,很想出去逛逛。”
語氣真摯誠懇,水潤眼眸中流轉渴望的光。
看起來是真的很想出去。
天殺的傅延庭,又沒網絡信號又不讓人外出,這山頂別墅跟金絲籠又什麽區別。
從昨天晚上她就察覺到,這個別墅分門別類的傭人雖多,可能和傅寶宜說話的就她身邊那個老保姆葉姨。
其他人對傅寶宜避之不及,一句話也不敢與她多說。
都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傅延庭的指示。
跟軟禁有什麽區別。
沈恩慈不想給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可面對傅寶宜真切肯求的眼神,像小動物一樣,再硬的心也軟下來,嘆了口氣:“如果我能帶你出去的話。”
她心存僥幸,不想在傅寶宜面前當這個壞人。
如果被保姆或者保镖攔下,那就與她無關了吧。
“好的好的!”
傅寶宜小狗點頭。
可異常順利,傅寶宜只不過稍微加喬裝打扮,衆人就真當看不見,就連二仔也睜只眼閉只眼。
大家心知肚明,也想借着沈恩慈的名義讓她出去散散心。
車子啓動前葉姨從車窗塞進來水壺和包好的藥片,她還是不放心,只能主動捅破這層窗戶紙。
她拜托沈恩慈:“這是小姐下午五點要吃的藥,請恩慈小姐幫忙照看一下。”
沈恩慈沉重點頭,她好像給自己攬了個大包袱。
前面有車隊開路,為确保安全,二仔還安排了不少保镖跟着。
沈恩慈有點不好意思:“要是知道這麽大費周章,我就不出去了。”
她以為只是二仔跟着就行了。
結果二仔安慰她別太有心理負擔:“以前老…”
想到傅寶宜也在車上,話到嘴邊立馬改口:“寶宜小姐之前出行的車隊比這還要壯大呢,身處高位,這是很正常的事。”
“對。”
傅寶宜附和道,“我很少出門,每次爹地都會讓很多人跟着我。”
她像突然想到什麽,唇角漾開清甜弧度:“小時候爹地不讓我下山,是阿栀偷偷帶我出去玩。”
眸色微暗,“只是那次我害他被罰了。”
傅延庭本名不叫傅延庭,不過改名已久,大家早已忘卻他以前的名字。
或者說,不敢提。
只有傅寶宜執拗地喊着他的小名。
可惜傅延庭早已不是當初守在她身邊的小保镖。
沈恩慈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細細摩挲她柔軟的手背,閑談似地問她:“傅延庭對你好嗎?”
“當然啦!”
幾乎是條件反射,但是很快,傅寶宜的聲音暗淡下來:“只是以前要更好一點。”
“最近半年他總是不回家,我已經有二十三天沒見到他了。”
只有阿嬷作伴的日子平淡無瀾,她把每一天都算得清清楚楚。
事實上香港小報上關于傅延庭的春色傳聞層出不窮。
沈恩慈很難不做聯想。
她不相信傅延庭連半天時間都抽不出回家。
要買的品牌都湊在一起,沈恩慈出發的時候提前列有清單,拿給櫃姐看後很快就買完了所需物品。
緊接着帶傅寶宜去吃炸雞冰淇淋,家裏廚子不做給她吃,好不容易出來趟,當然要如願。
其實沒逛什麽地方,據傅寶宜自己所言,看看人群她就已經知足了。
沈恩慈給自己點了個冰淇淋,準備吃完就趕緊把這小祖宗帶回去。
頂着傅延庭的壓力帶傅寶宜出來,萬一要是出了任何閃失肯定都得算在她頭上,她可不想變成第二個陳羨。
她沒有陳羨的好運,做什麽事都有人兜底,如果她出事,沈家才不會管她。
漢堡咬了兩口,薯條吃掉一半,兩個翅中,一個蛋撻和冰淇淋。
傅寶宜的全部戰績。
“好抵食!”
她滿足地摸自己肚子,抱憾道:“早知道今天能出來,我中午就不吃飯了。”
小孩兒心态。
沈恩慈笑了下:“那我們這就回去吧。”
“我想上廁所。”
這要求沒法拒絕。
沈恩慈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
跟着的還有二仔,他在廁所門口守着,确保萬無一失。沈恩慈佩服自己心大,現在才開始擔心,好在之前都沒出什麽岔子。
結果上完廁所出去後沒看見傅寶宜在二仔身邊,可她剛才出來的時候喊了傅寶宜的名字,沒人答應。
于是立馬轉身回廁所挨個敲門,都沒有,電話也打不通。
沈恩慈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真是越怕什麽來什麽,她盡量冷靜地問二仔:“你剛沒看見寶宜出來嗎?”
二仔根本不敢看她,聲音虛到難以聽清:“我以為你們女孩子上廁所會很慢,所以我也去了。”
“但我發誓,我從進去到出來前後不超過半分鐘。”
二仔不是會推脫責任的人,他不會在這件事上作假。
也就是說,要麽是傅寶宜趁二仔上廁所自己跑出去,要麽,就是被人綁走了。
但第二種情況可能性不大,沈恩慈清清楚楚看見傅寶宜和她一起進的廁所,就半分鐘時間,要把一個大活人當衆帶走,不可能完全沒動靜。
那就是她自己跑了。
二仔有點着急:“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傅延庭在外結仇不少,但他如今地位非凡,倒也沒人真敢動他的人。
被綁的可能性不大。
只是不知道傅寶宜自己跑出去要做什麽。
沈恩慈背靠牆壁,努力撐住身體:“你去商場保安室調監控,我繼續打電話,然後四處找找。”
“如果四十分鐘沒結果,打電話給你們老大。”
傅寶宜要是找不回來,這件事是一定會怪到她頭上的,還不如為自己搏一線生機。
“好。”
二仔連忙點頭,他分了兩個保镖跟着沈恩慈,然後讓剩下的人全部分頭行動。
瀕死感再次在這樣不合時宜猛烈襲來,心跳快到缺氧,她靠牆慢慢蹲下,氣急短到心驚。
連保镖都看出她臉色蒼白,問她需不需要去醫院。
沈恩慈搖頭拒絕,焦慮症驚恐發作了,醫生也救不了她,只能自己挨過去。
有人打電話給她,一聲一聲響得急促。
來電顯示寫着陳泊寧的名字,此時看起來竟比穩心顆粒更管用。
她顫抖着手接通電話,先問他現在有沒有在傅延庭身邊。
确定沒有後才把今天闖的禍一五一十告訴陳泊寧,她知道這是天大的錯事。
沈恩慈很害怕。
雖然她們是一起來的,但陳泊寧要跟她撇清關系太過簡單,如果傅寶宜出事,這件事需要有人負責,而她顯然是最佳投誠答案。
她好怕。
怕陳泊寧不管她。
沈恩慈覺得自己現在像尾被刮了鱗片暴曬在日暮下的鯉魚,無處可逃。
僅存的一絲理智告訴她,陳泊寧沒有要為她犯錯買單的義務。
她咬着下唇,故作平靜:“已經在找了,如果……”沈恩慈看了眼時間,像某種恐怖預告,“如果二十分鐘後沒找到,再告訴傅延庭。”
“到時候你不用管我。”
“我……”
她現在腦子亂作一團,自己在說什麽也不知道,只知呼吸沉重,語序錯亂。
“恩慈。”
陳泊寧突然打斷她。
“別怕,只要有我在,沒人敢把你怎麽樣。”
“即使是傅延庭,即使在香港。”
淚無聲落下。
砸在手背,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