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佳人何在,紫陌紅塵相逢
第十五章 佳人何在,紫陌紅塵相逢
永壽宮的暴室是一個暗無天日、陰冷潮濕的暗房,兩個老宮人将我扔進來之後就關上厚重的大門。房中黑暗,一時之間無法适應,舉目都是濃重的黑,我索性閉目,讓雙眼适應一會兒。只是,難以忍受的是刺鼻的黴味,仿佛一股冷冷的氣,鑽進鼻子,直抵髒腑。
從不适應到适應,需要一個不短的過程。
幾次想嘔,卻硬生生地忍住了。我坐在牆角,地上、牆上的潮濕、陰冷之氣透過肌膚滲進身子,不多久,就覺得手足涼飕飕的。可是,我只能忍,只能堅持;只有堅持,才有一線生機。
今日落得這個下場,早已預料到了,也是內心期盼的。
左思右想,慢慢地睡着,直到有人開門才驚醒。
外面漆黑一片,只有橘紅的燈影斜射進來。兩個老宮人提着宮燈走進來,随後進來的是西宮太後,大氏。
房中驟然亮起來,明亮的燈光刺疼了我的眼睛,我緊閉着眼,仍然坐在地上。
“可憐的孩子,讓你受苦了。”西宮太後命宮人将我拉起身,“待陛下回來,你就可以出去了。”
“謝太後關心。”我誠摯道,她的确仁善,見不得別人吃半點兒苦。
“姐姐是擔心皇嗣,才氣急了将你關在這裏,待陛下查明真相,就還你清白。你再忍耐兩日,哀家會命人照看你的。”她握着我的手,掌心的暖意令人的心也暖暖的。
“有太後的信任與照拂,臣妾知足。”我感動得眉眼酸澀,在金國皇宮一年,經歷了那麽折磨、痛楚、絕望,一直咬着牙挺過來,卻在這一刻,因為她簡單的幾句話而覺得特別委屈、辛酸。
西宮太後摸摸我的頭,拍拍我的手,“這裏畢竟是永壽宮,哀家不好多待。這是一些糕點和茶水,你慢慢吃,哀家先走了。”
宮人将一個食盒遞在我手中,我看着她嘆着氣走出去,看着那扇大門再次關起來,房中再次陷入了黑暗。
餓了幾個時辰,早已饑腸辘辘,我吃了幾塊清爽可口的糕點,喝了茶,總算恢複了點力氣。
漫漫長夜,睡一覺,很快就會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仍然是黑漆漆的,腦子很重,昏昏沉沉的,嗓子有點痛,許是着涼了。
挨到午時,有人送來午膳,卻是一個幹得難以下咽的面餅,我勉強咬了幾口,就沒再吃了。
四肢開始酸痛,腦子迷糊起來,我又昏睡過去,見到了大哥、二哥,回到了繁華的臨安。大哥,此生此世,我還能再到你嗎?大哥,若有緣再與你相遇,我一定問你,為什麽送我鳳履和《月出》。
陡然,一陣猛烈的開門聲驚醒了我,明燦燦的日光如水湧進來,我眯着雙眼,看見東宮太後闊步走進來,身子板正,一張臉冷肅得毫無半分暖色,更具威嚴,令人驚怕。
兩個老宮人将我拽起來,架着我,仿佛我是一塊爛泥,随便任何人捏圓搓扁。
“哀家問你,你是宋人還是金人?你與陛下如何相識?”東宮太後不茍言笑地問,緊盯着我。
“臣妾家在江南,與陛下在上京相識。”我知道,她這麽問,必定是想摸清我的底細。
完顔亮早已将前朝宮人清洗一遍,不留任何禍患,因此,除了羽哥、明哥和貴妃、修容,沒人知道我曾被先帝囚禁;更沒人知道我是完顔磐與沁福帝姬的女兒,除了完顔亮與完顔雍。
東宮太後冷硬地問:“你為什麽到上京?你姓什麽、叫什麽,父母是什麽人,家中還有什麽人,一一招來!如有虛言,哀家絕不手軟!”
我回道:“我叫阿眸,是孤兒,不知道自己的姓氏。”
“你如何與葛王相識?”她嚴厲地問。
“臣妾與葛王也是在上京相識,因為志趣相投,就結為異性兄妹。”我避重就輕地答道。
“一派胡言!”她陡然怒喝,走過來,掐着我的雙頰,“再不從實招來,有你受的。”
“臣妾句句屬實,絕無虛言。”
“既然你的嘴這麽硬,休怪哀家不憐香惜玉。”東宮太後粗黑的長眉緊緊擰着,戾氣布滿了細紋繁多的臉龐,“來人,杖責二十!”
一個老宮人手持木杖走進來,面無表情,一看就知道是狠角兒。
架着我的兩個老宮人将我摁在地上,我無力反抗,只能全身趴在地上。地上的冰涼之氣鑽入身子,頭更疼了,四肢乏力,我有氣無力地說道:“太後,臣妾所言非虛,太後為什麽不信?”
東宮太後微眯着眼,仿佛在回憶那故人的容貌,“因為,你與哀家所認識的一個故人長得很像。”
我明知故問:“太後的故人是誰?”
她的雙眸微微睜大,一字字咬着牙道:“一個禍亂、危害我大金朝綱的南朝女人,一個奴顔媚骨、迷惑人心的狐貍精。”
我愣住了,她說的是娘親嗎?假若是娘親,她為什麽這麽說娘親?娘親是大宋帝姬,不會是那樣的女子。在金國女人眼中,得到金國男兒真心、真情的宋女,就是狐貍精嗎?
忽然,我明白了,她認定娘親是那樣的女子,自然也以為我與娘親一樣,會禍亂、危害金國朝綱,迷會惑她名義上的兒子,完顔亮。
原來如此,她決心置我於死地,就是這個原因。
“打!”東宮太後怒喝,“再不如實招來,就重重地打!”
“且慢!”
木杖已經揚起,行将落下來,我聽到一道溫和而幹脆的聲音。
西宮太後快步走進來,憂心地問:“姐姐,為什麽打元妃?”
東宮太後的眼中浮動着絲絲的殺氣,嚴厲道:“妹妹,別攔哀家,今兒哀家一定要讓她招供!”
西宮太後不明所以地問:“招供?姐姐要她招什麽?”
“妹妹,哀家自有主張,此事你不必多問。”
“姐姐,雖然從元妃的寝殿搜出罪證,可是将她關在暴室已是懲罰了她,不能再私下用刑。”
“她嘴巴這麽硬,不讓她吃點兒苦頭,她怎麽會招供?”東宮太後不耐煩道。
“姐姐,妹妹還從未見過陛下這麽喜歡一個女子,元妃雖然犯錯,但她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待陛下回來再行處置也不遲啊。”西宮太後語重心長地說道。
“哀家也是為陛下好。”東宮太後長長一嘆,“有些事,你不知道,哀家也不便說,但哀家今日這麽做,都是為了我們大金國的朝綱與江山。”
“她只不過是一個女子,縱然有些狐媚手段,但也不至於禍國殃民吧。”
“你有所不知,南朝女子都是狐貍精,除了迷惑陛下,還會危及我大金國的江山社稷。”東宮太後決然道,“妹妹不必再說,為了江山社稷,哀家一定要她招!打!給哀家重重地打!”
老宮人的木杖再次揚起,我無辜、委屈地看向西宮太後,祈求她的憐憫。
在木杖落下來之際,西宮太後擺手制止,“且慢!”她不忍地看我一眼,對東宮太後求道,“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姐姐就當作賣給妹妹一個人情,今日暫先饒了她,明日妹妹再問她,可好?”
東宮太後的眼眸迸射出淩厲的光,“妹妹,你為什麽非要保她?你是不是一定要跟哀家作對?”
西宮太後溫和地賠笑道:“妹妹怎麽會跟姐姐作對?妹妹只是不想傷了陛下與姐姐的母子情,姐姐想想,陛下這麽喜歡元妃,回來後得知姐姐将元妃打成這樣,該有多心疼吶。”
東宮太後仍然不罷休,堅決道:“陛下是你的親兒子,這壞人就由哀家來當,你且站在一邊!”
西宮太後久勸不住,有點着急了,道:“後宮以姐姐為尊,可是妹妹也是太後,今日妹妹想向姐姐讨一個人情,保她毫發無損!”
她的語聲急促而幹脆,渾然不像剛才的溫和。
東宮太後一怔,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你當真保她?”
西宮太後不再以軟弱示人,嚴肅道:“是,陛下喜歡她,妹妹要保她毫發無損!”
東宮太後眉目緊擰,氣得眼珠子快要蹦出來。她們對峙半晌,東宮太後拂袖離去,撂下一聲怒哼。幾個老宮人跟着離開,我從地上爬起身,感激道:“謝太後救命之恩。”
西宮太後拍拍我的手,神色凝重,重重一嘆,“哀家也不知救你是不是錯了,姐姐也許不會輕易放過你,你好自為之。哀家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就因為她的兒子完顔亮喜歡我,她就不忍心我受到任何傷害?
或許,她真的是一個心存仁善的人。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幽幽轉醒,卻覺得很不舒服,頭重腳輕,身上發燙,頭很暈,天旋地轉,想嘔。我為自己把脈,的确染了風寒,全身低熱。
外面很靜,靜得一點聲音都無,不知道是白日還是夜裏。
完顔亮會提前回宮嗎?東宮太後會不會再來審我?
口幹舌燥,很難受,只能想一些開心的回憶才覺得不那麽難過。
挨了好一會兒,忽然,外面好像有極為輕微的腳步聲,我凝神細聽,果然,有人開鎖。
假若是東宮太後,行事應該不會這般謹慎,是誰?
大門被人輕輕地推開,外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盞宮燈也無,想必是過了子時。兩個黑影靈敏地走進來,準确地摸到我的位置,低聲喚道:“元妃。”
“我是,你們是什麽人?”我啞聲道,嗓子痛得幾乎說不出話。
“奉命行事。”
從聲音聽來,這二人是年輕女子。這一刻,我欣喜若狂,我終於等到了。
其中一個女子又道:“元妃把這件黑衣披上,身上的首飾都取下來。”
我沒有多問,一一照做,将玉簪、玉耳墜、玉镯取下來,交給她們。
接着,我聽見悉悉率率的聲音,黑暗中,我依稀看見她們把首飾戴在地上一個人的身上。
她們竟然帶了一人進來,可見她們的能耐,并非普通的女子。
事不宜遲,她們立即拽着我離開暴室,來到永壽宮的北牆。
這二人身穿夜行衣,用黑布蒙着臉,身手矯健敏捷,顯然有着不俗的身手。可是,她們有飛天遁地、翻越宮牆的本事嗎?
原來她們早已有所準備,将牢固的鐵鈎和粗繩抛至牆頭,接着其中一人快速地爬上牆頭,另一人推着我爬上牆,牆頭的人再拉我一把,我就這麽離開了永壽宮。
來到一處隐蔽的殿宇,她們讓我躲在夜香的大木桶中,好在木桶中沒有夜香,不然只怕被熏暈了。很快,運夜香的人将我帶出了金國皇宮,離開了這座堪比地府可怕的宮殿。
後來,我才知道,我離開不久,那個暴室意外走水,燒死了兩個人,一人是代替我死的無名女子,另一人是在隔壁房看守我、呼呼大睡的老宮人。
所有人都會以為,我在夜深人靜的意外大火中活活燒死,完顔亮回宮時,“我”已是一具燒焦的屍首,根本無法辨認,只能憑着玉飾斷定那具屍首是我。也許東宮太後有懷疑,但完顔亮會将這筆賬算在她頭上,從而恨她入骨。
倒夜香的木車颠颠簸簸,我昏睡過去,直到日上三竿才醒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粗犷的闊臉、一雙含笑的黑眼,這人并不陌生,只不過整整一年未見了。
看見他,我就安心了。他是去年在中京偶然相識的上官複,我叫他“上官大哥”。
“上官大哥,是你救了我?”嗓子痛死了,我忍不住咳起來。
“妹子,你染了風寒,來,先服藥。”他端來一碗湯藥,扶起我,将藥碗遞在我嘴邊。
聞了聞,的确是治療風寒的藥,我一口氣喝了整碗藥,雖然苦,卻是苦口良藥。
上官複擱下藥碗,讓我躺下來,笑道:“天一亮,我就在這附近的村子找了一個郎中給你把脈。”
“上官大哥,謝謝你。”我驚喜地笑,“這是上京城外?我已經離開了上京?”
“是,你已經離開了上京,很安全。”他咧唇一笑,笑起來尤其顯得憨厚、老實。
太好了,我終於逃離金國皇宮、逃離上京,終於逃出地府閻羅完顔亮的魔掌。從今往後,我不再是金國皇妃,變回以前那個立志雲游四海、行醫救人、無憂無慮的阿眸了。
只是,經歷過的點點滴滴,已經烙印在心中,再也無法抹去。
我笑問:“上官大哥與修容相識?”
上官複憨實地摸頭,粗黑、豪邁的臉膛因為笑容而添了三分柔和,“什麽都瞞不過你,娴妹妹是我一個好兄弟的妹子。”
這麽說,他的兄弟是遼人?然而,他怎麽知道我在金國皇宮?
我提出疑問,他應道:“我們在西京分別時,你不是說過想到上京玩玩嗎?今年年初,我到上京幫朋友做買賣,不知道你還在不在上京,就拜托兄弟打聽你的下落。後來,他從娴妹妹那裏打聽到,金國皇帝冊封一個宋女為元妃,我想着元妃可能是你,就請娴妹妹畫了一幅你的畫像給我瞧瞧,我看了畫像,才知道元妃就是你。”
原來如此,不過此事實在巧合。
上官複有些尴尬,不停地撓頭,“原先我沒打算救你,後來聽娴妹妹說你在金國皇宮發生的事,又聽說你根本不喜歡當金國皇帝的妃子,我才想法子救你出來。阿眸姑娘,你不會怪我多事吧。”
“怎麽會?我應該謝你呢,多虧了你,我才能逃出來。”
“真的嗎?”
“真的,對了,上官大哥,利用夜香将我‘偷’出宮,是你的主意?”
“委屈你了,不過沒有再好的法子了。”他不好意思地笑。
原先,我不知道修容耶律娴為什麽幫我逃出生天,原來,是上官複的籌謀。
禁足蒹葭殿的那一月,羽哥、明哥無意中提起兩宮太後,我忽然想起,爹爹、娘親與兩宮太後同輩,她們應該見過娘親。果不其然,一見到我,東宮太後就面色劇變,說明她真的見過娘親,記得娘親的容貌。我秉承了娘親的容貌,她自然會聯想到,或許我與娘親、爹爹有什麽關系。
東宮太後急於将我杖斃,想來早已存了殺我之心。
我養好身子,假裝想明白了,禁足令自然就解了;接着,月事在預料之中及時地來,完顔亮想與我纏綿,也只能等。禁足令解除的次日夜裏,耶律娴派人送來一封密函,寫着:受人之托,助人為樂。
她有心助我,雖然我懷疑她的用心,卻也回了一封密函給她:見機行事。
沒料到的是,完顔亮出城行獵,給我四日的充足時間讓我籌謀。緊接着,貴妃有喜,在花苑偶遇兩宮太後,貴妃的“欺負”,無疑是強勁的東風,讓我的計劃更順利地進行。
雖然不知道耶律娴會如何幫我,但我知道,她會把握時機。
貴妃差點兒小産,出乎意料,我根本沒有在紅豆白玉露中做手腳,或許是貴妃賊喊捉賊,或許是東宮太後為了殺我、命人暗中做手腳。西宮太後的極力維護,使得東宮太後只能留我一命,将我關在暴室。接着,耶律娴一招“偷龍轉鳳”将我“偷”出來。
雖然有不少意外,不過尚算順利,這些“意外”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讓我順利逃離魔掌。
這日,上官複打聽過,完顔亮驚聞消息,匆匆回宮。
我不能在這裏多待,必須盡快南下。他也覺得此地不宜久留,拿了幾包草藥與我離開上京。
為防完顔亮起疑、派兵追來,我喬裝成一個男子,在左臉塗了一個長長的刀疤,再貼上胡須,容貌就變得面目全非。縱然他在我面前,也不一定能認出我。
騎馬一路南下,所幸沒有發現追兵,我略略放心。夜裏,若是在野外,便席地而歇;若是有農家,便在農家借宿。上官複很照顧我,對我嗬護備至,這日傍晚,恰好抵達燕京,他建議找一家客棧歇歇,因為我的風寒還沒好,倘若日夜趕路,只怕病情加重,那便得不償失了。
於是,找了一家最不起眼的客棧住下來,好好地吃一頓,沐浴更衣,清爽地睡一覺。
然而,躺在床上,卻在一時之間沒了睡意,仿佛困倦、疲累都随着污垢的洗去而消失。
披了外衣來到外面,種植着幾株碧樹的庭院站着一個虎背熊腰、體格粗壯的男子,比完顔雍、完顔亮還要高峻、壯碩。他背對着我,負手而立,一襲普通的黑色輕袍穿在他身上,卻展現出不一樣的氣度,如一棵高聳入雲的大樹,枝葉繁茂,有着最強的力量與不可估量的氣魄。
假如只看他的後背,不看他的正面,會覺得他是一個征戰沙場的将帥,或者是一個憂國憂民的當世英雄,可惜,他是敦厚老實的上官複。
與他相識,是去年我在中京游玩的時候。
一日,我在街上閑逛,做着與大哥偶然邂逅的白日夢,不提防錢袋被小賊偷了。這一幕被上官複看到,他立即喊了一聲,疾奔去追小偷。我從白日夢中驚醒,發現錢袋不見了,才趕緊去追。
追到的時候,上官複已經抓住小偷,将小偷踩在腳下,小偷哇哇大叫,乖乖地交出錢袋。
致謝之後,我和他各奔東西,沒想到的是,我們竟然住在同一家客棧。於是,我請他吃飯,天南海北地聊,越聊越開心,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雖然他的相貌并不出衆,但是很獨特,粗犷,憨厚,笑起來的時候窄小的眼睛變成一條縫。
我看得出來,他應該是北人。他自稱,他喜歡天南海北地跑,在各地結識了不少志趣相投的朋友,有一些是做買賣的,因此,他就在各地采買物産,賣給朋友,以此掙一些銀兩。
他帶我在中京玩了兩日,接着他要去西京(屬金國,今為山西大同)辦貨,邀我去玩玩。
原本我想直接前往上京找大哥,不過盛情難卻,我終究随他去了一趟西京才折回來。
西京的山水風景、風俗風貌與中原、江南大為迥異,讓我大開眼界。更好玩的是,上官複帶我往北走,來到一片綠茵茵的廣袤草原。平生從未見過草原,我陶醉在無邊無際的綠色海洋中,感受草原的莽蕩與廣闊,感受草原天空的高遠與湛藍,感受草原的風凜冽如刀,感受草原的日光純粹而金燦,感受在草原上縱馬馳騁的豪邁意氣……
心中挂念着大哥,玩了幾天,我便告辭,繼續尋找大哥。
沒想到,上官複也到上京,還湊巧地救我逃出金國皇宮。也許,他是我的貴人。
“阿眸,怎麽也還沒睡?”
我猛地回神,看見上官複已站在我面前,面帶疑惑,我連忙掩飾了情緒,“出來走走。”
他略有遲疑,“是不是舍不得……”
我一笑,“我怎麽會舍不得?我多麽慶幸,終於逃出上京。上官大哥,若不是你,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逃出來。”
“不必言謝,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既然你我有緣相識,我上官複就當你是自家妹子,但凡你有所吩咐,我都會赴湯蹈火。”上官複臉膛帶笑,給人一種草原男兒豪氣幹雲的感覺。
“謝謝你,上官大哥。”
“別再說‘謝謝’了,你不嫌棄我,叫我一聲‘上官大哥’,我就認你做妹子了。”
“好,日後上官大哥有什麽地方用得着小妹,小妹絕不推辭。”
“一言為定。”他與我相視而笑。
次日,吃了早點便啓程。
上官複說,過了燕京,南下的路就好走了。換了馬,我們揚鞭疾馳,希望盡快離開燕京。
越往南走,天越熱,日光越毒辣,熱氣一浪浪地湧來,熱得難受。
驕陽當空,日光明晃晃的,刺人眼目,曬在臉上有點疼。我望見,前方的官道上好像躺着一個人,一動也不動,如死一般。在我前面的上官複慢慢減速,我也不再催馬。
他勒馬,跳下來,探了探路邊人的鼻息,拍着那人的肩膀,叫了三四聲,沒有任何反應。他回頭對我道:“這男子還有氣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太熱而暈倒。”
雖然急着回家,但我終究還是下馬,行醫救人是醫者的本分,我不能見死不救。
我蹲下來,目光觸及路邊人的面容,心中大駭,震驚地叫道:“大哥……大哥……大哥……”
又震驚又歡喜,驚的是大哥竟然暈倒在路旁,喜的是竟然在燕京郊野偶遇大哥,可見上蒼是憐憫我們的。
“你認識他?”上官複驚疑地問。
“嗯。”我着急地為大哥把脈,然後道,“上官大哥,他是我結義大哥,我必須先救他。”
“好,我知道前面不遠有一條小河,就去那裏吧。”
我點點頭,合二人之力将完顔雍放在馬背上,然後策馬馱着他往前走。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果然有一條小河。此處林木茂密,綠蔭如蓋,草叢中盛開着不知名的野花,五顔六色,缤紛可愛。一條河流向東流淌,水面浮着一層薄薄的碎金,流金瀉玉一般。潺潺的流水聲給人一種清涼之感,清澈的水中有魚兒游來游去。
上官複拿着兩個水囊去裝水,完顔雍躺在草地上,閉着眼,鬓發淩亂,下颚布滿了短須,面容憔悴,雙唇蒼白如覆清霜,全無知覺,任憑我擺弄。
雖然心中堵着很多疑問,但我告誡自己,必須保持冷靜。再為他把脈一次,他的脈息很弱,假若再不及時診治、用藥,只怕就死在這裏了。接着,我解開他的衣袍,察看他全身。
果不其然,他的前胸、後背有七八處刀傷,雖然傷口簡單處理過,不過并沒有用藥。在這大熱天,他徒步行走,重傷在身,引發高熱,體力消耗殆盡,暈倒在路旁。
為什麽他的身上有這麽多處刀傷?為什麽他會在燕京郊野?他不是在中京任職嗎?他是不是被人追殺至此?
上官複拿着水囊回來,我扶起完顔雍,喂他喝了一點水。
“他受傷了?不好,他的額頭很燙。”上官複凝重道,“必須找個大夫,否則他性命堪憂。不過這裏是荒郊野外,如果往前走,還要走三四個時辰才有小鎮。”
“上官大哥,我略懂醫理,麻煩你先看着他,我去找草藥。”我熱得全身冒汗,但無暇顧及其他,一心只想着先救醒大哥。
“這附近有草藥嗎?”他憂心忡忡道地望了一下四周,“荒郊野外的,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倘若遇上什麽猛獸,那該如何是好?不如我去吧。”
“你不識草藥,還是我去吧,我會小心的。”我撕了一小塊袍角,遞給他,“上官大哥,麻煩你先用這塊小布浸水,放在他額頭上,時不時地換一下。”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我擔心他挺不住。”
“我盡快回來。”我站起身,祈求地看他,“拜托你了,上官大哥。”
“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好好照看他的。”上官複拍拍我的臂膀,再次叮囑,“萬事小心,若有危險,就大聲叫,興許我能聽得見。”
我勉強地牽了牽唇角,快步離去。
方才在路上看見過治療刀傷的草藥,我仔細地找着,看到所需的草藥就摘下來。林間雖有徐徐的微風,可是此時日光毒辣,正是一日中最熱的時候,我邊走邊找,熱得全身冒汗,汗珠從額頭滴落,從眼皮上流淌而過,流到嘴角,鹹鹹的。
半個時辰後,終於找齊了十幾種草藥,回到小河。
在上官複的幫忙下,我将草藥分成外敷和內服,分別搗碎後,敷在完顔雍的傷口上,再喂進他口中,用水沖服下去。
上官複扶着他躺好,安慰道:“別太擔心,他身子底子好,應該很快就能醒來。我煮點兒小米粥,你去河邊洗洗臉。”
我感激地點頭,眼下只能等大哥醒來了。
蹲在河邊,我鞠水洗臉、洗手臂,接着脫了鞋襪洗腳,身上的熱氣立時消失,清涼暢快。
身上黏乎乎的,假若可以,真想跳入河中沐浴。只是,大哥還沒醒,我也沒那閑情逸致。
大哥為什麽被人追殺?追殺他的人又是誰?去年上元佳節在臨安,也有黑衣人追殺他,是不是同一個幕後主使?咳,這些問題,只有等他醒來再問了。
“阿眸,他醒了!阿眸……”是上官複的叫聲。
我驚喜地回頭,接着手忙腳亂地穿上鞋襪,奔回去。
完顔雍還沒完全醒來,手指微動,眼皮子輕輕地動着。我摸摸他的額頭,他還燒着,只是不像剛才那麽吓人。我扶他坐起身,讓他靠在我身上,叫了幾聲,他似乎聽到了,慢慢地、慢慢地睜開了眼。
我欣喜若狂地抱緊他,眉頭酸澀,“大哥,你終於醒了。”
上官複也很高興,“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三妹,是你……”完顔雍的聲音很低啞,有氣無力,輕若蚊聲。
“大哥,你吓死我了。”我想笑,卻有不争氣的淚水上湧,淚花盈眶。
“是大哥不好……”他費力地說着,雙眼無神,睜開又閉上。
“阿眸,他的身子太虛弱,喂他吃一點小米粥吧。”上官複提議道。
我拚命地點頭,上官複端來一個破瓦罐,我接過來,吹涼了之後,喂大哥吃。
顯然,完顔雍餓極了,吃了不少,恢複了一點精神。
上官複道:“阿眸,這麽熬下去只怕不行,還是去前面的小鎮找個地方住下來,他才能好得快。”
想想也是,這裏沒藥、沒糧,就算大哥的熱度退了,也要進食才能康複,還是盡快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比較好。
於是,我讓大哥坐在我後面,讓他摟着我、靠在我身上,往前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