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舍利生蓮
第022章 舍利生蓮
刀尖挑破天幕, 輪轉出的弧度堪比九天之上彎彎弦月!
霎時間,一室大大小小的神像皆在謝辭昭的這一刀下潰碎,迸射出的金色碎片混雜在尚未落下的刀光中, 乍看有如神鳥金烏拖曳的尾羽, 僅是一瞬路過, 便為這混沌人間灑下千萬曦和神光。
許是聽見神像被毀, 內室傳來略顯拖沓沉重的腳步聲。聽見這突兀出現的腳步, 衆人無一不是嚴陣以待。可随着他身形的展露,從內室出來的那人簡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非但不高大威武,反而猥瑣矮小,須發皆白, 一雙眼睛渾濁得仿佛淘洗過幾十年的洗米水。再觀他修為,也僅僅只是築基初階。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幹癟蒼老, 看起來與平常老人無異的老頭一手促成了無數人的悲劇。屋外人默默無言地看着他, 他也正用那雙老得昏花的眼睛貪婪地凝視過門外的每一個人。
若說他與尋常老頭的區別,景應願注視着他的雙眼,心說,那一定是這雙雖老得分不清蝦與蟹,卻仍盛滿渴欲的眼睛。
凝視間, 他不斷撫摸着懷中抱着的最後一尊拈花神像。老城主笑眯眯地道:“好孩子,夜半來訪所為何事啊?可是要求我這老頭子為你們指一樁美滿婚事?”
話音剛落,他龇牙一笑,懷中的神像也笑了, 寬厚的大嘴直裂到耳根,從腹內發出一連串嘻嘻哈哈的嬉笑聲。
他看着眼前個個修為都高出自己不止一星半點的妙齡女修們, 眼中的貪婪幾乎化為實質。在灼熱的欲念驅使下,他不自覺地張開嘴, 污濁的涎水兜不住地往下滴落。
真好,真好啊……老城主控制不住地向離他最近的謝辭昭伸出手,想要抓住面前這只富有生命力的手腕,仿佛能通過這樣的觸碰延長自己所剩不多的壽數……
只是他那只布滿醜陋瘢痕的手剛剛探出,便被謝辭昭從腕骨處一刀斬落!
“啊啊啊啊啊!”
痛苦的嚎叫聲響徹原本寂靜的城主府,景應願垂眸看着滾落至自己腳邊的人手,将其一腳踢開了。
枯柴似的手指緊緊扣住僅剩的神像,已垂垂老去的老城主蜷縮起身體尖利喊叫起來。然而沒人對他産生哪怕一絲恻隐之心,只是默默離謝辭昭那柄仍滴着血的長刀又遠了幾步。
比起旁人臉上的嫌惡,在無辜慘死女子們所幻化的幻境之中,實實在在當過一回新嫁娘的景應願臉上卻堪稱平和。她看着那張蒼老的面容因極致痛苦而扭曲,淡聲道:“痛嗎?那些在新婚夜被邪神攝去性命,無辜慘死在婚房的女子們更痛。在她們面前,你哪怕賠上千萬條命都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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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聽見了什麽極為可笑的話,原本因疼痛不斷掙紮的老城主猝然擡頭,沖着她露出一個堪稱陰森的笑容。
景應願不退不避,對上了他那雙寫滿不甘與嫉妒的眼睛。
“你們這些修士才是最該去死的!”
他喘着氣,混沌的眼睛中射出惡毒的光:“你們這些天之驕子,生來養在宗室之中,怎嘗過凡間散修的疾苦!我十歲開蒙,十五歲修真,卻足足用去四十載,四十載光陰才堪堪摸到練氣門檻!”
看着面前少女依舊不起波瀾的雙眸,他妒意更甚,怒吼道:“是恩人……是毗伽門給了我重活一次的機會!如若沒有聖神,我早已耗光壽數曝屍街頭,哪還能茍活到如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已是修士,哈哈哈哈哈,我是修士!不過獻祭幾個凡人女子,我何罪之有!”
困獸被逼至窮途發出的嚎叫聲響徹長空。景應願聽罷,似有所思。
天之驕子,未嘗疾苦?
她苦笑一聲。
記起前世那株被內門弟子故意丢棄在泥濘裏,自己卻仍在衆目睽睽下撿起吞食的療傷靈草;無數次被當作替死鬼驅趕至秘境最前方為他人踏出一條平安大路;素來受最重最險的傷,歷練結束後所得的靈石卻是其餘人的十分之一……
也不知曾受內傷外傷無數,屢屢被踐踏至泥地裏的自己的仙骨,前世那位不知身份的神仙貴人用得可還習慣?
饒是如此,她也未曾生出投身邪處,拉所有人下水同歸于盡的想法。
樁樁件件猶在心頭,如同恥辱印般烙得景應願渾身劇痛。然而她卻攥緊了刀,擡眼直視已顯瘋癫之态的老城主:“你錯了。真正害你的是毗伽門宗,是你的欲念。你一己的不如意,卻要搭上無數無辜旁人的性命,是你自己踐踏了自己的尊嚴。”
即便形容憔悴如落水狗,老城主眼中的貪念仍如無底洞般深不見底。
看着皆手執法器嚴陣以待的修士,許是知曉自己大限将至,他慘淡冷笑兩聲,又記起了當年在街頭乞食時所遇的那人。
*
自己雖只是個被老乞丐拉扯大的小乞兒,卻意外地天資聰穎,早早摸到了與凡人之力泾渭分明的靈力邊緣。然而數年不得破境的自己早從被敬畏過一陣的神童又跌落下凡埃,四十年汲汲營營,到頭來只是個醜陋肮髒,已開始顯出頹态的乞丐。
無論是誰都可以指着他嘲笑他那視若珍寶,卻始終無法使用的靈力,無論是誰都可以将踩滿污泥的鞋底踩進他的乞食盆內。
如此與喪家之犬有何區別?那年的他低頭吃着髒臭的小半個饅頭,忽然看見一雙繡滿昂貴花樣,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鞋子停在自己的面前。
幾乎是出于本能,他三兩下将饅頭塞進了嘴裏咀嚼,抱着頭蜷縮成團,做極盡卑微的乞求之态,嗚嗚哭着求對方不要踢打他。
想象中的痛揍并沒有到來,一雙幹燥溫暖的手将他扶了起來。
落魄的老乞丐驚恐擡眼看着來人,恍惚之中,懷中卻被塞了一尊金光熠熠的神像。
那人告訴他,沒有人會不喜歡權力的滋味。這尊神像是贈與他的,只要他保管好這尊神像,自然會有飛黃騰達之時。待到他年手握大權,別忘了反哺昔日神像之恩便是。
他唯唯諾諾應了,卻未曾信他這番話,轉眼便琢磨着明日将這尊神像拿去當鋪換幾個銅板讨酒吃。
然而就在他與神像相對而卧的那一晚,靈力四十載未有浮動的他聽見一聲如雞蛋破殼般的細微聲響。乞丐茫然起身,卻發現手心不知何時浮起了盈盈白光——
他破境了。
從此他不再是凡人,不再是乞丐,是可在這方城鎮呼風喚雨享崇拜仰視的修士!
撇去乞丐的身份,他靠着靈力與衆人的敬仰得了宅子,得了錢財,再也不會吃不飽飯受人歧視。然而随着修為遞增,他的野心也越發旺盛。
雖身享富貴榮華的他早已不是昔年街頭人人随意欺辱的落魄子,但他卻想要更多的權力。就如恩人所說,沒人不喜歡權力的滋味。
終于在修為破至築基的那一日,他潛入城主府,掐死了十餘年前曾于大街上公然驅趕打罵過他的城主。
真好啊。他看着因用力過度發白的手掌心,欣慰笑了。
次日,身份尊貴的他領着城主的靈柩前往埋骨地,泣不成聲,臉上是情真意切的悲痛。身後是不斷稱頌贊揚他的人們,說他得道修真後仍不忘本,未曾抛下昔日鄉鄰前往更廣袤的天地闖蕩,而是選擇留守保護家鄉。
他拭淚不語,直到衆人推舉他成新一任城主時,臉上方才适時露出幾分感激笑意。
舒坦的日子沒過幾個月,某個夜晚,睡得正酣的新城主卻被一股奇異無比的巨力壓醒。他倉皇睜開眼,在膨脹無數倍的神像眼中清晰看見了自己被吓得幾欲瘋癫的臉。
他知道,該還恩的時候到了。
次日上午,城主召集城民宣布,為報玉殊山神庇佑城鎮數百年平安之恩,城內開啓每十年一度的祭祀。
然而那尊嗷嗷待哺的神像卻等不了那麽久。于是那一晚,他便召了府內新來的侍女進房。
在血光四濺中,他縮在角落,看着那只驟然蘇醒,半神半邪的怪物嘎吱嘎吱咬着殘肢,四肢像狗一樣匍匐着地,奇大的腦袋轉動,齒間還銜着半只手臂笑望過來,哇一聲吐了。
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老城主滿是白發的頭顱高高揚起,滿樹繁花之下,他笑得癫狂:“我不悔,我不悔!哈哈哈哈哈!窮苦潦倒半生,再得百年富貴,潑天恩情載于我身,我不敢悔,也不需悔!”
說罷,他将懷中最後一尊神像狠狠擲下!
真是個瘋子!
衆人皆戒備凝起靈力,景應願亦懶于與他辯駁,舉起西江公主刀掃開從四處迸射而來的碎片。那些神像碎片叮當落地的瞬間竟然拔地而起,緊緊圍簇着她們,變成了數十座金剛怒目的巨像。
巨像們微微笑着沖幾人挪移過來,千鈞一發之際,她懷中那枚小小的蓮子忽然滾燙。
她避開攻擊而來的邪祟,将蓮子取出,頗珍重地放在掌心。卻見它如篩糠般瑟瑟抖動,頃而從澄金色的表面破開一絲裂隙,生出一片蒼翠蓮葉!
得了月色的滋潤,蓮葉以堪稱詭異的速度自她掌心一點蓮子尚竄起,勢與天比高。待沖至最高時,景應願發覺蓮梗的側邊竟然分出了一枝金燦燦的含苞金蓮——
碎片幻化而來的神像停了動作,怔怔望向這株散發着金光的蓮花。
景應願在看清這株拔高至數米的蓮花時也愣住了。周遭響起幾聲低低的抽氣聲,她試探着用指尖碰觸蓮梗,這輕微的動作卻令整株蓮花開始簌簌顫抖,最頂端的花萼旋轉,往被邪祟之氣覆滿的周遭灑出無數滴透明清露!
寂然半晌,有人驚嘆道:“這是,這是舍利生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