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3.自尊
第24章 23.自尊
薛寧鎖了店門, 回身正好看到不遠處兩人的背影。
天色暗成靛青色,街道兩邊路燈亮起,北風卷得樹枝打寒顫, 這樣的一副畫面,莫名給人一種電影鏡頭的質感。
她腦海中不由的浮現出一個念頭:他們還挺般配的。
許年站在路邊和陳致說話。
她語氣無奈:“你這手段挺, 挺老套的。”
他說:“去看老師總不能空着手,送你一單大生意,不也挺好?”
她關注的是前半句,轉過頭, “你, 你回學校了?”
“嗯, ”他聲音很淡,“袁老師老了很多,他現在不帶畢業班了, 說精力跟不上。”
“袁老師有, 有五十多了吧。”
“你沒回去看過?”
她垂眸,“沒, 沒什麽可回的,袁老師大, 大概也不記得我了。”
大學一開始就改了名,她下定決心,與過去斷幹淨。
放寒暑假,能申請留校就留校,陽溪也不大回,更別提回母校。
有關那座校園的大部分記憶, 都是黯淡陰沉的,角落爬滿青苔, 像潮濕發黴的雨天。
唯一一點色彩,也被她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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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致,我,我們分手這麽久了,你也,也有更好的生活,別浪費時間再,再找我了。”
她吐出一口氣,凝成淡淡白霧,“不,不是說好,各自安好嗎?”
光是說這麽幾句話,她都感覺疲憊,四肢提不起勁,又覺骨縫裏泛着濕冷,裹緊外套。
“許年……”
我想重新追求你,可以嗎?
現在不是恰當的時機。她抗拒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
“……你現在過得好嗎?”
這句話,本該是所有爛俗的久別重逢的開頭問候,卻這麽不合常理地,現在才問出口。
過得好嗎?
許年自己也不知道,世俗的定義裏,這樣算不算好。
應該還不錯的。
她開了自己的店,有一套遮風擋雨的小房子,生活規律而乏味——最後一點的話,普通人不都如此麽。
但她在陳致面前卻說不出來。
不然多少有點班門弄斧的意思。
這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自我保護機制——維系這點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她沒作聲,眼皮耷拉着,更累了。
放過她,讓她回家休息吧。
陳致的聲音都像鍍了層玻璃砂紙,變得隐約而模糊了:“我沒有再交女朋友,許希。”
又是這個名字。
叔母、唐黎總改不了口,始終叫她“希希”,可她覺得這麽美好,充滿希冀的字眼不屬于她。
她應該像鲶魚,壽命和人差不多長,但住在水底的坑窪,或是黑暗的涵洞,與樹的根系、腐爛的葉子、河底的砂石為伍。
許年眼睛快睜不開了,不知道是不是太困,慢慢地阖上了。
然後,她感覺有人托抱住她。
既陌生又熟悉的氣息,擁住她的手臂,有種令人安定的力量。
緊繃的神經忽然放松了,情緒也得到安撫,她放縱自己靠着他的懷抱睡過去。
再睜開眼,是在車上。
城市的霓虹被車窗框住,如膠片底片,一張張劃過。
“去,去哪兒?”
開口才發覺自己嗓音啞得不像自己的,嗓子眼深處拉扯着,隐隐發疼。
旁邊的駕駛座傳來一句回答:“醫院。”
“我沒,沒事,就是太困。”
停在紅燈前,陳致才轉過頭,光沒完全照進來,他的面孔故而不甚清晰,夜如墨暈開那般濃。
“你發燒了。”
許年掙紮着坐起身,擡手觸了觸額頭,沒什麽感覺,大抵是因為手也是熱的。
“不,不用去醫院,回去吃,吃點退燒藥就行。”
他想也不想:“不行。”
她口吻變得強硬:“我要回家。”
但這只是她自以為,實際上,她音調軟綿綿的,帶着疲倦,根本沒威懾力。
陳致知道她倔,也不想這個時候惹毛她,在下個路口調頭去她家。
許年聽到背後的關門聲,但懶得阻止他跟上來,邁着懸浮無力的步子上樓,進屋。
她邊走邊脫鞋和外套,進卧室撲到床上,過了半晌,才縮緊身子。
唐黎今天和人有約,屋裏冷冰冰的,但入鼻的不是醫院的消毒水味,入耳的也不是嘈雜的人聲。
她像回籠的家禽,卸去所有防備。
“藥在哪兒?”
她沒回,她只想好好睡一覺。
這幾天總做夢,夢到叔叔去世,她被他們急忙叫回來辦喪事;又夢到胡子拉碴的男人,伸手拍她屁股,笑得一臉奸邪;還有,男生扯住她的衣領,聲音兇煞粗嘎,叫她把陳致叫出來。
她厭惡極了那些人,那些事。
可陽溪太小了,他們化成魇,纏繞着她,好不容易趕走了,又卷土重來。
她半昏半睡,徹底失去分辨陳致做了什麽的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
“希希,起來吃藥。”
她或許無意識地哼了聲,又或許沒有。
唇瓣被人撥開,幾粒小小藥片被填入口中,随即是杯沿抵住下唇,溫熱的水漫上來,潤濕着幹燥的唇皮,多餘的順着唇角往下流。
有人替她揩走。
“乖,咽下去。”
他柔聲哄着。
她依言老實地吞咽,又被放倒在枕上。
陳致站在床邊,彎身,先解開她紮着的頭發,再幫她脫了毛衣,免得她被束縛得不舒服。
裏面是一件薄薄的內搭,因為貼身,勒出胸衣的形狀,胸口随着呼吸小幅度地起伏着,領口不正,袒露一片白皙細膩的皮膚。
他氣息一滞,略顯狼狽地撇開眼。
最後掖好被角,調好空調溫度,離開卧室。
剛巧漏聽了她呢喃的那聲“陳致”。
第二天早上,許年是被熱醒的,她渾身說不出的酸痛,每塊肌肉被捶打過似的,異常高的體溫烘着,汗悶在被子裏,黏得不舒服。
她看了眼身上的衣服,極力回憶,仍想不起昨晚的細節。
許年披了件外套,趿着床邊的拖鞋,出卧室叫唐黎。
聲音還沒來得及發出來,便生生堵在喉嚨口,棗核一樣,不上不下。
陳致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看到她,從沙發坐起來,說:“我等你朋友等了很久,看到她給你發消息說不回來,就沒走,怕你有事找。”
許年沉默了會兒,又看向廚房。
不知道他放了什麽熬粥,電飯煲保着溫,散發着濃郁的鮮香。
這麽窄的沙發,他怎麽忍了一整晚。
一貫不會下廚的大少爺,又怎麽洗手做起羹湯來。
其實心知肚明,他做這些是為了什麽,但下意識地又不想承認,仿佛承認等于認輸,心理防線會因此一潰千裏。
陳致咳了兩聲,像凍着了,他拎起大衣,“你記得量體溫,吃藥,我先走了。”
“陳……”見他要走,她囫囵着叫住他,“吃,吃完早餐再走吧。”
洗漱臺旁邊的櫃子裏有新牙刷,許年拉開櫃門,從鏡子看到自己的臉。
臉潮紅得不正常,唇發白,起死皮,頭發亂糟糟的。
這副樣子委實不好看。
自從開始工作,免疫力下降,每年都會發燒、感冒那麽一兩次,大多時候不很嚴重,吃兩天藥就能好。
但基本是自己一個人熬過去的。
他既然都看見了,許年破罐子破摔,也沒管,把牙刷交給他,準備離開。
結果浴室空間太狹小,卡住了。
她低聲說:“你讓,讓一讓。”
陳致個子高,他擋在門口,她擠不過去。
離得這麽近,空氣也變得稀薄。她權當是生病的緣故,而非他。
他看了她一會兒,才退開放她走。
許年步子急,還要僞裝得不那麽像落荒而逃。
待收拾停當,她揭開鍋蓋,蒸汽撲面而來。
滿滿一鍋,大米裏有剁碎的香菇、玉米、肉,說實話,賣相不佳,水放少了,過于粘稠。
她沒說什麽,盛出兩碗,擺到餐桌上。
一時安靜,只餘勺碗碰撞的清脆聲。
許年說:“謝謝。”
是該謝。
無論他們目前是什麽關系,普通高中同學,還是舊情人,他對她的照顧都是實實在在的。
陳致說:“我以為你能照顧好自己。”
她為什麽從他語氣裏聽出責怪的意味?她又為什麽要辯解?
——“最近事,事太多了。”
叔母做術前多項檢查,要去其他科室,有的隊一排就是半小時起,她得陪着,還要買三餐,負責打水。
之橙是她目前唯一能依靠的,更放不下,材料、賬單,前天有臺設備出問題,又得叫人來修……
事堆到一起,加之寒流南下,便發了燒,自己也沒意識到。
“許年,背一直挺得太直會累,會僵,适當地休息一下,好麽。”
從高中起她就這樣,不敢放松。
許年笑了下,“你站,站在現在的高度,說這,這話,自然輕松。”
她很平靜,沒有嘲諷,也沒有針鋒相對。
陳致未吭聲。
輕松?
他們缺席彼此人生的這幾年,一兩句話填合不了,他便沒講,她所謂的高度,他是爬得一路如何鮮血淋漓的。
她生硬地轉換話題:“你,你好點了麽。”
他以為她問手背的淤青,說:“土豆片挺管用的,消退了很多。”
她心口悶了下,沒有再問。
又是無言。
吃完,許年要收碗,他搶先,說:“我來吧,你好好休息。”
她沒争。
陳致洗淨瀝幹,放上碗櫃,繼而拿來體溫計,“你昨晚燒到三十八度三,後來退了點,你待會再測一遍吧。”
“嗯。”
“你的藥有的過期我就扔了,另外買了新的補上了。”
“嗯。”
他張了張口,末了,還是那句:“好好休息。這兩天別忙了。”
“嗯。”
陳致走了,這座屋子什麽都沒變,不剩任何他留宿一晚的痕跡。
良久,許年打開架子上的藥箱。
她注意到有一盒未拆封的創可貼,他那天用過兩枚,一道補給她了。
卡通圖案的,印的是橙子。
許年坐到他躺過的地方,捂住臉,慢慢地,感覺掌心漫開一片濕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