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做客
003 做客
為了方便管理,一中實行走讀生午休住宿制度。中午秦述被馮子俊帶着簡單收拾了宿舍,又安然無恙度過了下午。
上完一天課秦述有些心累地發現,自己每一科都有進度要趕。
晚自習時馮子俊被李青山叫了出去了解秦述以前的學習情況,馮子俊回來後秦述又被叫去了班主任辦公室。
這位資深教師和早上見過的劉主任簡直是兩個極端,整個人都和藹異常。他翻看着秦述的學生檔案,笑眯眯說:“以前的成績還不錯。”
秦述在這位日後朝夕相處的班主任面前表現得還算不錯:“學校教學水平和進度不同,以前的成績代表不了什麽。”
這孩子自我認知水平還挺高,李青山更滿意了:“我看你上學期信息競賽拿了省一,這學期還想繼續嗎?”
秦述斟酌了一下用詞:“等考過幾次試确定自己的水平再做取舍。”
學習規劃也挺清楚,比大部分學生強。
李青山心中那點突然接收轉學生的芥蒂終于消散了:“學習和生活上有什麽困難及時和我溝通,也可以向身邊的同學尋求幫助,他們都是很優秀的孩子。”
他掃了一眼秦述以前的成績單:“我看你語文和英語相對比較薄弱,可以多請教一下你前桌的夏昭同學,她這兩科都是年級第一。”
夏昭。
秦述插在校服口袋裏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蜷。
除去早上打招呼,他們今天只說了兩句話。一次是夏昭的筆掉在地上,他撿起來,她說“謝謝”,一次是課上老師發資料,她轉身遞給他,說“往後傳”。
和小時候相比,這樣的相處幾乎稱得上冷淡,秦述難免有些低落,又覺得自己沒有值得低落的理由。
細究起來,他和夏昭的關系并沒什麽特殊。夏昭是他鄰家的童年玩伴,也是村子裏的孩子王;她說過會罩着他,也對很多漂亮柔弱的女孩子說過會罩着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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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人生遠不像他那麽貧瘠,永遠歡聲笑語人聲鼎沸,她不需要對過去的失去進行緬懷,因為前方永遠有期待。
只有他因為得到過的太少,所以永遠對失去耿耿于懷。
李青山看秦述垂眸不語,還以為他是臉皮薄不樂意向女同學尋求幫助:“不用不好意思,夏昭是咱們班的愛心委員,很樂于助人的。”
秦述心想,她從小就很樂于助人。
高一高二的大多數走讀生只上兩節晚自習,談完話也到了放學的時候。秦述回教室收拾東西,書包裏的手機幾乎是掐着點震動起來,他邊走邊拿,在走廊上被眼尖的李青山逮了個正着。
“嘿,”慈眉善目的班主任終于露出了一中老師獨有的機敏,隔空遠遠用手指點了點他,“下次別讓我看見。”
秦述點頭,摁斷電話,走出教學樓才又掃了一眼新彈出的消息。
爸:校門口,我來接你。
這個年紀的孩子大都不喜歡家長接送,多數都選擇了坐校車或自己騎車,為的就是放學後能在路邊小攤買上幾串冒油的炸串,或是享受少年人一起閑談回家的樂趣。
因此,秦立明獨屬于成年男人的身影在校門口顯得有些突兀。
他和秦述差不多高,膚色微黑,鼻梁很高,下颌角有一道寸長的疤,卻并不顯得兇悍。
餘光瞥見秦述的身影,他并未打招呼,只鑽進身側那輛黑色轎車鳴了鳴笛。
父子倆都不是多話的人,直到秦述發覺他們走的不是回家的路,開口問了一句,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才出了聲。
“你想走讀,可我們家離一中太遠了。”回遷樓總愛蓋在城市邊緣,“我托同事找了找,在名府小區給你租了套房。”
秦述:“那你呢?”
“這邊離廠太遠。”秦立明說,“我還是住家或者住廠裏。”
秦立明在化工廠上班,偌大一個工廠,他是拿最高工資的維修技術人員。高薪酬也意味着高要求,他幾乎是二十四小時待命,忙得時候幾天見不着人影。
秦述“嗯”了一聲,心不在焉地盯着出神,計劃明天的早飯怎麽解決。
他對父子兩人即将分居的生活接受良好,畢竟住一起時也見不了多長時間。
斑斓的路燈在車窗裏後退,連帶着并排騎車的少年少女一起。秦述猛地回過神,看向後視鏡。
那個叫吳嘉木的男生一手握着車把,一手去捏夏昭帽子上的熊耳朵,被她伸手打開。
前面就是名府小區的大門,秦述意識到他們應該也住在這裏。
……也算巧。
租的房子是兩室一廳的小戶型,各種生活用品已經配備齊全。秦立明透過平靜的表象察覺到了兒子的郁郁寡歡,沉吟片刻,從冰箱裏摸出兩罐冰啤酒。
秦述接過啤酒,拇指摁在拉環處,一抵一勾。
“嘭”地一聲輕響,把父子二人間凝滞的氣氛震碎了。陽臺的寒風混着啤酒灌入肺腑,秦述聽見秦立明問:“學習怎麽樣?”
“一般。”秦述捏扁了手裏的空易拉罐,“進度落後有點多。”
秦立明又沉默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很聰明。幾年前他考工程師證,從頭開始學編程,還沒學出個所以然來,旁聽的秦述就能融會貫通了。
學習對他而言一向很輕松。初中時他經常逃課陪自己升級廠裏的程序,卻依舊是年級第一;高一因為沒考上一中悶悶不樂一整年,成績卻從沒落下;高二和自己說想試試信息競賽,轉頭就拿了省一……
可現在他卻說不怎麽樣。
秦立明搓了搓臉:“我記得你夏叔叔的閨女昭昭好像也在實驗班,你今天和她說話了嗎?”
秦述的聲音被夜風浸到有種微涼的凝滞:“這麽多年沒見了,沒什麽好說的。”
秦立明心想,怎麽沒什麽好說的呢?
分明從小就認識,以前他和周倩都忙的時候,秦述甚至一直在夏奶奶家裏吃飯。好幾次夜裏回來晚了,他都是直接從夏奶奶家裏把秦述抱回來。兩個孩子頭對頭睡在暖融融的火炕上,像一對兒觀音座下的童男童女,他看得心都化了。
如果真的沒話說,那也只能是因為……
秦立明深深呼了口氣,像是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
“我打聽打聽你夏叔叔什麽時候有空,帶你去他家一趟。”秦立明的語氣有些艱澀,“昭昭既然在實驗班,成績應該不錯,讓她費心帶帶你。”
秦述那句想要安慰他的“不過我借了同桌的筆記”突然便哽在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他知道秦立明打心底裏覺得對不起夏叔叔,甚至這些年都不敢再上門拜訪走動,生怕再給夏家添麻煩。
秦立明不善言辭也不願意麻煩人,只會悶頭做事,修複關系和求人這種事對他來說格外艱難。
秦述覺得自己該體貼地說一句“沒必要”,可最終只悶悶“嗯”了一聲。
夜裏,秦述久違地夢到了小學的事。
他和夏昭放學後并排騎着自行車,聽着風吹玉米田的沙沙聲回夏奶奶家。
老房子裏,黑色大理石茶幾上擺着雪白的湯盅,盛着剛炖出來的熱騰騰的嫩豆腐。夏昭用湯匙舀了一大塊,吞進去後用手拍了好一會兒胸口。
她的眉頭擰成一個結,委屈巴巴地撅起嘴:“燙得我心口疼。”
他想了好久才說:“吹一吹就不燙了。”
然後舀了一塊豆腐慢慢吹涼,示意她再嘗嘗。
夏昭湊過來,頭頂被奶奶梳成的丸子頭蹭到了他的鼻尖,很癢。而後她擡起臉,頰邊浮現出兩個小酒窩。
“不燙了。”她說。
*
夏昭覺得夏鳳延和江女士今天有點奇怪。
明明前幾天她就告訴他們秦述轉到了1班,可他們卻直到今天才問起秦述表現得怎麽樣。
“挺好的。”夏昭在江女士殺人的目光下面不改色地把手裏的冰淇淋吃完,“開學一周他都沒扣過量化分。”
夏鳳延想起自己昨天早上被劉主任逮到告狀說夏昭晚自習看課外書扣了兩分的事,心情略微有些複雜:“成績呢?”
“還沒考試,不太清楚。”夏昭實話實說,“不過老師上課提問他都答得上來。”
江月華追問:“那你們相處得怎麽樣?有沒有聊聊天說說話?”
秦述話不多,又和周圍的同學不太熟,幾乎是非必要不交流,夏昭平日裏和吳嘉木李琪琪幾個朋友聊天還聊不完,也沒有特意和秦述聊過。
她只會在對上秦述的目光,或者在食堂走廊等地方遇到他時對他笑一笑或打個招呼表示友善。
夫妻倆看着女兒的表情,心裏有了底。江月華攆着夏昭去換掉身上的家居服:“一會兒你秦伯伯帶秦述來做客,去換身像樣點的衣服。”
夏昭頗為不情願地走進卧室。
雖然穿的是家居的睡衣,但都是正兒八經的長袖長褲,怎麽不像樣了嘛……
*
夏家門口,秦家父子倆沉默相對。
秦立明提了早就準備好的兩瓶酒和一箱阿膠,秦述則提着剛在樓下超市買的新鮮大青芒——他記得夏昭愛吃這個,但秦立明沒有準備。
目光對峙片刻後秦立明後退一步,意思是你一只手空着,你敲。
秦述做了一下表情管理,深呼一口氣,屈指敲門。
經過一周的練習,他已經可以熟練掌握暌違多年的“腼腆文弱”表情。這表情對一向喜歡乖孩子的長輩們很有殺傷力,起碼夏鳳延看到他時,唇邊略顯客套的微笑一下子就真實了許多。
不過江月華顯然更為熱情,她看到秦述的一瞬眼裏的滿意簡直要噴薄而出——是那種長年從事服裝行業的人對衣架子的滿意:“來就來,買那麽多東西幹什麽!”
她身後的夏昭也探出腦袋:“秦伯伯好。”
她濃密的黑發編成了一個松松垮垮的單麻花辮垂在肩頭,像模像樣套了一個發圈束住雜亂的發尾,白色毛衣配米色半身裙,是很淑女的打扮。
可秦述看着她,卻莫名想起小時候見過的羊羔,長得柔軟可愛,卻總是做在草叢裏打滾、在太陽底下撒歡的鬧騰事。
那時它的皮毛會泛出勾引人去摸上一把的暖融氣息,和夏昭此時毛衣的色澤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