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慧山
宋東陽一醒來,就看到一男子素色衣服,立于床前。
少年皮膚白皙,眉目清秀,甚是俊美,道:“公子醒了。”
宋東陽驚得一下坐起來,看看身上,亦是素衣,少年解釋道:“衣服已經幫你換過了。”
“這是哪裏?與我一同掉下懸崖的那個人呢?”
少年不語,另一少年推門而入,道:“那人暫時無礙,公子先把藥喝了吧。”
宋東陽急得跳下床道:“什麽叫暫時無礙,我要去看他。”他匆匆帶上鞋,向門外走去
“公子!”兩位少年急匆匆地追出去。
宋東陽打開門。卻被眼前所見驚得一下停了手。
數百臺階之下,上千白年弟子一劍刺出,八卦陣起,雷霆之勢,铿锵有力。宋東陽立于臺階之上,萬裏無雲,陽光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他忽然覺得,這裏或許是時間的盡頭,是這個世道最亮的地方。
少年低頭行走在前,宋東陽緊随在後。入了大殿,走過好長一段距離。再踏過一道長門,忽聞琴聲繞梁,宛若天際之音,卻又似曾相識。周遭隐約透着點點香氣,讓人覺得甚是舒暢。
少年上前,下跪附身行禮道:“掌門。”
宋東陽聞聲望去,一人靜坐于案後,白發白眉花白胡須,淩風道骨,配一身白衣,俨然一番世外高人的模樣。
宋東陽學着少年的樣子,一同下跪扣頭道:“多謝前輩搭救。”
擡起頭時,看到案上逐情、除魔劍擺放整齊,便不再多繞彎子,直言道:“随我一同掉懸崖的那人現下如何?”
老人起身,拿起逐情,道:“你與那人是何關系?”
宋東陽看着他手中短笛,微微思量,道:“晚輩冒昧,他……是我傾心之人,是我全心全意,願意舍棄性命愛慕之人。”
“願意舍棄性命愛慕之人……”老人這才擡頭,細細端詳宋東陽,錯愕之色恍然而過。
宋東陽看他神色有變,不禁在腦中搜尋,确定沒有見過此人之後,才道:“前輩?”
老人這才收回目光,起身走到宋東陽面前,将短笛放在他的手中,眼眶微微泛紅,道:“也難怪,他會把逐情送給人。”
宋東陽看看老人,再望一眼案上之琴,道:“您是洛晨前輩?”
老人将手背于身後,向內堂走去,宋東陽快步跟上。
入了門,便看到白浩安坐于八卦陣法之中,周身籠罩在團團白光之下。
宋東陽緊張道:“他傷勢如何?”
“同歸複原法,傷身不傷本。可在受傷之後,他吸入了太多鬼魅戾氣,後又沾染魔道的迷心散,現在,我只能用外力暫時護住心脈。一旦受損……”
“他會怎樣?”
“入魔。”
宋東陽跪下,道:“請前輩救他。”
洛晨搖了搖頭,出了內堂。
三個時辰前,宋東陽還覺得這世外桃源連陽光都沁人心脾,格外舒爽,三個時辰後,宋東陽擡眼望一眼天邊毒辣絲毫不減的日頭,心裏暗戳戳的咒罵。摸一摸早已紅腫的膝蓋,扶一下腰,再望一眼臺階上緊閉的大門,正了身子,繼續跪好。
“咚”的一聲,一個金色小球滾到腿邊。
宋東陽剛剛拾起,就聽到一個半大說的孩子對他叫嚣:“誰準你動我的東西?快放下。”他一扭頭,就看到一白衣少年,濃眉大眼,虎頭虎腦。
宋東陽見他雙手插腰,居高臨下,反倒來了興致,故意顯擺了一下手中的金色小球,挑釁道:“誰說是你的,這東西明明是我從地上撿的。”
少年一聽着了急:“你這人怎麽如此無賴?怪不得師父讓你跪在這,一準是你惹他老人家不高興的。”
宋東陽靈機一動,道:“師父?蒙誰呢?你年紀這麽小,那廳裏之人一看就是世外高人,會收你為徒?”
少年氣得将手一端,交疊叉在胸前道:“年紀小怎麽啦?這慧山弟子三千,我可是我師父唯一的徒弟!”
“這是慧山?”宋東陽心中暗暗吃驚。
“若不是慧山,你與那屋子裏人還能活?”
正道、魔道、鬼道,慧山乃衆道之首,獨立于五行之外。
心中巨石落下,宋東陽忽然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再看天邊的日頭,呵呵笑着,覺得甚是可愛。
少年以為他出了什麽事,走近些看清臉上的表情,道:“你這人真是奇怪?”
宋東陽坐起來,一臉壞笑地看着少年,道:“這樣一看,你與我那不争氣的小徒弟到有幾分相象。
小孩“啧啧”兩聲,道:“有你這樣的師父,你那徒弟夠可憐的。”
宋東陽把球舉起道:“小兔崽子,這球你是要還是不要了?”
“當然要啊!”說話之間就要伸手去搶。
宋東陽手一抓,收了小球,道:“你師父呢?都三個時辰了,他到底要在裏面呆多久?”
“不一定,師父每天都要進那個房間,時間有長有短,可最長也不過個把時辰,今日不知道怎麽了……喂!你去哪裏?”
“小徒弟,謝謝了,球還給你!”少年話未說完,就見宋東陽向屋內跑去,正要阻攔,卻不得不伸手接住他抛過來的金色小球,再要找他,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宋東陽緩緩推門,輕手輕腳的入了內。一縷陽光斜斜灑過,罩在窗臺邊燃起的香爐上,香煙徐徐,安神靜氣。
房間不大,正眼就是一整副壁畫通體的牆壁,擡眼正好看到洛晨立于壁前。宋東陽帶了門,篤定的向洛晨走去。
待到近前,方才看清牆壁之畫,一人撫琴,一人吹笛。
宋東陽細細端詳,道:“這畫我見過兩回。”
洛晨依舊盯着牆壁,從宋東陽進門起一直未動,聽到此處,方轉過頭來,看着宋東陽道:“兩回?”
宋東陽點點頭道:“一回在洛家村祠堂的牆壁上,一回在羌笛的宅院內?”
“他……”洛晨稍稍停頓,看着牆壁繼續道,“他居然把畫搬走了。”
宋東陽繼續道:“他把宅院建在了洛河的源頭。”
“他還好嗎?”
宋東陽咬一下嘴唇,道:“他死了。”
周遭忽然安靜下來,瞬間恍如隔世。洛晨向前一步,擡手摸着扶琴男人,道:“看到逐情,早是料到的。若不是他死了,那信物怎會在你們的手裏。”
“他料到自己即将成魔,不願行屍走肉般活着,于是……早早準備了除魔劍。”
洛晨道:“他可有說些什麽?”
“說了,他托我把逐情帶給你,然後告訴你,洛河的水确實香甜。”
洛晨肩膀微微顫動,宋東陽雖未見到他哭,可不知為什麽,他一直覺得面前之人早已淚流滿面。
隔了很久,久到宋東陽的腿上麻痹之感再次席卷,洛晨才道:“他是想告訴我,他不怨我,他到死都沒有怨過我。”
宋東陽望着壁上的吹笛男人,藍發劍眉,那日的帥氣灑脫、深情執着似又歷歷在目,心中難免多了幾分遺憾、怨怼,道:“他等了整整五十二年,他說你是他願意付出生命守護的愛人。”
“說到底,薄情的始終是我。”洛晨轉身,面對宋東陽,右手一揮,壁上之畫竟相散去,片片花瓣浮出,一顆秋葵海棠躍然而上,鮮豔奪目。
宋東陽再看,短短時間,這人似乎就老了許多。不禁感嘆,如此看來,該是真真切切的愛過吧。彼時,心中怨怼已消散不少。他道:“爐鼎內的香氣是海棠花吧?這樣看,他這一生也不是毫無意義。”
洛晨擡眼看着宋東陽道:“屋子裏那人,你想救他?”
“我從未想過餘生無他,會是什麽樣子。”
洛晨再道:“寧願付出所有代價?”
“無怨無悔。”
炙熱烘烤,大汗淋漓,白浩睜開眼的時候,正是于一片紅色溶池內,再看周身,赤條條的脫了個精光。
他頭腦陣陣昏脹,煙霧缭繞之中,隐約看到一個又一個鬼魅身影來回扭動,隔着紗幔分不清雌雄。
白浩閉上雙眼,深呼一口氣,隐隐克制淩亂的內息,心魔由心而起,從心而散。突然,眼前五色輪轉,刺眼的光芒迫着他睜開了雙眼。睜眼時,正好對上一雙攝人雙目,“滋滋”地吐着信子,白浩一掌劈開,這妖物拖着長長的尾巴,卻手腳飛快,瞬間跳到帷幔之上。一聲接一聲,挑釁地叫着。
白浩額頭之上布滿細密的汗水,周身也在陣陣發燙。妖物尾巴一甩,忽而又幻化出數十個子孫,圍着白浩,扭動起來。
白浩再次閉上雙眼,隔絕耳邊魔幻之聲,靜心咒起,欲念已漸漸散去。
他再次睜開眼,周身和風細雨,天朗氣清。奔走幾步,卻見一人沖他不住地招手。
雖然隔着很遠,但白浩知道,一定是他,渡過時間,穿越生死,願意攜手體味人間百苦的人,他開始疾速向前奔跑起來,可是越跑,那人似乎就越遠。
他大口地喘息着,感到快要精疲力盡。心裏着急,忍不住大聲呼喊起來:“東陽!東陽!”
白浩猛得睜開雙眼,緊緊抓住宋東陽的手。正好看到熟悉的面龐,眼中盡是驚喜之色:“你醒了!”
白浩呼出一口氣,放心躺下,叨叨一句:“怎麽就越喊越遠?”
宋東陽略帶嗔怒,道:“白兄這一睡可是十天十夜,我若不跑,怎麽把你帶回來?”
白浩轉頭,看着他笑笑道:“你在這裏,我怎麽舍得走?”
宋東陽關心道:“還有哪裏不舒服?”
“渾身舒爽,就是讓你擔心了。對了,同歸複原法我幫你拿回來了。”白浩說着就要往懷裏摸。
宋東陽攔住他,道:“別找了,衣服都被換過了。”說罷,臉色微變,繼續道,“就為了這個,你以身犯險?”
白浩把宋東陽的手放進懷裏,道:“你莫生氣,不單為你,也是為我。有些事,是該有個定論。”
“找到了?”
白浩目光低錘,略帶失望道:“拿了手卷,正好撞見我爹與趙紅塵……”
宋東陽道:“一切待你傷愈再說。”
白浩把宋東陽的手握進手心,小心翼翼道:“東陽,我知道你從小到大經歷很多,你不信任任何人,卻又貪戀每一點難得的溫情,每一次明明已至絕處,卻依舊可以為了心中的信念而執拗,你就是這樣不管不顧,一直吸引着我。從小到大,我一直以為正就是正,邪就是邪,走過種種,我也一度迷惘,正是什麽?邪又是什麽?可是現在,我大概是明白了。”
宋東陽本以為這二傻子是被感動的要甜言蜜語表白一番,結果越聽越覺得不對,最後話語落處也是說不出來刁鑽,彼時,他還迷失在前半句中不可自拔,只能懵懵懂懂的接話道:“那是什麽?”
白浩一臉“你居然沒聽懂”的苦笑,又把宋東陽的手再往心口塞一塞,道:“就喜歡你這不管不顧的勁兒。”
宋東陽這下來勁了,一臉道:“說那麽多廢話,都不如這最後一句哄得小爺高興!”
白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