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顆杏仁
第七顆杏仁
對于昨夜傅沉硯突如其來的舉動,溫泠月說不害怕是假的。
但事後她細想回憶時又覺得委屈,畢竟自己不過吃個杏仁糕喝個杏酒,礙着他何事了?
“娘娘,您這脖子究竟如何傷到的呀,莫非有刺客?昨夜怎不叫我們呢?”南玉幫她換着脖頸上茵出淡紅的白紗,不免擔憂。
溫泠月是最典型的事後人膽大,縱她當時怕得緊,如今緩過神來覺得傅沉硯實在是氣人,嘴裏嚼着糖翁的力道也不自覺加大,卻牽扯到脖子上的刀痕,疼得她皺眉。
“狗劃的。”
她平聲話音剛落,忽見上菜肴的婢女恰好捧着一疊自己小廚房做的清茶杏仁酪,登時來了精神,忙不疊道:“北璎,快來快來。”
伸手招呼着小女使将吃食放在面前,發洩般狠狠舀起一匙送入口中,卻又被燙得不住哈氣。
不讓她吃?她就吃!就吃!
南玉:“宮裏好好的怎會有瘋狗咬人呢?”
北璎:“娘娘……慢些。”
疑問悉數淹沒在的訝然中,溫泠月卻失落地來回攪着杏仁酪,直到被一道洪亮的男聲打斷。
“娘娘晨安,卑職奉殿下之命送一副祛痕膏。”
來人正是日日跟随傅沉硯身旁的嵇白,他擡眼時自然而然瞥去溫泠月脖頸那一圈純白,畢恭畢敬道。
溫泠月一怔,那死閻王送的?
這莫非是打個巴掌給顆甜棗,前些時日冷臉慣了直到夜宴當晚忍不住露出真面目,現在又對昨夜的兇狠行徑悔恨而彌補起來了?
Advertisement
他好奇怪。
嵇白将藥膏交予小女使手中,繼續說:“殿下吩咐,您脖頸有傷不便出行,叫旁人見了亦覺得東宮怠慢,故……”
怠慢?何止是怠慢,她能在那陰晴不定的死閻王手下活到今日,實在太不易了!就算近些時日她不曾關注傅沉硯身上事,亦能看見這人每天進進出出來來往往多少血腥氣。
“若娘娘無事,嵇白便先退下了。”這侍衛禮節溫和的與傅沉硯實在一點不像,食杏酪的溫泠月不禁脫口問出那她感興趣了好幾日的問題。
“嵇白,你為何叫嵇白?跟着死閻……跟着殿下過得如何?”笑吟吟的面容下是倏然僵直的背脊。
好險,險些将她背地裏暗罵他的直白稱呼叫出來。
男人顯然愣了一下,仿若從未有人在乎過這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時受寵若驚,訓練有素地不曾展露在明面上,口中卻坦然道:“回娘娘,屬下幼時乃流浪市井棄孤,本無名,唯有一姓氏。跟了殿下時,殿下才給卑職起了名。”
溫泠月聚精會神聽着他的後文,沒想到眼前人高馬大身形矯健的侍衛還有這般難捱的往事。
他颔首,繼續流利道:“殿下說,既然我姓嵇,又那般喜愛黑色,不如就叫嵇白吧。”
“……?”這下溫泠月僵住的不僅是脊背,僵直向上蔓延至脖頸又至發頂,看着眼前人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味,她開始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試圖從嵇白臉上瞧出些端倪,可眼前人卻依舊不卑不亢,虔誠地說出那句話。
溫泠月:“不……這之中,有、有什麽幹系嗎?”她滿眼期待,興許這之中有什麽深刻的含義!
喜歡黑色,叫嵇白。
傅沉硯是不是有病啊。
嵇白本人倒不覺不妥,甚至覺得是至高無上的榮幸。擡起的眸子分外清澈,一眨一眨同溫泠月對視。
她匙中盛起的杏仁酪躺在匙中良久,卻等來一個手抖,柔嫩的白酪在匙中輕顫,毫不眷戀地悉數滑落碗中。清淡的杏仁香卻從不只彌漫在碗裏,在殿內緩緩漾開,直到鑽入嵇白的鼻息。
那人眉頭微蹙,視線落在那碗酪上,若有所思道:“娘娘不知那件事嗎?”
“嗯?”
嵇白餘光從她脖頸劃過,聯想到前幾日夜宴上惹怒那位的酒釀,猶豫一瞬,不禁提醒:“娘娘有所不知,殿下向來厭惡杏仁,不允許東宮內有杏仁造物。美食美酒……連杏樹都不許,紫宸殿外的那棵斷杏樹已有十年不曾生長了。”
“為何?”
溫泠月從未聽聞過如此荒唐事,怎還限制人吃喝了?竟然連樹都不放過……十年,整整十年不讓長。
嵇白唇齒猶疑,對上溫泠月疑惑叢生卻澄澈的明眸,最終還是未開口。
溫泠月也不打算難為小侍衛,直到他離去前才艱難從口中擠出一句稱不上解釋的話來:“娘娘莫責怪,殿下他……有自己的考量。”
望着那抹暗色離去,輕嘆一口氣低喃:“杏仁甘甜清爽,割舍得了嘛?”
一瞬間,站在她身側的南玉便察覺到一抹幽怨的視線從某處飄來,一眨不眨地将涼透的碗中杏仁香融入眸光中,等待她的答複。
“那、那……”南玉喉間一滾,她何嘗不知娘娘之意。
而對方則輕輕扯住自己衣袖,來回搖晃着,布料在那人手裏愈發輕盈,仿若抓住衣袖才能更好将心思傳達給她一樣。
“南玉,你說怎麽辦……你也知道的,我打小便愛吃杏仁,是什麽佳肴都無可比拟的。”少女聲質溫軟,一句一頓的尾音不覺随捏着衣袖的動作拖長,卻不叫人覺得膩煩。
被扯住衣袖甚至連身子都開始微微搖晃的南玉咽下最後一口,接收到那股幽怨後長嘆一聲,捏住溫泠月作亂的手,“娘娘,照搬您那日偷溜去花樓的做派不就是了。”
溫泠月這才揚起狡黠笑意,拉過南玉笑眯眯:“好南玉,我保證不被那人發現。”
她不正是等自己說出那句?其實自己心裏早早做擇了罷。
真是壞心思的姑娘。
卻莫名叫人讨厭不起來。
溫泠月倏地從凳子上跳起,背過手去口中念念有詞:“不就是個杏仁嗎,縱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我也不信他能探出我每日每頓還有……茶點宵夜都有何種菜肴上桌又都是由什麽食材烹制。”
“可,若被殿下發現了……“南玉問。
她在殿內來回踱步,“不會!“異常斬釘截鐵。
南玉不解。
只見姑娘一臉嚴肅地走近,悄悄與她說:“躲着他,避着他,他去哪我便不去哪,死閻……殿下晌午走過的路我午後絕對不走,他用過的食盞我絕對不用,他若要見……就說我卧病在床。”
沒錯,溫泠月自始至終對一個月以來總結出的東宮生存法則異常肯定,仿若大佛得到點撥的通透,仙人勘破天理後的醒悟。
想要在那陰晴不定,悲喜不明的太子殿下手下活着,唯有一詞為重——躲避。
雖這二字從不曾參與過溫泠月前十數年的光陰,對“躲避“二字最清晰的印象不過是在哥哥們課業練武後的閑暇時光同她捉迷藏時的行徑,也從不曾面對過對性命的威脅。
可此刻她覺得東宮無疑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盛大捉迷藏,沒有素日親人間你來我往的嬉笑追逐,只有一紙婚約束縛成的劍拔弩張……只對她一人。
若說讨好她不擅長,可捉迷藏她卻無人能敵。
東宮之大,她還躲不開一個人嗎?
而如今一句突如其來的話驟然打破她剛剛築起的堅固心牆。
“娘娘莫不是忘了,今晨宮裏嬷嬷來傳話,皇後娘娘喚您去宮中小敘,晚膳也一并在宮中用了。”
溫泠月好似聽見什麽破碎的聲音。
是她的心。
“入宮?”她嘴角抑制不住地壓下,卻說皇宮只在大婚那些時日去過,若說禮數,她也理當去孝敬皇後娘娘……她母後。
南玉點頭,一臉緊張地同她道:“咱們殿下近日來往宮中頻繁,今日定然也去了,您這可如何避開殿下走過的道路?”
認真的模樣仿佛當真如臨大敵,對溫泠月頗是擔憂。
她面容消沉,卻悻悻呢喃:“沒準正巧碰不上呢……”
*
邁入皇宮才知東宮之渺小,身旁花枝漫過灰瓦,亦有朱牆高起氣勢逼人的緊張。
溫泠月對宮中并不陌生,她爹爹時常受殿下邀請來宮中參宴,哥哥們總被父親以課業繁重逼迫得緊,反倒是自己常被她爹帶出來。
明說帶她來玩,實則偷偷出來為她阿娘買新鮮玩意罷了。
宮中自然也來過幾次,記得有一回她還迷了路……
“泠泠,來嘗嘗本宮這兒新做的金栗浮霜糕,甜着呢。“
端方一聲将她全部思緒喚回,第一眼便看見捧到她身側的一碟精致金花盤,正中端正擺放三枚圓乎乎的金黃糕點,濃郁栗香登時勾起她的饞蟲。
“多謝皇……多謝母後。“她乖巧一笑,順勢捏起一塊糕,只覺甘甜,與殿外伸展墜于窗前的丹桂交相輝映。
嗯,皇後母後,讓她叫什麽便叫什麽。
主座上銀黃華服的皇後笑得溫和,發髻間鎏金步搖晃動,卻不曾辨出分毫對溫泠月險些嘴誤的責備,滿心滿眼都極是親人的。
“傷寒可好些了?我命宮中禦醫備了些補藥方子,到時都拿上,現在身子無礙卻斷不可掉以輕心,還需養養才是,這才叫他放……”她話音未落卻悉數折了回去,卻是掩唇笑了起來。
“泠泠喜歡便多食些,聽說你嗜甜。春慕,再端來些熱的給太子妃。”她擡手吩咐下人,溫泠月甚至還未吃完将才的糕點,立馬又有四五碟送來眼前。
“母後知泠泠愛吃甜的,臣女也記着母後喜歡海棠畫,故而繡了一幅帶來呢,母後不嫌泠泠技藝拙劣便好。”
她認真吃,也認真謝,一時顧不得将才皇後未完的後半句話。
皇後見她如此,心裏說不出的欣喜,又難免浮上憂慮,終于柔聲問到最關心的:“泠泠近些時日在東宮裏可還習慣?”
溫泠月正準備按傅沉硯曾嚴詞叮囑的幾句話作答,可還未等她開口說那幾句冠冕堂皇的話,皇後滿臉期待又飽含慈愛的後一句便搶先落了地。
“阿硯他在做那事時……沒有欺負你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