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001 重逢
“叮鈴鈴——”
六點半的鬧鐘照常響起，鬧鐘的主人卻不像以往任它翻來覆去叮鈴上好幾遍還無動于衷，而是在聽到聲音的一瞬間就伸手将其扼殺。
夏昭嘆了口氣，頗有些不情願地起身下床，頭頂亂糟糟的雜毛都無精打采地耷拉着。
可能是因為昨天夜裏被出差回家的江女士發出的動靜驚醒，更可能是因為被不理想的開學考成績搞得心煩意亂，她這一晚睡得并不好。
鏡子裏映出的黑眼圈都格外明顯。
一牆之隔的餐廳裏，正在收拾早飯的夫妻倆敏銳察覺到了女兒的不對勁兒，壓低了聲音讨論。
“怎麽今天沒用喊就起來了……心情不好？是開學考沒考好嗎？”
“我覺得挺好的。”夏鳳延系着粉色圍裙給妻女過濾豆漿裏的豆渣，“630多分，不到640——這樣保持下去上個985還是沒問題的。”
江月華女士表示贊同：“的确挺好的。不過昭昭像我，心強，總覺得進前十才算好。”
“理科實驗班的前十哪裏這麽好進。”
“這不我們也沒給她壓力嗎，我覺得能保持600分以上就行……咱家又不是沒錢，用不着她那麽拼命。”
私語聲從門縫裏鑽進來，夏昭吐掉嘴裏牙膏泡沫，滿心悲憤。
怎麽會有這麽不求孩子上進的家長！
江月華女士就算了，夏鳳延先生你好歹是一中的老師，在同事面前提起自己連班級前十都進不了的孩子時難道不會覺得丢臉嗎？
她垂頭喪氣地坐到餐桌旁，郁悶的心情在看到夏鳳延精心準備的愛心煎蛋時舒緩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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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撅得都能挂油壺了。”江月華笑眯眯地在女兒腦袋上一通亂揉，“怎麽，看到我回來不開心啊？”
夏昭咬着煎蛋含糊反駁：“才沒有，你不要污蔑我。”
高中生的早飯總是速戰速決，好在提前坐在餐桌上的夫妻跟得上女兒的速度。江月華在女兒換鞋時往她書包裏塞了一盒蒸蛋糕：“特意給你捎回來的，芒果口味。”
于是夏昭心裏最後一點不愉快也煙消雲散了。
一次開學考算什麽，下次月考再一雪前恥！
未出正月，寒風依然凜冽。夏鳳延并沒有開車，只和女兒都套上了厚外套，一人騎了一輛小電車出門。
他們居住的名府小區是學區房，離夏昭就讀、夏鳳延工作的江城一中只有不到十分鐘的車程，不過很容易堵成半個小時，反倒不如騎電車方便。
夏鳳延抓住了這個空子，對女兒發動了人民教師自帶的談心技能。
帶高三的老師都格外能說，好在他的話被風聲和帽子稀釋打碎，傳進耳朵裏不過寥寥幾個字眼。夏昭時不時嗯上幾聲，裝作聽到了所有話。
直到父女倆都在車棚停下車，夏鳳延才意猶未盡地收尾：“總之，爸爸媽媽希望你享受學習的過程，不要只一味追求成績的高低。”
夏昭胡亂應下，眼睜睜看着剛進車棚的另一個老師一陣風般從身側刮走，還順帶薅了一把自己外套帽子上的熊耳朵。
“別享受了，老劉的車就在後頭，你們兩個還不快跑！”
老劉，高二年級主任，夏鳳延就讀于一中時的化學老師兼夏昭現任化學老師，師生殺手，據言曾罵哭過包括學生時代的夏鳳延在內的十八個老師和無數學生。
父女倆面面相觑一瞬，随後兵分兩路拔腿就走。
可恨老劉現在教高二，和夏鳳延并不同路，遭殃的只可能是快要遲到的自己。
夏昭邊跑邊回頭觀察老劉有沒有突然閃現，在快到達1班的樓梯拐角時才把心放回肚子裏，誰料下一瞬就遭遇不測，徑直撞進了拐角處一人的身上。
撞到的人很高，大冬天也不嫌冷，只穿着黑色衛衣與長褲，身上似乎有着淺淡的煙味，很好心地扶了一把夏昭的手肘。
刺耳的預備鈴适時響起，激得夏昭心裏一顫。她捂着額頭哭喪着臉想，這個點兒沒穿校服站在這兒的，應該是年級組檢查紀律的老師吧？
她不會正式開學第一天就要因為遲到扣量化分吧？！
想到這兒，她根本不願意擡頭讓人看到她的臉，只盯着身前人露出的一截腳踝鞠躬大聲說了句“老師對不起”，而後掩面從教室後門溜了進去。
秦述的眉頭輕微皺了下。
老師？
他微微側臉看了一眼自己單肩斜背着的書包，把對方認錯的原因歸根于沒看到自己的書包。
旁邊的電子班牌仍舊停留在剛剛看的那一頁，高二第一學期期末表彰，語文單科狀元，夏昭。
剛剛低頭看到的小半張臉似乎在和班牌上笑出虎牙的少女的面孔慢慢重合，秦述握在書包帶上的手緊了緊，又透過玻璃窗看了一眼。
剛剛跑進教室的人背對着窗戶脫下毛絨外套，頭發被帽子壓得有些松散。她撸下發圈，也不用梳子，只用手将額前和兩頰散下的頭發攏了攏，又三兩下紮成一個低馬尾，而後才坐下。
電子班牌上夏昭的信息已經掠過，不過無需再次對比，秦述已經确認跑進去的人就是夏昭。
自己認識的那個夏昭。
他怔了片刻才離開1班門口去年級組辦手續，放緩步子整理自己有些雜亂的思緒。
不知怎麽就想起，在很久以前，她也喊過他老師。
二年級，還是三年級？她爬樹崴了腳請假在家養傷，而他幫她把老師布置的作業帶回去。
在遇到不會的題時，她會咬着筆聽他講，聽懂後笑着對他說：“謝謝小秦老師。”
那時候她的笑，好像和現在班牌上的樣子沒什麽不同。
坐下後夏昭又往門口瞥了一眼，見“老師”走了才松了口氣，打算下了早讀後去年級組門口的扣分黑板上看看有沒有自己的大名。
剛開學的浮躁還沒褪去，班裏的同學正三三兩兩說着閑話，“聽說了沒有，咱們學校今天來了好幾個轉學生！”
“哎這個我知道，好像是育德的校長卷款跑路了，這些天各個高中都有轉學生。”
“私立高中？”
“對，分不高，借讀費不少的那種。”
夏昭豎起英語課本擋住自己的臉，頗有興致地加入了他們的讨論。
“開學考都考完了轉學生才來，他們運氣真好。”她中肯地評價。
“可不是嘛。”隔着一條過道的吳嘉木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她的話，“夏昭，夏老師有沒有告訴你咱班會不會來人啊？”
夏昭鄭重道：“我覺得這個得等他幹掉老劉當上年級主任才能知道風聲。”
畢竟夏鳳國現在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化學老師，還不教他們年級。
周圍傳來一陣哄笑，還夾雜着“夏老師任重道遠”“進咱們實驗班估計得找關系”的幾聲讨論，不過這讨論被吳嘉木突兀的一聲“a-b-a-n-d-o-n，abandon”壓了下去。
衆人心領神會地住了嘴，果真聽到英語老師由遠及近的高跟鞋“噠噠”聲，一秒切換進早讀狀态。
夏昭沒有看背爛了的以abandon為首的高中3500詞彙，抽出開學考的英語答案開始背作文例句。
年級主任辦公室裏，劉主任放走了從對面年級組拉壯丁看試卷的幾個老師，粗略給身邊這位學生交上來的自己打印的開學考試卷估了估分。
660是有的。
按其他學校學生的水平講還不錯，進實驗班也說得過去。
心裏這樣想着，老劉臉上卻依舊嚴肅。面前的人的确是托關系進的實驗班，他也實在溫和不起來：“學生卡什麽的你們班主任李青山都拿走了，記得找他去領。”
秦述點了點頭。
他有一米八五高，脊背卻仍然單薄，蘊着獨一無二的挺拔與少年氣。皮膚冷白，五官卻足夠濃墨重彩，兩者沖擊之下有種冷郁的混血氣質。
劉主任又想，這實在不是一張讓人放心的臉。
他圍着秦述踱步幾圈，突然抽了抽鼻子狐疑地看向他：“你抽煙啊？”
秦述無動于衷：“我爸抽，在車裏沾的。”
老劉繼續審視他額前散亂的頭發：“頭發前不遮眉側不遮耳。”
“晚上回家剪。”
“周一到周五要穿校服！”
“還沒領。”
“還有——”老劉向下指了指，“冬天不準露腳踝。”
這是他看不慣現在的小年輕大冬天以露腳脖子為美，去年特意增加的校規。
早讀結束的鈴聲響起，打破了秦述對一中千奇百怪的校規無言以對的沉默。他哽了一下，緩緩說：“以後褲子都買加長的。”
老劉對他的識趣頗為滿意，感覺矯正了一棵隐藏刺頭，打開門打算送客，然後看見了另一棵讓人又愛又恨的刺頭。
“夏昭！”他氣沉丹田，“過來！”
剛踩着鈴聲來看自己有沒有沒被扣分的夏昭脊背一僵，立刻低頭三省吾身，回顧自己這幾天有沒有觸老劉的黴頭。
一吃零食沒被抓到；二帶手機沒被抓到；三看課外讀物沒被抓到。
心中一定，她乖巧地邁着小碎步挪過去，用拜見祖師爺的口吻說：“劉主任好。”
老劉沒有理她，示意僵在原地的秦述上前：“這是你們1班的學生，夏昭你把他帶回去。”
他全然不知秦述是從1班走過來的，揮揮手示意兩個人快走，把門一關隔絕了外面的暗潮洶湧。
夏昭的肩膀塌了下來，心想我們班居然真的來了轉學生，一邊擡頭打量他的模樣一邊自我介紹：“同學你好，我叫夏昭……”
話語在看清他的臉時突然頓住。
這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只是記憶中這張臉的主人沒有這麽高，而是和她差不多。也沒有現在這麽冷淡英俊，而是因為沒長開透露出一股“丫頭氣”，他們站在一起時總會有人說“小述比昭昭還漂亮”。
但他們已經很久沒站在一起過，夏昭也很久沒再聽人說過這種話。她甚至不清楚這是不是記憶裏那個人，他看起來和記憶裏那個早就模糊的人實在不同。
不過下一瞬對面人就解答了她的疑惑。
“我是秦述。”他聲音放得低，唇角只微微上揚了一下，看起來有些拘謹的腼腆，“昭……夏昭，好久不見。”
頃刻間，面前人和小時候那個文氣瘦弱的鄰家小孩重合。夏昭心中的陌生感散去了一些，但還是覺得在年級主任門前敘舊太過違和，于是回答的聲音幹巴巴的。
“……好久不見。”
走廊裏的喧嘩那一瞬間似乎散盡了，秦述看着她走在前方的背影，心想，其實也沒有好久不見。
不到一小時前，教室門口，我們剛見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