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姑娘,我真的跑不動了……”
容子骥兩手撐着膝蓋,低聲下氣地求饒
“好吧,那就歇會兒……”程瑜見他似乎真的不行了,也就不再勉強“我記得容府還要再走兩條街——對了!我聽說鳳翔侯回京了是不是?”
他總不能說自己就是鳳翔侯“是回京了沒錯”
“他早就該回京了,要知道食君之碌,就該為君分憂,皇上為了“百鬼夜行”的事正在頭疼,鳳翔侯可不能光領俸碌不做事……”她一臉忿忿不平“公子回去之後記得跟鳳翔侯說一聲,當年立下大功的是你們容家的祖先,後代子孫不過是坐享其成罷了,至少要有些實質上的作為”
不是程瑜對勳貴懷有偏見,她只是對那些不事生産、只會花天酒地的勳貴後代的種種作為有些難以茍同
“姑娘說得是”容子骥不明白自己為何得站在這兒挨罵?
程瑜見他不喘了,便問:“可以走了嗎?”
“有勞姑娘”容子骥彬彬有禮地回道
她舉步往前走“今晚又沒逮到“百鬼夜行”,只有等明天再來”
見她說話口氣這麽大,他倒是想聽聽看她有什麽想法“要是真的遇上,姑娘打算怎麽做?”
“至少先問明原因,為何不去地府報到,還在人間徘徊?要是因為沒人祭拜它們才會出來吓人,就趕緊讓我爹上奏朝廷,舉辦一場大型法事,還要請皇上來主祭,這樣應該夠給面子了吧?”程瑜說得頭頭是道“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是有人在幕後操控……”
容子骥佯呼“幕後操控?有誰會做出這麽可怕的事來?”
“這也只是我爹的猜測……”她沉吟了下“我曾經近距離看過一次,加上其他目擊證人的供述,它們身上都是穿着铠甲,不是斷手斷腳,就是頭被砍了,因而判斷有可能是前朝将士的亡魂,當年聖祖皇帝下旨挖了個千人冢——雖說是千人冢,實際上的數目應該不止如此——然後将其屍骨合葬一處,并且立碑,每年七月更會進行超渡,然而冤氣實在太重了,只能靠符箓來鎮壓,以免化作厲鬼到處作祟盡避并無多大效用,但都已經過了兩百多年,偏偏挑這個時候出來鬧,而且還現形吓人,未免太不尋常了,故此才會懷疑是被有心人操縱”
容子骥不禁怔了怔,心想這位大理寺司直分析得有理
這樣看來“百鬼夜行”并不是一般的鬧鬼事件,而是人為的,背後肯定有個極大的陰謀正在進行
“若真是如此,絕對不能原諒,我一定要把這個人從老鼠洞裏揪出來,請求大理寺以擾亂京城、危害百姓、居心叵測的罪名将他處死”程瑜揮舞拳頭,口氣激昂地說道
這麽一位正氣凜然的姑娘,還真是少見
容子骥認識的女子幾乎都把心思擺在嫁人上頭,對其他的事毫不關心,只有眼前的姑娘膽敢一個人跑來抓鬼,這可是連男人都不敢做的事
“吓到你了是不是?”見他不說話,程瑜以為他是害怕了,這些富貴人家的公子膽子還真小“那我就不說了,快走吧!”
兩人一路走着,月光将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說不定它們不甘心就這麽死了,才不肯去地府報到,更別說投胎了”就像朱将軍和李副将,特地找上他這個容家子孫,只因為承襲了爵位,就想殺了自己報仇,只不過事情的演變出乎意料之外
程瑜哼了哼“不甘心又如何?聽說大梁皇帝根本不是好東西,只顧自己享樂,無視民間疾苦,還讓太監幹政,搞得民不聊生,百姓何其無辜,為何非得順從那種昏君,甚至為他賣命?我相信大部分的人一定很高興有人起兵造反,否則哪有今天的好日子過”
“姑娘所言極是”容子骥再一次對她刮目相看,看來這位大理寺司直為人頗為耿直正派,才能教出這麽個是非分明的女兒
程瑜嘆了口氣“它們又要報什麽仇呢?大梁皇帝都不曉得投了幾次胎,它們卻落得成為孤魂野鬼的下場,這根本就是愚忠、死腦筋,難道不覺得可悲?還是快把前世的事忘了,重新投胎做人”
“因為它們的執念太深了”若能想得開,就不會成了鬼
“你說什麽?”程瑜只隐約看到他嘴巴似乎在動
容子骥拱手深深一揖,一派謙謙君子狀“我是說今晚幸好遇上姑娘,才能平安返家,這份恩情必定回報”
“只是舉手之勞,不算什麽”她口氣豪爽,并不把這種小事放在眼裏,不過還是好言相勸“以後最好帶個随從在身邊,免得真遇上壞人,雖然公子是個男的,不過生得這麽好看,還是很危險,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麽好心,說不定真的會劫色”
“是,我記住了”容子骥嘴角微微抽搐着,心想這位姑娘還真是直言快語,不懂得修飾
程瑜送他到容府位在南邊的角門,見容子骥往門上敲了兩下,也沒有馬上轉身離去“我看公子進去再走好了”
他揖身答謝“不敢再煩勞姑娘,送到這兒就夠了”
“好吧,那我走了”程瑜心想都已經到了門口,應該不會有危險,這才放心地離開
見她走遠,已經看不到身影,容子骥才提氣翻過牆頭
從南邊的角門進去之後,是一條甬道,漆黑的盡頭便是進入竹院的垂花門,在月色下帶着幾分陰森之氣
“鈴兒,掌燈!”他開口召喚
一只燈籠由遠而近,但并不是鈴兒那個胖丫鬟提着,而是一道袅袅婷婷的美麗身影,即使在死後,還是依照生前的習慣,把自己妝點得随時可以見客
“怎麽會是你過來?”
琵琶提着燈籠,為他照亮黑暗“侯爺不肯使喚妾身,妾身只好自己來”
“我已經把你的契約給燒了,這裏又是京城,你随時可以離開,去見心心念念的男人”當初雙方便已經談好條件,只要幫自己做事一年,就帶它來京城找尋心儀的男子,如今契約完成,也該各走各的
琵琶幽幽地嘆了口氣“可是妾身不知他住在哪兒,他也見不到妾身,就算找到了也是枉然”
聞言,容子骥涼涼地啓唇“在你投缳自盡之前,就應該想到了”他并不在乎吐出口的話會不會傷它,這是屬于他的慈悲和表達關心的另類方式,只希望對方早點看透,不要再執着下去
“……侯爺說得是”琵琶黯然神傷地說
容子骥淡淡地瞟她一眼“見到又如何?那個男人說不定早已另外娶妻,根本已經忘了曾經非常迷戀過的青樓名妓,許下再多的承諾也只是過眼雲煙,日子久了便當是作了場夢”
這番直接又殘忍的話語就像一把刀刃,狠狠地插進琵琶再也無法跳動的心髒,它只能默默垂淚
他不會安慰人,也不可能開這個口,若它緊抓着執念不放,旁人也幫不了,于是他接過燈籠,穿過甬道,回到居住的正房
阿舜事先在房內留了一盞燭火,容子骥原本想要寬衣就寝,突然想到什麽,輕啓唇瓣“朱小春、李嬌嬌!”
“俺說過幾千遍,不要連名帶姓地叫俺!”朱将軍暴跳如雷地出現,不忘大聲抗議,就因為自己的名與粗犷的外表不符,像個娘兒們似的,聽來既不威風,也毫無魄力可言,偏偏又是祖父取的,阿爹和阿娘說什麽都不肯讓他改,說是筆劃好,會為自己帶來好運,将來可以做大官,害得它從小到大被同伴嘲笑,這是它生前心中最大的痛,更後悔告訴這個臭小子
李副将半掩嘴地笑了笑“末将倒是很喜歡自己的名……”因為上頭有六個兄長,爹娘想要女兒想瘋了,便說下一胎無論是男是女,都要叫“嬌嬌”這個名
此話一出,朱将軍立刻吐槽回去“你是投錯了胎,俺可沒有”
容子骥迳自在幾旁坐下,倒了杯水“不論是人還是東西,都有個名,名就代表這個人或是這樣東西,那便成了一種咒,只要再加上生辰八字,最後簽下契約,便可以束縛對方,要對方像奴才般遵從命令,為自己做事”
但這種役鬼的方式可不是任何懂得陰陽術數的人都辦得到,而是必須有天生的資質,當初師父王朔見他有這分天賦,才傳授給自己
“就算不連名帶姓地叫俺,無論是朱将軍還是朱伯伯,俺都會跟着你這個臭小子,幫你做任何事,直到這一世壽終正寝,根本不必拿契約來恐吓”朱将軍想到自己生前尚未娶妻生子,在見到那個沖着自己就咯咯直笑、還會伸手讨抱的女乃娃兒之後,勾起滿腔父愛,明知是仇人的子孫,還是有了感情,根本下不了手
“這又是為什麽?”容子骥啜了口水,口氣淡漠,好像此刻談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別人的“你們并未與我簽下契約,既然如此,大可不必理會當年的承諾,直接殺了我報仇,如此一來便可以了斷前世的恩恩怨怨,前往地府報到,好過留在這兒為奴為仆,被我這個仇人的子孫使喚”
此刻,容子骥就是故意把話說得很難聽,存心激怒對方
朱将軍不禁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你這個臭小子當俺的承諾是放屁嗎?既然發了誓,就不能食言!”
“我不介意你食言”容子骥冷冷地回道
“哇!”朱将軍當場噴淚“這是人說的話嗎?”
李副将也是一臉痛心“将軍息怒”
“你聽聽看,他把俺的感情當成什麽了?”他就是舍不得、放不下這個臭小子,這份視如己出的父子感情,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末将的心也在滴血……”李副将用手巾掩面,泣不成聲
你的心最好是還能滴血容子骥很想吐槽
“養子不教父之過啊……”朱将軍悔恨交加地哭道
我可沒那麽多個爹!容子骥很想翻白眼
生前最大的遺憾就是當不成女人,無法為心愛的男人生兒育女的李副将,也把滿腔“母愛”都投注在容子骥身上“咱們從他還未滿周歲,一路看到今天,還幫他把屎把尿,他居然待咱們這般冷血無情……”
誰讓你把屎把尿了?聽到它們愈說愈離譜,容子骥額際上的青筋浮起好幾條,要不是真的有事,他根本不想把它們召到面前來
“先別說這個,叫你們來是有件事要問”他的耳朵都疼了,決定轉移話題
兩人馬上停止哭喊,同時看向容子骥,一臉正經八百,方才那些痛心疾首的眼淚已經不翼而飛
“既然有事就早點說,俺正演得起勁,突然就這麽中斷,渾身難受得緊!”朱将軍沒好氣地低斥
“早猜到你一定有事才會召喚咱們,那就快點問吧”李副将用手巾拭着淚,等着他說下去
容子骥揉了揉太陽穴,早就猜到會是這樣,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它們,不過哪天它們真的投胎去了,說不定他還會想念這種又吵又鬧的日子
“你們既是前朝大梁的将軍和副将,那麽其他被殺的兵士呢?難道也跟你們一樣不願去地府報到,想要伺機報仇?”他首先要确定“百鬼夜行”的來歷,心想它們必定知道“人”在何處
朱将軍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俺只記得跟李副将某天突然從深眠中醒來,才發現不但已經改朝換代,而且都過了兩百多年,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找容福興報仇……這股意念帶着咱們翻山越嶺,最後到了昌州府,很快地找到你爹,因為他跟容福興長得太像,而他當時膝下只有你一個獨子……”
“雖然無法解亡國之恨,但咱們以為只要殺了你,讓你爹這一房絕嗣,也算是出了口氣,誰又知道……”李副将吸了吸氣“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真怕它們又抱頭痛哭起來,容子骥馬上追問“其他兵士呢?”
李副将看了下朱将軍“都葬在城南的千人冢,還立了碑不是嗎?”記得五年前回京時有去瞄過一眼,可惜貼有符箓,無法靠得太近
“是啊,因為俺和李副将死後,有個小兵擔心咱們被敵人給鞭屍,于是偷偷地埋在別處,沒有和其他士兵葬在一起,恐怕也沒人知道……”朱将軍很努力地回憶,神情不禁有些恍惚,這才發現前世的恩恩怨怨真的已經好遙遠,都快不記得了
“它們一定還在裏頭,若是不在,就表示投胎去了,俺也不怪它們不想報仇,當鬼真的太辛苦了……不過怎麽突然問起這個?”這個臭小子不會無緣無故提起,其中必有原因
容子骥可以确定它們沒有說謊,是真的不知情
見他一臉沉思,朱将軍和李副将面面相觑
“……那麽現在就交給你們一個任務,馬上去确認麾下的兵士有沒有缺少一些遺骸”想要役鬼,就要看作法之人天生的資質以及本身的功力,若是資質不好,功力也不夠深,就不得不利用兩樣道具——死者的遺骸及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人身上的血,而這也是旁門左道最常用的方法
李副将一臉納悶“遺骸?難不成有人盜墓?”
“目前還無法确定,所以讓你們去看看”他涼涼地說
朱将軍兩手環在胸前,擺起架子“俺雖然說過願意幫你做任何事,但口氣也得要好一點,俺可不是你的奴才”不能老被這個臭小子牽着鼻子走,偶爾也要讓他嘗嘗求人的滋味
“那我派琵琶過去好了”容子骥自有法子使喚
朱将軍哇啦哇啦地大叫“居然打算使出美人計,真是太奸詐了,俺麾下的兵士可不會見到漂亮的女人就昏頭……”
“是這樣嗎?我派她去一試便知,琵——”
見容子骥真的打算召喚琵琶,朱将軍慌忙大喊“俺和李副将去看看就是了!走!”
它的身影淡去,李副将也跟着走了
“難道真要陪我到死嗎?”容子骥也并非真的無情,只希望能逼得它們在惱羞成怒之下,拂袖離去,這是唯一報答它們這二十年來陪伴的方式
為何就不能了解他的苦心?
容子骥邊嘆氣邊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