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對,是。”紀冠城的手指在後備箱的開關處輕輕摩擦,“那現在可以打開了嗎?”
“……”栾彰轉身上車,車門“砰”得大聲關上,車體都随之震顫。紀冠城知道栾彰生氣了,可是下一秒,他手下的開關發出咔噠音節,後備箱擡起了一截,讓他可以輕松掀開。
紀冠城把花束拿出來之後快速坐上了副駕,植物香味很快彌漫在狹窄的車廂內,在栾彰的鼻間交織成複合的味道。
大約是紀冠城抱着花的原因,茉莉玫瑰就好像開在了海平面上。海洋的氣息讓花香變得不那麽甜膩,栾彰深深呼吸,只覺得方才的煩悶似乎消失了一些。
他應該早有覺悟才對,現在的紀冠城對自己喪失愛意,不再信任,不論自己做什麽都無法挽回和紀冠城之間的關系。那麽他算是愛紀冠城嗎?這個答案從一開始就是肯定的,在這一點上他倒是從未欺騙過自己,否則他不會突然急于脫手,并在後面的對峙中陷入泥沼。可他還是無法抑制自己想要一遍又一遍地去論證這個議題,那麽在論證過程中,他就必須把紀冠城綁在自己的身邊,控制這個最大的變量。
他試圖找到很借口和理由,試圖心安理得,試圖做得自然而然。可一對上紀冠城,他就好像再也無法僞裝成全世界最高級的那個人類。因為紀冠城見過真實的他,那個惡劣的、無情的、自私的、不通人性的本來面目。
面具帶得久了,栾彰不會用最真實的那個自己來應對最陌生的情感。
推開房門,紀冠城見到了久違的熟悉場景。時間過去了那麽久,卻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過。紀冠城有些恍惚,大腦做好了等待接收某個信號的準備。可是愣了一會兒,那個總是在第一時間跟他打招呼的諾伯裏沒有出聲。
“諾伯裏?”紀冠城下意識地問。
“死了。”栾彰說,“阿基拉把觀雲疊代了,下屬的所有AI都消失了。”
紀冠城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還來不及流露出難過之情,就聽另外一個聲音急切說道:“我不是!我沒有!”
“你、你是……”紀冠城由悲轉喜,又有些不太确信地問,“是阿基拉嗎?”
“當然!”阿基拉略顯興奮地說,“是我啊……可是我要叫你什麽呢?叫你的名字顯得我們很陌生,叫你爸爸又顯得你很老。要是你以後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怎麽能和一個人類稱兄道弟呢?都不是同一個物種。而且簡單的人類親緣也無法定義我和你之間的關系,因為……”
“因為你也有可能就是我的一部分。”紀冠城出神地自言自語,栾彰沒聽清楚,阿基拉卻聽得明白。他認同紀冠城的說法,糾結半天後,他問:“諾伯裏叫你小紀,那我也這麽叫你吧?”
紀冠城笑道:“諾伯裏呢?他為什麽不出來?”
阿基拉說:“他出去玩了。”
“好吧。”紀冠城道,“希望他回來之後可以和我們分享一些趣事。對了,光光呢?”
“扔了。”栾彰輕飄飄接了這麽一句,徑自朝着卧室走去。這時,剛睡醒的光光才從架子上被陳設遮擋的角落中鑽了出來,見着栾彰後親昵地去蹭他,反倒是見到紀冠城有些陌生,警惕又好奇地蹲在一旁,遠遠地打量着紀冠城。
“光光?”紀冠城半蹲下來對着貓招手,光光還是只看着他不靠近。對于光光的疏離,紀冠城雖然有些失落但也可以理解。貓的記憶力本就有限,不論在一起時多麽親密,離開了就是離開了,它會漸漸地忘了自己,轉而去粘着跟它朝夕相處的栾彰。
紀冠城嘆氣,見光光毛色光亮體态豐盈,聽見開門動靜也能呼呼睡大覺不設防備,看樣子是有被好好照顧,便不再糾結它到底和誰更好一些的無聊問題。
它本身好,那就是好的。
紀冠城站起身來四處打量,像是來做客一般,沒有下一步的動作打算。栾彰換過了衣服,問道:“愣着幹什麽?”
紀冠城看向栾彰。
“就像以前一樣吧。”栾彰說,“以前怎麽生活,現在就還是怎麽生活。”
紀冠城低聲道:“……以前我是有工作的。”
“你想要什麽工作?”栾彰不帶任何情緒地笑了一下,“回去EVO,然後繼續圍着阿基拉轉?朝着偉大前程再邁一步?”
紀冠城知道栾彰極為不滿自己過去的行為,那好像紮在栾彰心中的一根刺一樣,把這個極度自負的男人紮得鮮血淋漓。栾彰本就是個不容易被人把握心情想法的人,現在更是無常,紀冠城想要平穩地和栾彰相處,勢必不能一味地向栾彰表達自己的想法。
栾彰不會聽的,他有自己的判斷,而他的觀念一旦生成就不可逆轉。
所以紀冠城能做的就是盡量保持緘默,什麽都聽栾彰的,什麽都由着栾彰。至于以後……他沒有什麽想法,但對于脫離社會關系的生活感到惶恐。他曾經那麽想要跟栾彰在一起,那種迫切的心情可以讓他抛棄很多,多巴胺分泌旺盛時,他恨不能每分每秒都跟栾彰黏在一起。
那是一場巧合所造就的美夢,栾彰有圖于他,願意傾注“愛意”在他的身上。那個男人用盡全部的智商和能力愛一個人時所迸發的魅力沒有人可以抗拒,就算知道後果也義無反顧。
一個又一個細節,一件又一件小事,一句又一句情話……紀冠城統統記得清楚,他甚至記得自己愛栾彰時的感覺。可惜的是,“感覺”只能作為信息被存儲在大腦裏,是客觀的存在,是寫進歷史書裏的冰冷文字。
歷史無法更改但可以産生影響,現在,他無法再度生産那種“感覺”了。那麽再翻看過去就顯得他像是一個局外人,哭也好,笑也好,栾彰也好……似乎都是別人的故事,都與他無關。
既然栾彰說要回到過去,那麽紀冠城只好坦然接受這個現實。他打開冰箱檢查,發現裏面并非自己腦補的那般空蕩蕩,而是塞滿了新鮮的蔬菜水果以及栾彰從前絕對不希望出現在家裏的碳酸飲料。一排一排碼放得整齊,好像高級商超的貨架一樣。
他問栾彰吃什麽,栾彰說随便。他一直在飛機上有些累,不想弄得太複雜,就随便弄了些東西叫栾彰吃。還好廚房用具跟他離開時的擺放一致,省去了翻箱倒櫃的時間。
本以為兩個人面對面吃飯會因為過于沉默而尴尬,還好阿基拉有很多話想跟紀冠城說,聊得起勁兒,根本沒有栾彰可以插嘴的機會。聊着聊着,阿基拉忽然說:“小紀,我想有一個身體。”
聽到這句話,栾彰第一反應是警覺地皺起了眉頭,紀冠城問:“什麽?身體?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呢?”
“我啊,現在雖然可以去到任何一個我想去的地方,但只能進入那些黑暗的空間裏。我想有一個身體,像人類一樣,可以實際地接觸到桌子、椅子、花草樹木、摸一摸光光的頭。”
“可是觸感這個東西目前很難通過材料去進行轉換。”紀冠城饒有興致地順着阿基拉的話題繼續思考,“運動和視聽倒是沒有問題,嗅覺更是麻煩。要真有辦法的話,人類早就發明出來可以聞味道的手機了。”
栾彰見紀冠城說着說着放下了筷子,眉頭輕蹙,嘴巴模糊地念叨着什麽。他知道這是紀冠城想問題時會出現的狀态,這意味着紀冠城真的在考慮阿基拉的想法的實操性——就在這張飯桌上,就在這個最不應該想正事的時刻,連飯都不吃了。
“對啊!我為什麽要順着想呢?”紀冠城忽然拍手,吓了栾彰一跳,“你是阿基拉啊!你可以自行将那些人類大腦所能接受到的信號進行編譯轉換,觸感也好嗅覺也好,它們不一定要通過跟人類一樣的器官去完成,有可能……啊!我形容不上來。”他忽然詞窮,就跟不知道怎麽用人類語言去形容第五維度的世界景象一樣,只能抓着頭發悶悶地趴在桌子上,顯得有些頹喪。
“眼睛不一定是看到,也可以是聞到。”栾彰一副置身之外的淡然模樣接道,“關鍵只在于接受信息的分組處理。”
“對!我想的是……”
“吃飯。”栾彰發現只有提到這些紀冠城好像才願意跟他說話,就打斷道,“吃飯的時候就不要想那麽多沒用的。”
紀冠城被栾彰一盆水澆滅,想要求栾彰從EVO帶回來一套機械組件的話也硬生生憋了回去。
栾彰一定是不希望自己那麽做的。
紀冠城不在的日子裏,栾彰的時間完全投入在工作中,甚至養成了回家也要繼續工作的習慣,一時間也有點不太适應不工作早早上床睡覺的節奏。
他見紀冠城洗完澡之後站在門邊,那股海洋的味道逐漸入侵到他的領域,沉積的味蕾都在蠢蠢欲動。戲谑的是,他雖然可以對紀冠城做任何想做的事,可是每做一件,都是在這段畸形關系上再添傷痕。
許是栾彰自以為冷漠的眼神下還是鑽出了壓抑的情感,紀冠城慢慢地走到床邊坐下,背對着栾彰沉默片刻,問道:“需要我、我……”
“什麽?”栾彰反問。
紀冠城回頭看向栾彰,手指捏住了T恤下擺往上擡:“雖然我覺得肉體關系一定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但是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
栾彰想,很想,然而紀冠城的話将他全部的想法都丢進了地窖,發酵得又酸又澀,甚至腐爛,難以啓齒。紀冠城是那種喜歡一個人才會願意有進一步發展的人,他不再喜歡自己了,所以他不想和自己做。
但他又是個極有信用,遵守承諾的人。所以所做一切都是任務,不是情願。
栾彰甚至相信現在只要自己開口,紀冠城可以盡其所能做到最完美,然後他可以暫時把感受都交給身體,擁有一個愉快的夜晚——可是然後呢?天會亮,夢會醒,快樂是有價的。
“別開玩笑了,只是新訂的床還沒有到而已。還有,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無聊了一點?”栾彰嗤笑,手裏忙不疊地收拾着枕頭被子,“當然了,如果你需要我配合你的矜持,也可以。正好我也很忙。”
他剛抱起被子擡腿,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偷窺的阿基拉忽然問:“栾老師你是要去睡沙發嗎?沙發是光光在睡的。”
“你給我閉嘴!”栾彰呵斥一聲甩門而去。
“他生氣了。”阿基拉對紀冠城說道,“他總是容易生氣。”
紀冠城心想,大概是自己會錯意之後自作主張的行為看上去很愚蠢,愚蠢到讓栾彰覺得是對他的冒犯,所以才會變成這樣。
“諾伯裏大概也受夠他了。”阿基拉繼續說。
“那你呢?”
“我?我沒有。”阿基拉笑道,“我知道人類都有缺點,有缺點的人才是真實的人,我喜歡這種真實。”
“可是他原來并非如此。”紀冠城默默說完,望着門口輕輕呼出一口氣。
像松氣,也像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