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劍拔弩張
第002章 劍拔弩張
久違的靈臺清明之感。
這道劫雷來得快,去得也快。景應願呼出最後一口濁氣,方才憔悴的面色一掃而盡,看起來竟比方才更加精神幾分。如若不是她仍穿着那身染血的宮裙,誰也看不出面前這位雍容的帝姬竟是方才拔劍之人。
一息破境,劍斬千軍,不知禍兮福兮!
景應願擡頭看着劫雲未散的長空,前世渡江小樓中翻閱到的字句逐漸浮上心來。
那是一本破舊的小話本,略翻幾頁,可在凡世篇中讀見以朱筆勾勒的這幾句:金闕貳捌叁年,帝後得長女,取名應願。是以此女應願而生,天上天下萬物亦皆應其所願之意。傳說誕生時天邊有神鸾銜枝而來,帝後大喜,賜帝姬封號鸾嬰,從此以太子規格教養,盼此女鎮金闕山河完璧,號四海十三州萬民來朝。
鎮山河完璧,號萬民來朝。
這兩句小話本上記載的舊談,卻時常萦繞在景應願耳邊。哪怕她已在垂死之際,仍難忘卻。身為應願而生之女,究竟是應了誰的願?活了這不明不白的一世,卻無一人問她可甘願!
前世她貴為一國帝姬,在這靈氣逐漸稀薄,已千年無人飛升的四海十三州大陸上更是天賦異禀,擁有極為精純的靈力。
只可惜她的天才只是昙花一現,雖然背靠整個四海十三州最古老強盛的宗門蓬萊學宮,但只是被收作了學宮外門的普通弟子。
不僅如此,在以堪稱可怕的修煉速度快速步入築基期後期時,一連數年遲遲無法成功攻破金丹期結丹,受盡外門弟子奚落。好不容易熬到了四海十三州一甲子一次的大比,卻在大比前夜被不明不白地抽筋剝骨,贈與他人。
直到那一天,景應願才知曉,原來自己身懷傳說中的天生仙骨,而她景應願從頭到尾只是為他人鋪出錦繡仙途路的犧牲品!
天道不仁,人道不公,可她不願承了它們的願,偏偏要夾縫重生,将前世的一樁樁一件件統統平反,讨一個她甘願的結局!
*
方才被劫雷震開數步的景櫻容默默凝視着自己的這位皇姐。
她凝眸看着姐姐不斷滴血的宮裙,那血漬紅了裙擺上繡着的牡丹,紅得讓她心頭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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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想為姐姐做些什麽。
父皇母後膝下無皇子,唯有她姐妹兩位帝姬。皇姐從小聰慧骁勇,無論治國策略還是兵馬騎射都是第一流,這才教那群酸腐臣子彈劾不出什麽。而她景櫻容也好,卻獨獨被夫子點評少了幾分魄力。
景櫻容曾想過,有這樣好這樣厲害的皇姐是金闕的福氣。至于自己,哪怕一輩子生活在皇姐的羽翼下也不是什麽壞事,她想得開。
直到家國将破,她親眼看見皇姐斬下的那一劍。
在這四海十七州內,修真界的存在并不是什麽秘密。哪家孩童未曾做過“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的癡夢?景櫻容亦不例外,哪怕她貴為帝姬。
如此一來,她怎會認不出皇姐那一劍的蹊跷?
景櫻容理了理衣袍。十五歲的小帝姬在暮光将落之時,迎着陸續朝殿中走來的臣子們的目光,神色肅然,頭一次将皇姐護在了身後。
*
霞光晚照,更襯得這斷壁殘垣凄涼。
不知是誰在群臣中長嘆一聲:“先帝已逝,膝下無太子繼位,徒留帝姬,金闕氣數盡矣!”
這話惹出一片騷亂,可竟也無人跳出來反駁他的言論。景櫻容冷冷看了這群人半晌,陡然笑了:“姜尚書此言差矣,只要我景家女兒活一日,金闕便在一日!今有我皇姐劍斬賊子,力守金銮殿,敢問你姜家嫡子何在,諸位家男兒郎何在!”
她上前兩步,神色不怒自威:“諸位,如今反賊已除,餘下殘兵不成氣候,盡數打殺便是。我金闕未亡,劫數已過,先帝後屍身猶可作證明!若他二位在天有靈,定也會好好地将諸位嘴臉看個清楚明白。”
話至此,她将面前所有人的面孔都深深凝視了一遍,似是要記住今日在此所有人的面孔。殿下諸臣無一人敢與景櫻容對視,皆讷讷跪拜了下去。
“金闕猶在,我金闕猶在!”
不止是誰喊了第一聲,逐漸有第二聲,第三聲,直到彙集成河海,意氣直沖青天!
景應願站在皇妹身後。
她可以看見她尚且青稚的身體微微發着抖,卻依舊護在自己身前,不讓一步。她想到從前母後的教誨——你二人身為金闕帝姬,理應傲骨铮铮!皇妹那時尚且稚嫩,卻認真地将這句話從母後的天心殿一路念叨回琉璃殿。
誰說女子不能為人皇?
重來一世,歷此一劫,櫻容也長成夫子期望中的模樣了。
景應願最後依戀地摸了摸皇妹的頭發,長嘆一聲,陡然舉劍向蒼天。
她的目光似是能夠穿透雲層,看見早已禦劍盤踞在金銮殿上空的諸位仙人:“諸位今日瞧得可還痛快?若仍未盡興,卻是我這東道主的錯處了。不如我請諸位下來,離近了好好揣摩揣摩!”
幾息過後,只見風搖影動,原本雲霞密布的長空瞬間澄明如水境。只聽遙遙一聲笑嘆:“好一出大戲,當真痛快!”
景應願一怔。
前世來的分明是位鶴發男子,怎麽雲端傳來的卻是女修聲音?
雲端那人話音未落,只見數柄長劍飛射而出,劍上竟站了好幾位仙人。景應願眯了眯眼,這幾位中她只認得一位,其餘隐約面熟,想必是從前在四海十三州小會上遙遙瞧見過一面。
按照前世的走向,他們本不該來。
仿佛是被景應願這一眼冒犯,劍氣威壓襲來。原本長跪在殿下的臣子們被這肅然劍氣迫得幾乎貼在地面上,口中長呼道:“仙人現世,我金闕有救!”
聞聽此言,景應願面色上閃過一絲譏諷,偏偏不跪,反而站得更直幾分。景櫻容警惕地護在皇姐身前,亦不下跪。
她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齒縫中止不住地溢出腥甜,卻也在這從未感受過的威壓下勉強站住了。
此時,飛劍上方才作聲的女修咦了一聲,望着景櫻容面露新奇道:“未曾想在第七州這等地界竟也能瞧見幾分真龍金身之相——不錯不錯,金闕當真是風水寶地,這姐妹二人都有意思。”
她杏眼一轉,卻是錯也不錯地盯住了景應願:“不過小女帝,吾等今日尚未打算幹涉你凡人生死,為的另有其人——你說是吧,容錯?”
玄衣鶴發的中年男人眉間似有重重郁色,他居高臨下看了一眼景應願,似有十分厭煩,卻不敢不接那黃衣女修的話:“薛前輩,您別說笑了,容某只是恰巧路過,哪有特意為什麽人?”
劍拔弩張之際,景應願卻笑了。
“好一個不幹涉我凡人生死,”她并未放下長劍,而是挑釁般将劍尖緩緩劃過空中每一位仙人的臉龐,“諸位皆未飛升,你我皆是凡人,何來你等我等?”
她仰望着頭頂的衆位仙人,平靜道:“今日諸位來我金闕,不是為救人,亦不是為了殺人,難道是專門來重溫一回被劫雷劈是何感覺?”
聽罷此言,那女修哈哈一笑,竟然不惱。
她捏了個手訣,将長劍收入手中,從長空一躍而下,穩穩落在景應願的面前。
景應願不退,竟敢與她相視而笑。見此情狀,持劍女修贊道:“膽量挺大,适合入我玉京劍門!”
說到這裏,她回首對天上的衆修士拱了拱手:“不好意思啊各位,這人我玉京劍門要了。如若不服,歡迎拔劍!”
聽見這話,方才那位被稱作容錯的修士再也沉不住氣了,竟是有幾分慌亂。
景應願拎着劍,冷眼看向他。前世來的只有那位叫做容錯的修士,別說什麽玉京劍門邀她入門了,在入修真界前,她壓根不知道還有其他門派。
自然也不曾知曉自己的資質。
回想起自己曾經在外門被磋磨的日子,她心中不由生出幾分諷刺,再度擡首,卻對上了一雙清澄的眼眸。
這人她也是眼熟的。無謂別的,只是她的名聲別說在第七州,在整個四海十三州都是響亮的,就在景應願上一世死前還看過這位仙子刊登在一日一話本上連載的不少花邊傳聞。
如今這位被四海十三州無數修士苦戀而不得的仙子正活生生站在景應願面前,沖她輕輕颔首:“淩花殿春拂雪,小友,幸會。”
見此情狀,那抱劍女修一下子被點炸了,嚷嚷起來:“春拂雪!誰不知道你淩花殿女修多,分兩個給我玉京劍門又如何,今日誰都別想跟我搶人!”
正說着,她那柄身泛金光的長劍猛然出鞘。但不知為何,她詭異地看了一眼春拂雪,卻并沒有再沖這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美人叫嚣,劍氣反而直沖天上那群人殺去。
“真是個劍瘋子!”有人暗罵一聲,“容錯,今日是你蓬萊學宮要人,吾等都是第七州修士,看在學宮宮主的面子上才過來幫你造勢,卻不想惹上這樣大的亂子!”
鬼的幫忙造勢!
被稱作容錯的那人心裏卻也一團亂麻,他煩亂地抓了抓頭發,竟是再也顧不上在這凡間丫頭面前端出仙人姿态了。
他本是蓬萊學宮掌管外門的大管事,前些日子被門內一位大長老吩咐今日來将人接入學宮外門的物外小城。
容錯修煉已有近七百年,縱使他如何将搜刮來的奇珍異寶堆積在自己身上,修為卻也不過堪堪結丹,再也不肯往前一步。不過背靠蓬萊學宮,哪怕是外門的管事也可在許多外門門生身上榨出許多油水,日子過得很是滋潤。
他掃了一眼景應願,心下忐忑。本以為撈着了個好差事,誰不知道金闕在第七州乃是極為鼎盛的大國,皇宮中金銀珠寶不計其數,更別說占着名揚整個四海十三州的金礦。如今他們長帝姬與修仙有緣,走時總也能撈得一二吧?
未曾想一來就撞見金闕國破,不光好處沒撈着,金闕帝姬還是個實打實的硬茬子。
且蓬萊學宮已有近百年未曾有新人入門,這樣的大事不知在何處被走漏了風聲,還是被其餘門派知曉了。
蓬萊學宮要人,他們也要!
誰不知道在這千年無人飛升的地界出一位天才有多麽重要。千年前最後一位飛升的大能正是出自蓬萊學宮,千年前的那場慘劇導致四海十三州的修士折損無數,如今各門派處于一個青黃不接的尴尬境地,小輩最高不過堪堪結丹,元老竭盡心思跨不過大乘,熬到最後竟生生隕落。
他們一路跟過來,于是……便瞧見了景應願。
不得不說,跟着蓬萊學宮有肉吃!
一開始他們只是跟着過來探個究竟,未曾想卻正好撞見了景應願力當千軍的那一劍。要知道,那劍的威力已經堪比練氣後期,人世間何曾出過這樣出類拔萃的好苗子,人間散修過練氣期的少之又少,若獨自修到築基已可當得一句天縱之才!
更別提這小姑娘才堪堪十七歲,哪怕放到修真界也是相當驚豔的存在。
能與之相比的,恐怕只有蓬萊學宮某座山頭那位總喜歡閉關不出的大師姐了。
這樣可怕的天賦,無論收入哪個門派,百年,甚至不用百年,修真界必然會出一位實力強悍的新秀!如若是給她千年時間,這一千年來未有人打破的渡劫飛升境說不定都能試上一試!
思及此處,仍禦劍在天的幾位血都熱了起來,若是今日這樣的好苗子被挖走,他們才真是愧對師門了!
容錯擠在當中,心裏發麻。
他不過堪堪金丹後期的修為,若是真與這群實力遠超他幾個境界的大能硬碰硬,恐怕連學宮都回不去了。但思及學宮中那位的手段,他手腳又霎時一片冰涼。
進退兩難間,他只好擠上前去,素來刻薄的臉上竟露出了一個堪稱和善的笑容:“帝姬不如來我蓬萊學宮,學宮是千年大派,定不會教帝姬失望。”
景應願權當沒聽見。
她可沒忘記前世這位圓滑市儈的大管事是如何為難于她的。
外門門生平日接觸不到學宮內門,在外門話事權最大的便是這位容錯管事了。組隊出同樣的靈賞令,她的犒賞總是比旁人少許多,衆門生聽內門下來的仙師傳道授業,她卻被分配去濯洗門內徒生的衣衫。
這一切竟都源自于她當初入門時未曾給過好處。
是人都知道,柿子要挑軟的捏,只是不巧她上一世就是那只軟柿子,誰叫她國破家亡,且又孤身在修真界,毫無倚仗?
見景應願毫無反應,容錯又恨又怕,冷汗都快下來了。好歹他背靠蓬萊學宮,在修真界也算半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何時被這樣一個小丫頭下過臉子!他茫然地看着景應願緊握的長劍,竟有種不知為何得罪了她的感覺。
橫豎這事自己是解決不了了。
容錯一咬牙,臉上旁若無事,卻默默在袖中掐了個訣,靈紙傳音蓬萊學宮各仙尊殿:
諸位仙尊:晚輩容錯,現在第七州金闕國皇宮之內,求仙尊駕臨金闕大殿,助蓬萊學宮奪得機緣!
霎時間,靈光明滅,閃現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