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滅門
宋東陽醒來好一陣,腦中一直嗡嗡作響。手攥起來黏黏糊糊。周圍漆黑一片,他卻絲毫未覺得奇怪,雖然宋府慣常點燈到天明。
他晃一下脖子,揉揉眼睛,撐着地面艱難爬起,“額”……渾身都在隐隐作痛。周圍一片腐爛味道,仔細嗅嗅,趕緊把外褂脫了下來,髒!實在是太髒了。我宋東陽什麽時候這樣髒過?
一人高的漢子,卻像一塊面板,套一個麻布袋,顯得更加清瘦,搖搖晃晃沿着荷花池走,好不容易尋得一處伸手便能夠到水的地方,抹了一把臉,卻被血腥味嗆得差點嘔出酸水。
不遠處的地方,幾個死屍,在水裏一沉一浮。
他雙腿一軟,吓得後退幾步,匆忙間摸到一只斷掌,趁着月光尋去,居然是一張可怖的臉,眯眼辨認,是晨起還為他梳洗的小蝶,年輕姑娘脖子斷了一半,歪着腦袋,正沖着他笑。
宋東陽眼中瞬間噙滿淚水,長吼一聲,向東院奔去。
黑暗中,笛聲悠揚。
百年前,善惡平分,只是這幾百年後,魔道冥司現身,一時鼎盛。降魔一族,趙門已滅,正道剩宋、白兩家,江湖三門無派以宋家為尊,南海外有一葉氏非魔非人,仿若另一個世界。
今夜,除魔族只剩白家,宋家只剩宋冬陽。
晨起的陽光總是不知好歹,擾人清夢。一夜過去,似夢似醒。
“公子醒了?”睜眼便看到一位伶俐少女,雙目含情。感覺比小蝶年紀大些,宋東陽再一撇,便看到少女腰間的霜花玉:“你是……白家人?”
白家慣以溫潤守禮待人,一人一玉。
“賤婢榕芷。”
“這裏是……”
“這是白家在青城的別院,公子已經沉睡整整五日。”
“宋家……其他人呢?”想了想,宋東陽不知如何開口。
“公子,萬事自有掌門做主,您可以安心靜……”
“我……”宋東陽未等少女說完,就着急起身,卻被胸口的陣陣巨痛壓得倒在地上。
“公子!”榕芷連忙伸手攙扶。
宋東陽抓住少女手臂,拽到身前,沉聲道:“我問你,宋家可有其他活口!”
話音剛落,內房門簾緩緩而起,二人進屋。前腳中年男子劍眉爍目,鼻梁高挺,一身素色長袍更顯英氣,腰間龍紋玉佩剔透異常,榕芷與其一比,反倒像個次品。
後腳青年男子眉眼剛毅,卻又透着幾分溫潤之氣,緊随其後,只是腰間的玉佩略顯遜色,但也算上乘。
中年男子見此情景,匆忙伸手,攙扶宋東陽:“賢侄,這是為何?”
宋東陽在床邊坐穩,道:“你是白書望?”
白浩皺眉,床上這人手無縛雞,病病歪歪,還全無禮數,難道真如傳言……
“是。”
宋東陽再撇一眼年輕人,道:“少掌門白浩?”
白家向來論德不論武,可同輩中出了個白浩,據說是百年來難得奇才,不僅天資過人,還聰慧異常。宋東陽上下打量,這人眉是眉,眼是眼,長得是不錯,至于其他……
“正是。”白浩扶手作揖。
宋東陽靠在床頭,尋了個舒服姿勢,緩緩道:“掌門和少掌門親臨青城,白家對我宋家之事到是上心。”任何禮數在宋東陽看來,不過四字:道貌岸然。
“賢侄切莫擔心,宋、白兩家世代交好、白家自會為宋家讨回公道!”白書望字字铿锵,句句肺腑。
宋東陽并未回應,只輕問一句:“宋家可有其他活口?”
“發現宋盟主的時候,雖氣息全無,可幸得一口真氣護住心脈,我已吩咐弟子将盟主護送至白家在南屏的千年冰室,每日以特制冰草喂食,得以護命,只是想要蘇醒尚需良方。至于其他人……”白書望稍稍停頓,看一眼宋東陽,眉頭緊皺,沉聲惋惜:“我做主,已全部葬入宋家祖墳,是我逾距了。”說罷,雙手抱拳以示歉意。
“嗯,我餓了。”
“嗯?”白書望詫異,“餓?好,榕芷已備好清粥小菜。”
榕芷聞聲,匆匆将粥菜送入內房,宋冬陽看一眼二人,道:“你們……”
白書望略顯尴尬:“賢侄慢用。”說罷,退出房中。
“爹……”白浩道。
“是不是覺得那宋東陽太過傲慢?”
“旁人如何是旁人的事。”
“嗯……”白書望微微點頭,“宋家之事,你如何看?”
“且不論除魔盟主宋鏡有宋家秘傳‘同歸複元法’護體,上至親子三人宋文、宋濤、宋鑫在伏魔族成名已久,下至護院、奴婢、看門、掌燈,弟子六十六人,滿門八十五人,皆中十劍以上而亡。這樣看倒不像是冥司康寧所為,對比二十年前滅趙家時的幹淨利落,更像是一場帶着仇恨的屠殺。可若不是康寧,又是誰有能力讓宋家一夜之間覆滅。或許……”
“或許什麽?”白書望問。
“若無外敵,必有內應。唯一活下來的,傳言中宋境四子裏最不成氣候、品行最頑劣也最惡劣的庶子宋東陽。”
白書望嘆一口氣:“近年來,魔道日漸猖獗,宋家之事無論是誰所為,正邪平衡都将被破,一切只是開始,去吧,繼續追查,這件事情必須水落石出。要不然……”白書望雖并未說完,但白浩已了然于心。趙、宋兩家接連覆滅,下一個只怕……
“兒子知道。”白浩道。
“對了。”白書望沉思,“守好西苑,有空再會一下宋東陽探探虛實。”
“是。”
“你們憑什麽不讓我出門?我是你白家的犯人嗎?”罵街這種事,實在低級,可誰若是攔了宋東陽的道,再低級的事他都做得出。
“少掌門。”看到白浩,榕芷好像看到了救命恩人。
“何事?”
“宋公子要出西苑,去……”
“去哪裏?”
“去……”榕芷嘟嘟囔囔,不好意思開口。
“去胭紅閣,這有什麽好難為情?”宋東陽坦然回話。
“哦……”白浩不知如何作答。
“相請不如偶遇,白兄與我一道可好?”宋東陽攬肩作勢,就要往門外走。
“啊?”宋東陽一聲痛呼劃過,“胳膊……胳膊要斷了!我是邀你出門散心,又不是要你性命,額……白……白兄,你這是做什麽?”
白浩松手,抱歉道:“我不是故意的。”
榕芷看白浩為難,替他解圍:“宋公子切莫在意,白家內修,在于靜心,所以但凡習武者,少與人接觸。”。
宋東陽徹底失去耐心,無賴道:“那我問你,我今天到底出不出得了這個門,如若不能,等除魔同道前來,我定要告上一狀,說你白家,明說養傷,暗地囚禁,你們到底是何居心?”
白浩臉色微變:“好,我陪你去就是。”
榕芷素來伶俐,可和這宋東陽接觸才短短數日,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被騙了個遍,自家少掌門從小詩書涵養,向來仁厚,今日恐怕要遭殃了。
青城三面環山,一處臨水,胭紅閣正是在這入水處,舞低楊柳,倩影徐徐,十裏開外,滿目春色。
馬車緩緩,宋東陽一路揮着折扇,唱着小曲,左顧右盼,一顆心恨不得飛出馬車。看一眼白浩,這人一路正襟危坐,連目光都只望向一處,甚是無趣。
無趣自然要逗趣,宋東陽折扇一開,道:“白兄有所不知,這青城有三怪,桂花糕裏尾巴花,三只螞蚱一盤菜,這最後一怪嗎……”看到白浩擡眼,宋東陽才繼續道,“這胭紅閣的胭脂辣。”說罷,再補一句,“你若不信,一會去了嘗嘗便是。”
“嘗?如何嘗?這胭脂也能做菜?”白浩問。
“啊?”宋東陽愣一下,沒忍住,還是笑得肚子痛“哈哈哈哈……白兄……我不是故意嘲笑你的,哈哈哈哈哈哈……”
“……”
白浩皺眉,打定主意,這一路絕不再說一句話。
琵琶悠悠,歌盡桃花。未到其處,先聞其聲。
馬車前簾一開,小厮看到車內之人,便長吼一聲:“宋家四公子到……”掌燈姑娘出門迎接,将二人請入屋中。
煙花處自有煙花處的好,全城都曉得宋家一夜之間覆滅,可不管“在”或者“不在”,只要坐得起上等馬車,穿得了綢緞金邊,宋東陽便依舊是“宋家四公子”,花街柳巷似無情道也有情。
但……最重要的還是讓人解憂,一入內閣,宋東陽輕車熟路進內堂再上樓,輕紗曼曼,最大的一間廂房早已備全上好的酒菜,桌旁立着四位姑娘,各個花枝招展,眉目含情。
“來來,白兄随意坐,不要客氣!”宋東陽豪氣沖天,自帶風流。
白浩一身素衣,不願随意落座,可站着似乎更加不妥當,勉強走近內側,靠窗坐下。
宋東陽早已按捺不住,張羅着唱曲的唱曲,跳舞的跳舞,自己抱着兩個花姑娘,喝起酒來,興致高時,還不忘招呼白浩:“我說白兄,你怎麽一動不動,這胭紅閣的胭脂醉可是出名的好酒,你這酒也不喝,菜也不吃。錦瑟,快去招呼一下白公子,對了,告訴他你的胭脂要怎麽吃?哈哈哈……”他說完,不忘親一下懷裏的姑娘。
“己私既克,天理自複……”白浩默念,瞪一眼錦瑟。
錦瑟立馬吓得退回到宋東陽身旁,委屈道:“這白公子長得好是好,可為何看上去……不太高興。”
“譬如塵垢既去,則鏡自明……”
“白兄,你那念得是什麽,你跟我念,春宵苦短,夜卻漫長。”
“……”
白浩皺眉,望一眼窗外,果真這夜太過漫長。
酒醉酣暢,眼神迷離,宋東陽起身就要往門外走,白浩連忙追上問:“是要回了嗎?”
宋東陽捂着嘴擺擺手,嘟嘟囔囔:“吐……去吐…”三步并做兩步就往門外沖。
“等等我。”白浩緊随其後。
宋東陽搖搖晃晃,被門坎絆了一下,白浩連忙拽住這人胳膊,卻又忽得松開,看宋東陽作勢要吐,他又匆忙後退一步。
錦瑟立即過來攙扶道:“宋公子怕是難受,我扶着他去隔壁梳洗,去去就回。”白浩側身,空出走廊好大一段距離。
二人歪歪斜斜,相互攙扶,錦瑟推開房門拽過臉盆,讓宋東陽吐得天昏地暗。
“您老這回是真拼了老命。”錦瑟一邊輕拍宋東陽,一邊心疼的埋怨。
“廢話!嗚……你當這白家人好對付?不演真一點……不演真一點怎麽出得來。”他頭疼欲裂,多久沒喝這麽多了,“快說,到底是怎麽回事?誰幹的!”
“我的好閣主,沒有您的命令,誰敢動宋家人?我們不過是……”
“閉嘴!哇……”宋東陽抹了一下嘴,自言自語道,“究竟是誰……”
他默默沉思,頭似乎更疼了。
錦瑟問:“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麽?除你之外,誰還對宋家有如此深仇?”
“深仇?呵呵……要不是宋境,我今天還能活着站在這裏與你說話?”此刻,宋東陽這話聽上去更像是自嘲。
“咚咚咚……”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緊促的敲門聲。
“靜觀其變。”宋東陽下令。
白浩敲了好一陣,門一開,宋東陽便要直直得倒在他身上,酒氣混雜着嘔吐過後的酸臭味,白浩迅速側身,由着宋東陽摔在地上。
“額……”宋東陽似乎覺得頭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