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對峙
對峙
連秦婉柔都察覺出, 餘幼汐最近不太對。
一家人坐着吃晚飯，她每隔一段時間看眼手機，雖不是滿心滿眼的急切, 清秀的小臉如常淡淡的，卻也在全家人柔聲笑語中, 擱下餐勺和筷子, 回複新發過來的消息。
秦婉柔和黎祎堯心知肚明地遞一個眼色，然後抑下好奇心作噤聲不提的建議。
這一切自然也落不過黎晏的眼眸。
天氣預報說晚上有雨夾雪, 晚飯過後不到八點，天空果然飄起小雪花。
夜晚氣溫低, 雪花才一落地，便覆蓋薄薄的一層白, 像深夜中發白的片片月光，冷下來碎在地上。
黎晏離家的時候, 家裏傭人趁着風雪還小, 在院中西南角, 為那株西府海棠的樹幹包裹保溫棉。餘幼汐站在門廳廊下, 倚着廊柱面向海棠樹，好整以暇地在握着手機講電話。
聲音中染着風雪的薄寒, 卻清透空靈般好聽, 講話中帶着笑意, 甜糯的, 教人聽見了想起糯玉米、融化的Toffee Candy，甜膩到糯牙。
黎晏平時倒也不排斥甜食，但是分外讨厭甜膩到糯牙的東西。
“……恭喜你拿到投資, 忙過這段時間，可以稍微輕松一些。”
餘幼汐禮貌地和林庭講電話, 眼睛定格在院中忙碌的一角，海棠樹已經“穿衣”完成，看起來很暖憨的可愛樣子，不禁輕抿唇角，無聲地含笑注視着。
林庭今晚主動聯系她，不用細想也能夠猜到，應該是秦心落在其中幫忙遞話，他語氣抱歉地解釋近況，并詢問她最近是否有到申城的打算。
餘幼汐笑說：“最近可能沒時間成行，這季節目處于收尾的關鍵期。”林庭說沒關系，他這月還有工作要到京港來談，到時候訂餐廳邀請她一起吃飯。
“好，如果你有時間。”餘幼汐笑應。
廊前風雪交加，院中腳步匆匆切切，耳旁還有電話在講，餘幼汐沒有留意到黎晏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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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黎晏打身邊經過，下了門廳前的臺階，停在近處的庭院中，這才看見他穿着淺卡其色大衣的高大身影。
林庭的電話還沒有斷，餘幼汐就沒主動出聲和黎晏道別，柔軟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目送他離開家門。
電話裏還有林庭的聲音，沿着聽筒傳來，她淺笑地應着。
也許目光長久注視某一處會引起感應，踏上薄雪的黎晏半回過身，在黑夜中沉黑到泛着幽靜的眼眸，方向明确地落到站在高處的餘幼汐身上。
餘幼汐柔柔地沖他展顏一笑，另一只沒握手機的手臂，毫不懶惰地揚起來和他告別。黎晏臉上的表情寡淡，沒有絲毫的溫度，也看不出半點情緒。
照理來說，他是應該點下頭走的，或是頭也不點徑直離開，這是沉穩深致的家族話事人的做法。
然而。
在家族話事人這個身份前，他先是那個清傲疏狂的黎晏，有些心境和十八歲當年沒什麽區別。
黎晏腳步未動，徑自站在漸大的雪勢中，輕佻地揚了下眼梢，神情自若地望着餘幼汐，好像在沉默地較量着什麽。
餘幼汐見黎晏忽然停下腳步，好似在有意等她，仿佛有事要說，于是便和林庭簡單寒暄兩句，挂電話小跑下來。冒着飄落的雨雪，停在黎晏的面前，柔聲問道：“哥，你找我有事嗎？”
黎晏眼中有淺淺笑意，身上已無冷冽棱角，垂眸望着面前一步遙的女孩，聲線略頓了下，說：“聽說你最近戀愛了？”
他故意這麽問，其實知道還沒有，只是在接觸，目前關系比朋友還純潔。只為是為了觀察餘幼汐的反應，看看她對那個林庭的印象。
餘幼汐非常愕然，震驚到下意識地反問了句“什麽”，凝眉深感荒唐：“沒有的事，哥，你聽誰說的？”
黎晏一幅事不關己的漠然神情，卻在說出答案的時候，踟蹰了一剎那：“解枞樂說在申城碰見你和智新醫療的林庭聚會，前幾天過來問我，林庭現在是不是我妹夫？”
這番話都是解枞樂當時的原話，不得不說“妹夫”兩個字很刺耳。
餘幼汐表情哭笑不得：“不是不是。”說完怕黎晏不相信，“我和林庭年前剛認識，還在接觸，現在還是朋友階段。”
還在接觸。現在還是朋友階段。
黎晏品咂了一下這兩句話。
“和誰在一起，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會過多置喙。”黎晏聲線平靜到冷漠。
餘幼汐聽完黎晏的話，心裏微涼了一片，腦袋和心裏都有點亂，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遲緩地點了點頭。
黎晏目光沉沉地打量了餘幼汐一通，她的反應不符合他的預期，英氣的眉宇間凝彙着寒峭之意，聲線也被風雪暈冷：“林庭身家背景都在申城，公司也以申城南濱一帶起業。你以後也打算去那邊發展？這些問題想過嗎？”
天氣淩寒，更兼風和雪，偌大的露天庭院中，門廳的挂燈都照不暖，實在不是适合長談這些的地方。
餘幼汐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被凍得思維反應也不敏銳了，沒感覺到黎晏話中含着冰。
她仰頭滿眸笑意：“哥，我還沒有這個想法，對于我來說還太早了。”
黎晏忽然笑了下，兀自地應了一句聽起來莫名的話：“我也覺得太早了。”
眼眸中如幽沉的夜海暗湧着，克制地翻騰起未知名的情緒。
餘幼汐臉上泛着疑色，望着黎晏，聽見他明明在笑，卻伴着冷戾口吻道：“可你是個擅長遠走高飛的人。”
你是個擅長遠走高飛的人。
你是一個在我以為我們就快能在一起了，然後被你無情地決絕撇下的人。
餘幼汐眨了下眼睛，稍垂眸不再看黎晏的眼睛，也就垂眸的這一瞬，眼眸中就不由自已地氤氲了濕意。她不想在黎晏面前哭出來，當年離開黎家，無論怎麽說都是她理虧。
她捏緊了手指，似認命般地坦然道：“好像确實是這樣。”
黎晏不打算繼續談了：“算了，到這吧。”說完轉身欲走。
餘幼汐卻在夜雪中叫住他，帶着下定決心的語氣：“哥，我們把話說清楚吧。”
黎晏頓住了腳步，目光冷然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有根刺。你生氣我為什麽要瞞着你，一聲不吭地出國。”餘幼汐原以為可以忍住眼淚，然而說到此處已經泫然欲泣，強哽着聲音說下去。“高三暑假你回來給我過生日，你說……你已經攢夠了錢，我過去英國讀書，學費生活費你都可以包了，不花黎伯伯一分錢……”
可是，我知道啊，那些錢和黎家的錢不一樣，那是你每天休息都不夠，一趟趟地帶亞洲旅行團，一點點攢起來的。
這麽辛苦還有些狼狽地賺錢，和你矜貴驕傲的出身格格不入，可我又因為你這麽堅韌不拔而感到無比驕傲和光榮。
我經常在想，如果我有一個親生哥哥，他待我未必能像你待我那麽好。如果沒有你，那幾年我未必能從失去雙親的痛苦中走出來。
可大洋彼岸那是我唯一的姑姑，她屢次輕生又失去親人，作為唯一的親人，我無法選擇安逸的生活，抛下在痛苦中掙紮的她。
而我該如何面對我對你的辜負？我不敢看你對我的失望。
黎晏眼眸稍斂，濃長的眼睫竟落了雪花，沾染其上暈出幾絲濕意。
他卻只是淺笑着，将女孩裝進眼眸中，似輕嘆說：“汐汐，我和你之間，無論有多少難忘的回憶，你總會放棄我，選擇另一個選項。”
這是他屢次對她口不擇言的究根原因。
驕傲不可一世如他，可以容受異國他鄉自己賺錢的辛苦，可以絲毫不在意二代們背後偷偷将這事作為笑料閑談。
但是無法接受，被餘幼汐作為可以舍棄的選項。他不甘心，也心有怨恨。
明明曾經，她笑眼彎彎，站在花房的鮮花叢中說，全世界所有人和黎晏哥放在一起，我都會選他。可是，她為了餘玫菱，放棄了他。而今日看來，以後為了林庭，同樣也可以放棄他。
他從來沒有得到過她，卻總感覺失去了她很多次。
餘幼汐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沒聽出黎晏話中的深意，以為只是在提餘玫菱的事情。
她長長嘆了口氣，肩膀也有氣無力地耷拉下，語氣頹廢地說道：“……對不起。在黎家和我姑姑之間，我當時選了我姑姑。”
黎晏嗓音低啞，緩緩說道：“整整六年從來不曾聯系過我，餘幼汐，你真狠心。”
“後來我确實有意不和你們聯系，是因為……”
“因為你姑姑不允許。”
黎晏幫她回答完，欲言又止不曾講完的話。
餘幼汐震撼地擡頭望着他，一絲不好的預感湧上她的心頭。
黎晏以極其輕飄飄的語氣，說出令人全身發冷的真相：“她怕什麽？……怕我和你重蹈當年她和我爸的覆轍嗎？”
餘幼汐倏地慌張地睜大眼睛，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接着驚慌失措地轉身去看身後的門廳，還好空空如也不見人影。
黎晏邁步再走近一步，微微斜身睇着她的雙眼，問道：“那你呢？有像她愛我爸那樣愛我嗎？愛的死去活來，痛不欲生。”
餘幼汐眸色驚恐，連忙出聲制止道：“黎晏！”
他們站在庭院中，一不小心全家人都能聽得見。
黎晏輕輕哂笑道：“你才不愛我，餘幼汐。”
原來她還記得他的名字啊，而不是刻意強調般地喊他“哥”。
餘幼汐心裏已經亂成一團，強迫情緒冷靜下來，平靜說：“是，我們不是他們，我只把你當哥哥。你也不喜歡我，只把我當成妹妹……”
三樓亮着燈的窗戶裏，終于有人發現了長久對立站在雪中的他們。
秦婉柔推開窗戶，沖下面院中喊道：“黎晏，汐汐，怎麽還是小孩子天性呢，雪大了你們有事進屋聊，別感冒了……”
黎晏擡眸看了母親一眼，重新俯下身，稍靠近餘幼汐，壓低聲音說道：“對，我當然不喜歡你，否則我當時肯定會把你搶過來。”
餘幼汐怔怔地看着他。
“你覺得如果真的争奪收養權，我黎家和餘玫菱，誰最後會贏？”
黎晏冰冰地撂下這句話，轉身走出院子，開車揚長而去，發動機的響聲宣洩着憤怒，不帶一絲留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