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九顆杏仁
第四十九顆杏仁
自然,溫泠月對阿頌和徐衡兩個人無奈歸無奈,也知道他們兩人的關系重歸于好無需她再擔憂什麽。
只是……
這兩日東宮怎麽變得寂靜了那麽多?
先是傅沉硯不見人影,再是連那個不管什麽都要奉命跟在她身後的伏青竟然也總是不見他在院子裏晃悠。
“伏青?”她百無聊賴地喚了一聲,再加重語調朝外喊:“伏青?”
“娘娘,您今天怎麽不睡午覺了?”南玉揉了揉惺忪的眼,便看見本該睡下的溫泠月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趴在床榻上,抱着那只新塞的枕頭吵鬧不停。
她抱着枕頭,将腦袋壓在上面,皓齒抵住下唇,“嗯……”
“南玉。”再次開口,她叫小侍女将櫃子頂裏頭精美的小匣子拿出來,它本來是常常被拿出來的,但自從去過北山,她也有一段時間沒有打開了,雕着花的小盒子上浮着一層薄薄的塵。
目光鎖定小匣子的那刻,本來無光的眼睛陡然亮了起來,撒下枕頭蹦蹦跳跳向那裏跑去。
溫泠月的目标非常清晰,匣子裏放的都是她的寶貝。
比如那十數本精心收集的話本子。
其中記得最深的是《沉魚擁夜》,細想來,她最初知道這本書還是初次見傅沉……見小白的時候。
月夕夜宴距離現在,竟已過了那麽久。
而她的手在它上面并未停留多久,而是意外瞥見夾在某幾本中的一卷,頓了頓,持起最不起眼的一本。
只有短短的三個字:不見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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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它還未完結。說起來……它裏面寫的好像和她有點像。
其實這一本她早在那次押注後就買下了。
讀過一遍,大吼這裏邊兒編的實在是太不切實際了,她才不會說那種肉麻的話,傅沉硯更不是什麽粘來膩去的溫良之輩。
不過……其中寫的臉紅心跳的部分,倒是完美至極。在溫泠月讀過衆多話本子裏,它竟能巧妙地不落于俗套,足以作為玉京姑娘們對感情美好的幻想。
可惜明裏暗裏指代的人,卻不似話本子裏一般和睦。
“娘娘,話說回來,您最近怎麽不去街上了呢?”
浏覽話本子的視線一怔,南玉的話令她忽然想起不久前伏青跟她提及過的,青魚巷口新開一家時興的糕餅鋪子,據說因其仿着古籍上失傳了的糕點做了新樣式,頗得玉京百姓喜愛,總是街上點燈前就被賣光了的。
“現下在冬月,天黑的早,街上點燈時辰也愈發提前了……”溫泠月呢喃道。
而将她此番言論聽去的南玉頓時來了精神,她想了想,試着開口:“據說上回咱們看見的話本子,叫、叫什麽《不見墨》的,出了中卷,娘娘要不去看看?”
“啪嗒”
不知哪個詞觸動溫泠月,手上方才捏着的話本掉回匣子裏,她不自然地笑開,也不知是在掩飾什麽,但慌忙将那本藏在衆多話本子的最下面壓得仔細才罷休。
笑話,若是叫東宮裏的人發現她在看這個,豈不是……
這怎能叫別人知道呢!
“啊?這種怎、怎還要分三卷啊,不趕緊出個上下卷完結便是了嗎。”
其實溫泠月自從買回上卷草草讀過一遍後,因內容實在太過偏離實際,她也就沒大記牢,連劇情都忘得差不多了。
本來也不是個仔細人兒,叫她這樣去記那些令人臉紅的話她怎麽可能……而若非今日翻出來了,她都快把這事兒給忘了個幹淨。
哪還有什麽心思去追中卷下卷啊。
“娘娘,去嘛?”南玉再次問,見她愣在衣櫃邊上,又一連追問了兩次,“去看看嘛娘娘。”
似乎南玉鮮少有這種膩歪人的時候,大多是溫泠月去纏着身邊人依着她四處亂闖。
但心緒飛走的溫泠月絲毫沒有注意到小婢女的異樣,其實她也想上街的,平日裏伏青管來管去,她想要去哪都得被說一句,然後再被傅沉硯知道。
難得伏青不見人影,無需再聽誰念叨。
好吧……其實是她想吃青魚巷那家古法秘制糕餅了。
一想到那酥軟松脆的糕,就忍不住連連咽下好幾口口水,短暫思考一瞬間,她立馬起身頗是自信地對南玉點點頭,附議:“沒錯,本宮認為……你說的很對啊南玉!小小年紀有這番見地,咱們要做第一波吃到的人!”
雖然它不是第一天開業,但她作為東宮代表,她自己派自己去嘗一嘗還不行嗎。
方才正倒着新茶的南玉被她這一跳吓得水悉數倒在桌上,再順着木桌邊緣流到地上,空明的寝殿內安靜地只有水幕的嘀嗒聲。
南玉:“……”
溫泠月:“……”
“娘娘……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青魚巷的秘制古籍糕餅複原術。”
*
溫泠月有個從小被爹娘誇到大的衆多優點的其中一個,是她行動能力超強。
包括但不僅限于想一出是一出,對于她當下心裏想吃的總是排除萬難立刻馬上出發。
當然,這一點自然體現在她每一次偷偷溜出府去吃酒玩鬧上,但這都不足為懼,畢竟哪怕她偷溜出府,爹娘也從沒舍得責備她一句。
至于傅沉硯……他是個奇葩。
她不理解為何有人常年穿着一身暗色袍子,雖然好看吧,但也陰沉不是嗎。
視線迫切地灑向市井的每一處,尋找些新奇玩意是她最大的樂趣,不知是她腹诽的聲音太大了還是別的什麽,她竟在目光随便瞥向某處時看見和傅沉硯很像的一個背影。
可一回神,卻消失在拐角。
大抵是她看錯了罷,畢竟玉京人那麽多,興許只是像呢。
青魚巷的夕陽向來是美的不可方物,玉京不舍得降雪的氣候令之冬日格外溫厚,晚霞像一灘溫吞的橘子水,肆無忌憚地流淌在街巷的每一個連接處。
恰巧,那家被排隊人群圍得水洩不通的糕餅店就坐落在青魚巷中央的十字巷口拐角處。
她拉着南玉順着人群往店面的方向走,心裏難免惦記着傅沉硯那件事。
好巧不巧,說不準是另一種巧合,她陡然看見遠處的巷口拐過去一個方才熟悉的衣角,她不可能認錯,那流動的暗紋除了他衣裳的袖口,玉京鮮少能見着第二件。
矜貴,但不張揚。
不久前還和南玉侃侃而談的人忽然拔腿就跑,南玉意識到追上去時,溫泠月早就跑出去好幾步遠了。
其實溫泠月本不必如此,但降至年末,大抵宮中事務瑣碎,總是不得見傅沉硯的,她不是一個喜歡拖沓的人,有些話自然要趁早說清楚。
她最不願錯怪別人了。
而當她氣喘籲籲地追到巷口,那衣袖又消失了。
青魚巷是玉京最繁華的地段,巷子百轉千回,在她眼裏唯一的差別大概是頭頂懸着燈盞的花色不同。
她茫然地站在路口不知所措,打量着男人可能消失的地點,奈何她對市井道路從來看不明白,又怎麽知道哪裏是什麽呢。
但她總是幸運的。
姑娘再次尋到那個眼熟的目标,緊緊鎖定了那個暗色的颀長身影,追上去還未等氣息穩定,便是道歉:“對不起,前幾天是我太沖動了,傅沉……”
話音終止。
因她擡眼發現被自己扯住不得動彈的人并不是那個冷白無溫的面容,而是個她從未見過的。
“啊?”
她不可思議地擡起攥着的袖子,确實也有流動的黑金暗紋,但……
原來玉京不止傅沉硯有啊!哈哈!
“什麽時候普及的……我怎麽不知道。”溫泠月尴尬地喃喃自語,視線不知如何安放。
而那個被拽住走不了的男人低頭看着她不撒手自言自語的模樣,皺了皺眉,“姑娘打算何時放手?”
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溫泠月一下放開他,幹笑着後退,心裏默念這人和傅沉硯身形相似,穿着也像,就是……
“實在是太抱歉了。”
好不容易跟上溫泠月腿腳的南玉一過來便只見她連連和一個陌生男人道歉,還以為自家娘娘受了欺負,對那男人也沒什麽好臉色。
“娘娘,您沒事吧?”
溫泠月目送男人離去,一層淺淺的落寞泛在心上,說不清是什麽,但依舊回答南玉的話時十分從善如流。
“你說什麽!剛才那人其實也沒有傅……好看吧。”
南玉笑:“可他确實比殿下壯實些。”
溫泠月搖搖頭,自以為說的比較客觀:“話雖如此,但他也沒……沒傅沉硯那麽白。”
“但您怎麽能亂跑呢。”
這段話題終止于她們回到店鋪看見糕點甚至近在咫尺的時分。
新出爐的酥脆點心随着被搬到臺面上徐徐飄出一股濃香,順着長隊飄到溫泠月鼻子裏,随着太陽西歸,那條長龍愈發縮短,像倒影拉長又收束。
青魚巷入夜後的光亮悉數來源于高懸着的花燈,斑斓璀璨,華彩萬丈,流動的燈影灑在青石磚上。
有的人見今日排隊無望,便不再繼續,隊伍也短了不少。
南玉也随之四下打量,東看西看的沒有目的。
“三個……兩個……一個!”
她默默數着竹筐裏的糕點,排列地整整齊齊,被老板依次裝入油紙包,遞給食客們,直到筐裏只剩下最後一塊。
“太好了娘娘,咱們買到最後一個了!”南玉忍不住在她耳畔低聲歡快道,親眼見着老板将最後一塊糕點裝入油紙裏。
“我們要……”
“給我來一個!”
溫泠月的輕聲細語被一個洪亮高昂的聲音叫停。
她和南玉接連望去,聲音發源處是一個高挑精瘦的男人,衣袍挂在身上沒見穿得整齊,配上他輕蔑的神情反倒顯得嚣張萬分,再加之身後跟了一胖一高兩個跟班,不難看出是個不好惹的角色。
老板本準備遞給溫泠月的手一怔,猶豫地看着眼前景象,視線閃爍似乎另有隐情。
她們并不認識這號人,聽了身後排隊姑娘的竊竊私語才知,眼前三人大抵是這一片人人叫大卻無可奈何的混賬,仗着家裏某位遠房親戚是個官就無法無天的,像今日這種蠻橫插隊的事沒少幹。
南玉本想說出她們的身份吓一吓他,而正準備開的口卻被溫泠月喚住。
“你們很急嗎?”溫泠月神情平靜,拉住南玉沖動的手,反倒溫和地問。
為首的那人不準備多解釋,瞧着兩個花容月貌的姑娘不由得露出邪笑,動作也逐漸放肆起來。
精瘦的男人搓着手,“不認識我?”
溫泠月搖搖頭,似乎在思考莫非青魚巷或是市井新生出了什麽規矩?比東宮規矩還多嗎?
跟班胖子是個結巴,粗聲笑道:“連、連我們老大的名、名諱都沒聽說,也、也別想在青魚、巷巷混了。”
溫泠月眨眨眼:“誰啊。”
男人似乎頗是沒面子,惱火一分,“小爺的二舅可是沈總督!”他砸吧一下起皮的嘴巴,露出一口令人作嘔的黃牙,奸笑着向前一步上下打量溫泠月,“沈總督你能不知道?北山看守,沈隋大人啊。怎麽,你個臭丫頭還敢不讓?”
沈總督?誰啊?
溫泠月倒是覺着耳熟,在哪聽過,又好像不那麽重要。
南玉沒聽過這人,側頭看了看溫泠月,誰知她也面無表情愣在原地,南玉不由得就有些急了。
“讓?你敢讓我們太子妃娘娘讓你?好大的膽子!”南玉攥拳沖着對方揮了揮,才不管沈總督是個什麽鳥官,總之比不得她們太子妃娘娘大就是了,就算比她們大,還能比太子殿下大不成?
此話一出,身後排隊的人甚至店主皆倒吸一口氣,仔細端詳起衣着不凡面貌姣好的姑娘,卻吃了沒見過人的虧,不知是真是假。但排隊的人沒人敢上去幫腔,只知無論沈總督還是太子妃總歸都是她們惹不起的。
痞子剔着牙的手一愣,向她們旁邊啐了一口污穢,笑得更猖狂:“太子妃?我還皇子呢,我管你是誰!”
身後的小弟幫腔起來,他更是直接奪過攤主包好的點心,回身時推了一把溫泠月。
而正是這一推叫總記不得人的溫泠月想起來那沈總督是哪位高人。
……不就是幾日前被傅沉硯捅死的那個犯了大罪的北山前總督沈隋嗎。
溫泠月被推得一個踉跄,手一不小心磕在青石磚上,控制不住地紅了眼眶。她忍不了,剛想與他争辯,反倒是一陣骨頭碎裂和慘絕人寰的尖叫率先交織着傳來。
“老大!”
她匆忙回頭,卻見适才霸道蠻橫的男人猥瑣地跪在地上,左臂卻因被人捏住手腕而高舉,幾乎快要把整個人吊起來一般。
捏着的紙包早已不見,而是到了那個提着他的人手中。
“傅沉硯!”溫泠月驚呼。
不知從何處出現的太子殿下目光冷峻,抱着裝着點心的油紙包,另一只手将沈隋後人輕而易舉擰碎了腕骨,看着他痛苦地嚎叫,無人敢上前。
她發現傅沉硯的袖口……的确是鎏金色的暗紋。
她沒看錯。
就是傅沉硯。
男人扯開嘴角,視線不清不淡地從兩個跟班上掠過,定格在痞子身上,輕蔑道:“孤怎不知,多了個弟弟?”
話音清冽有力,卻帶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玩味,“還有,你認錯了。北山無姓沈的總督,你口中那個……五日前剛死。”
她沒有錯過男人眼中轉瞬即逝的狡黠。
看向他的視線也不似當初清明,興許是此刻頭頂高懸的花燈将金魚倒影打在他側顏,像極曾經的一個夜晚。
那枚油紙包被再度遞到她面前,卻因男人短暫的猶豫,那句差點脫口而出的“還給你”變成了:“這份被他弄髒了,我再給你重新買一份好不好……”
“阿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