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十二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坐在妝臺前,淚珠盈睫,漸漸的,淚流滿面。
羽哥端着湯藥進來,見我如此,吓了一大跳,“元妃,您怎麽了?為什麽哭得這麽傷心?”
“出去!”我不想面對任何人,不想被人打擾。
“您不要這樣,若有傷心事,告訴奴婢,或是告訴陛下,陛下一定會為您辦到的。”她着急地勸道。
“出去啊,我想靜一靜!”我嚷道。
羽哥無奈地出去,我費力地起身,緩緩走向床榻,每走一步,心就痛一下,因為,心口插着一把刀,動一下,那血肉就撕裂一次。
終於挨到床榻,我躺下來,淚水洶湧。
大哥,為什麽你要送給我那雙金縷鑲玉鳳頭履?為什麽送給我那首情詩《月出》?為什麽要讓我覺得你對我有男女之情?為什麽……
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覺得頭疼得很,天旋地轉,有人匆匆地闖進來,一陣風似地趕到床邊,心疼地喚我:“阿眸。”
完顔亮。
我四肢無力,費力地睜開腫疼的雙眸,他抱我起來,緊擁着我,抹去我臉上的淚痕,“有什麽事跟朕說,朕為你做主。是不是那兩個賤人欺負你?”
他關切地瞧着我,焦急,憐惜,心痛。
或許,他真的傷過我,但也愛我,這個禽獸不如的金國皇帝比完顔雍強,起碼對我死心塌地。
“我想見見大哥,可以嗎?”我的嗓子澀痛難忍。
“好,朕讓烏祿來見你,但你要聽朕的話,不要再哭,乖乖服藥,嗯?”完顔亮的眼中溢滿了款款的柔情。
我輕輕地颔首,他喚來羽哥,親自喂我服藥,還為我擦去唇角的藥漬,讓我舒适地靠躺着。
他的拇指指腹撫蹭着我的娥眉,“一切有朕,誰敢欺負你,朕就重重地責罰!”
我勉強地牽了牽唇角,他愉悅地朗笑道:“阿眸笑了,真好,朕很開心。”
其實我并沒有笑,他以為是罷了。
次日午後,完顔雍真的來見我。我站在他面前,默默地看他,他的臉龐堅毅如削,挺拔的劍眉仿佛一棵不屈不撓的青松,永遠在那裏,即使滄海桑田也不為所動。
我揮退宮人,幽幽地問:“前日我聽聞先帝一位妃嫔的事跡,深感紅顔薄命。這位妃嫔是昭容,是宋國的令福帝姬,大哥是否知曉當年的事?”
“先帝和昭容的事,我略有所聞。”他面不改色地應道,語聲淡若無波。
“我還聽聞,令福帝姬因為心系旁人,被先帝折磨,短短四年就香消玉殒。大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那大哥可知,令福帝姬喜歡的那個男子,是誰?”我低澀地問,心跳漸漸加快。
“三妹,既然你問起,我便告訴你。”完顔雍冷峻的面色有所緩解,慢慢道來,“那年,那個男子年方十七,有一日,他無意中經過浣衣院,看見幾個看守的老婆子追打令福帝姬。那帝姬穿着破爛的衣衫,披頭散發,臉上髒兮兮的,裸露的手臂布滿了新舊瘀傷,很可憐。他喝止那幾個老婆子,讓那帝姬回房歇息;第二日,他又去浣衣院,帝姬正在洗衣服,一個老婆子用藤條抽打她的背,他立即喝止,并且下了嚴令,誰敢再虐打浣衣院的宋國宗室女眷,就重重責罰,絕不手軟。”
“令福帝姬一定很感激那男子,視他為救苦救難的天神。”我喃喃道,對她的遭遇深感同情。
“接着,那男子時常借故去浣衣院,拿藥材給帝姬治傷。”他的臉上漾着如水的柔情,陷入了美好的回憶;十一年前的事,他記得一清二楚,可見刻骨銘心,“在帝姬髒污的面容背後,是一張清美、玉致的臉,他可憐她的身世與遭遇,因憐生愛,對她承諾,一旦有良機,就會帶她離開浣衣院,娶她進府。那帝姬雖然礙於家仇國恨,沒有立即接受他的情意,但在接下來的三個月,感念於他的真心與正義,慢慢喜歡上他。”
“於是,他們就海誓山盟、私定終身,他非卿不娶,她非君不嫁。”
我明白了,雖然令福帝姬比他年長五歲,但年紀無法阻擋情苗深種;我無法想象,令福帝姬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子,美若天仙?柔弱可憐?
的确,嬌弱的女子會讓世間男子産生憐惜之情,讓他們不自覺地想保護她。
完顔雍道:“那男子已在十四歲那年大婚,但他覺得,令福帝姬是他必須保護、真心想娶的女子。於是,他尋找良機,奏請先帝,允許他納帝姬為妾。可惜,他還沒向先帝開口,看守浣衣院的士兵發現帝姬的醜顔只是僞裝的;那些士兵為了升官發財,就将帝姬獻給先帝。先帝看見她生得這麽美,就強行納了她。”
我莞爾道:“那男子一定很懊悔、很痛心。”
他苦澀地淡笑,“那男子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變故,眼睜睜看着喜歡的女子變成先帝的女人。他想來想去,選擇了放手。因為,他覺得,如若帝姬得到先帝的寵愛,說不定會得到另一份尊榮與幸福。”
世間女子總是想當然,低估了女子的心。
我緩緩地笑,仿佛在說自己,“可是,他沒想到,令福帝姬根本不想當先帝的妃嫔,只想與喜歡的男子雙宿雙栖、厮守一生。即使她被迫侍奉先帝,仍然心系喜歡的男子,強顔歡笑,日日心痛,夜夜飲泣。”
“你說得沒錯,那男子懦弱、膽小,毀了帝姬的一生。”完顔雍悵惘道,眼眸布滿了難以言表的悲傷與凄苦,“他不值得帝姬付出生命,帝姬愛錯了人。”
“那男子的确該死,可是,帝姬到死也不會怨怪他,因為,倘若沒有他,沒有他的情,她的一生或許更加不幸。”眉骨酸澀,我強忍着熱淚,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同情令福帝姬,為什麽會感同身受?
“帝姬總是郁郁寡歡,從來不笑,先帝覺得索然無味,又覺得事有蹊跷,就派人去浣衣院查問。就這樣,先帝知道了帝姬心系旁人,知道了帝姬與那男子有私情。”
“先帝雷霆大怒,就變着法子地折磨帝姬,以至於帝姬短短四年就過世了。”我哀傷道,“那男子悲痛、內疚,無法原諒自己,每年她的死祭,都會出城去她的墳前忏悔。”
“是,他跪在墳前,祈求她的原諒。”完顔雍笑着,無法抑制地悲傷,“然而,他再也見不到帝姬,再也得不到帝姬的回答。”
“我想,令福帝姬根本沒有怪過他,若是要怪,只會怪蒼天弄人,怪她自己命苦。因為,她愛他。”得知了真相,雖是解除了疑團,卻更加心痛。我盯着他,淚水決堤,“那男子,就是金國宗室,葛王。”
完顔雍面不改色,靜靜地看着我,仿佛早已知道我知曉這個真相。
四目相對,我淚流滿面,心痛難忍,他就這麽看着我,眉宇淺淺地凝着,俊眸中緩緩染開盈亮的水色,纖長的眼睫仿佛被水打濕,沉重地輕顫。
我無法克制嗓音的顫抖,啞聲道:“令福帝姬心系的那個男子,就是你,葛王完顔雍。”
他語聲含悲,“是,就是我。”
他承認了,終於承認了,十一年前的事是真的……原以為,貴妃、修容所說的只是傳言,只是以訛傳訛,并非真相,我不死心,我要他親口對我說事實……可是,我得到的真相就是,他與令福帝姬的情事是真的。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真相?為什麽上蒼這麽殘忍?為什麽……
“在汴京,為什麽送我那雙鳳履?為什麽送我那首《月出》?”我聲淚俱下地問,“我以為,你不僅僅當我是三妹……我以為,你對我有別的心意……原來,是我誤會了,是我想錯了……原來不是……你告訴我,那雙鳳履,你早在十一年前就打算送給令福帝姬,是不是?”
“是,她未曾擁有過一雙漂亮精致的鳳履,我就找了最好的鞋匠,做了一雙送給她……沒想到,在我去浣衣院找她的那日,她已經被送去宮中兩日。”終於,完顔雍眼中的熱淚緩緩滑落,哀傷的樣子令人動容。
“那你為什麽送給我?為什麽……”我哭喊道。
“因為,你是完顔磐和沁福帝姬的女兒。”他的嗓音低沉得很不真實。
完顔磐?沁福帝姬?
完顔磐是爹爹,沁福帝姬是娘親?娘親是遭難的宋國帝姬?為什麽爹爹從來沒告訴過我?
明白了,真相大白了,娘親是沁福帝姬,和令福帝姬是同父異母的姐妹,也許相貌有幾分相似;我是娘親的女兒,自然和令福帝姬有二分神似。
原來,我真的是別人的替身。
我笑起來,大聲地笑,也許是大聲地哭……劇烈的心痛讓我難以支撐,步步後退……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真相這麽殘忍?
完顔雍快步上前,握着我的雙臂,擔憂地勸道,“三妹,你不要這樣,我……”
“不要再說!”我打斷他,奮力推開他。
“你冷靜點,聽我說。”他急切道,再一次握緊我的雙臂,“三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要再說了!”我厲聲道,“完顔雍,從今往後,你我兄妹情斷,再無任何瓜葛;生老病死,各不相幹。”
“三妹……”
“我不想再看見你,你滾!滾啊!滾啊……”
我的聲嘶力竭,終究讓他放棄了解釋,轉身離去。我軟軟地坐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這一夜,流淚到天明。
這一夜,心痛到麻木。
淚已幹,心已死,情已盡,緣已滅。
既然完顔雍只當我是替身,從未喜歡過我,我又何必對他念念不忘?
然而,為什麽他的音容笑貌總是浮現在腦中?為什麽總是無法克制心口的痛?為什麽一想起他只當我是替身、并無男女之情就會痛徹心扉?
卧榻一日,滴水未進,我全身乏力,頭暈眼花,羽哥、明哥不時地勸我進膳、服藥,我充耳不聞,始終不曾開口。許是她們擔心我出事,就去禀報完顔亮,黃昏時分,他匆匆趕來,将我攬在胸前,心疼得眉眼糾結,“病成這樣,為什麽不服藥?”
見我不說話,他勃然大怒,瞪向跪在地上發抖的羽哥、明哥,“元妃為什麽變成這樣?是不是你們沒好好服侍?來人,将她們拉出去砍了。”
“與她們無關,我只是有些事想不開罷了。”她們服侍我,盡心盡力,我不想她們因我而死。
“阿眸,有什麽事想不開,告訴朕,朕為你分憂解難。”完顔亮的掌心貼着我的腮,掌心些微的溫熱燙着我,“你這樣愁眉不展、病容滿面,朕會心疼死的。”
“我想吃清甜的糕點和米粥。”嗓子有點痛,嘴裏都是苦味。
“好好好,朕立即命人做。”他看向羽哥、明哥,“還不去蘌膳房傳朕的旨意?”
或許,有他的陪伴與寵愛,我就會很快地忘記完顔雍。
完顔亮命人去打一盆熱水,摟着我,“雖然你滿面病色、不施粉黛,但還是朕最美的妃子。”
不久,宮人端來熱水,他親自為我擦拭,臉龐,頸項,手臂,五指,小心翼翼,舉止輕柔,做盡為人夫君也不必做的事。
他真的這麽愛我?
身邊明明有一個愛我、寵我、待我極好的男子,為什麽奢求那段虛妄的情?
擦拭後,他揮退宮人,含笑問道:“現在是不是覺得清爽、舒服一些?”
我點點頭,他滿足地笑了。
不久,羽哥、明哥端來湯藥和糕點,完顔亮喂我吃粥,取了糕點放進我嘴裏,接着将藥碗放在我嘴邊。
我享受着他體貼的服侍,心中酸酸的,假若完顔雍像他這樣對我,我死而無憾。
強迫自己忘掉完顔雍,逼迫自己忘記過去,可是,他在我的心中、腦中,根深蒂固。
恨自己為什麽這麽不長進,恨自己為什麽做不到;想忘,卻忘不掉;想讓心不那麽痛,卻依然痛入骨血;想讓五髒六腑各歸各位,卻仍然攪在一處,不停地折磨我。
兩日來,茶飯不思,勉強咽進幾口,卻那麽苦、那麽澀,難以下咽。
坐在妝臺前,望着鏡子裏形容憔悴、骨瘦如柴的女子,我好像看見了一個可怕的女鬼,面色蒼白得吓人,雙眸無神,不再有絲毫靈氣。
慢慢,銅鏡裏浮現出大哥那冷峻堅毅的臉、那深黑如墨的眸,我難過地閉眼、搖頭,趴在案上,他仍然在我的腦子裏,趕也趕不走……大哥,既然你對我無情,為什麽還要折磨我?為什麽不放過我?為什麽讓我這麽痛苦?為什麽……
我抓頭揪發,不停地捶額頭,可是,根本沒用……頭好疼,太陽穴刺疼,腦中嗡嗡地響,疼得讓人發瘋……我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以額頭撞牆。
是不是這樣撞幾下,就會忘掉該忘記的?就會好一些?
不知道撞了多少下,只覺得額角很疼,好像有什麽東西流下來,淡淡的血腥味充斥在鼻端。
然後,眼前一黑,我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是不是做夢,我回到了家,天空湛藍,白雲悠悠,青山碧水,桃紅柳綠,青草的清香與野花的淡香随着風竄入鼻端,沁人心脾;半空中柳絮飄飛,迷蒙了人的眼。我舉眸四望,但見四野那麽熟悉,還和以往一樣,沒有任何束縛,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然而,我找不到爹爹和哥哥,找遍每間房,也找不到他們。
我慌了神,漫無目的地找……他們常去的地方都找過了,就是找不到,爹爹,哥哥,你們在哪裏?為什麽你們要藏起來?你們也不要缦兒了嗎?
忽然,有人輕拍我的肩,我疑惑地轉身,驚喜地叫道:“爹爹。”
“缦兒,你太任性了,出去玩了這麽久還不回來,爹擔心你。”爹爹責備道。
“爹爹,缦兒知錯了,以後不再任性了。爹爹,我該怎麽辦?”
“缦兒,爹爹幫不了你,你必須堅強、振作,只有自己才能幫自己。你記住,你這麽聰明,一定會想到法子回來的。”
說完,爹爹平移着離我遠去,不管我怎麽喊、怎麽叫,也不再回來。
恰時,背後有人叫我:“妹妹。”
我狂喜地轉身,拉住哥哥的衣袖,“哥,帶我走……哥,你說過,假如我讓你當哥哥,你就不再欺負我,一生一世保護我。哥,難道你忘記了嗎?”
哥哥寵溺地笑,“我記得,可是你太貪玩了,如若你不去臨安、不去上京,就不會發生這麽多事,是你咎由自取。”
“我知道,我不該貪玩……我答應你,不會再任性,哥,救救我……”
“我無能為力,自己闖的禍,自己解決,你只能自救。爹爹和我都幫不了你,你好自為之。”
“不!哥,不要走!”我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袖,可是,他終究拂開我的手,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爹爹,哥哥,為什麽你們不救我?為什麽這麽對缦兒?
爹爹……哥哥……
仿佛睡了長長的一覺,又好像做了一個悲傷的夢,我見到了爹爹和哥哥,卻傷心欲絕。
迷迷糊糊地醒來,我聽見一些刻意壓低的人聲。
“朕不是命你們看着元妃嗎?元妃怎麽會這樣?”
“奴婢二人去蘌膳房端米粥和湯藥,沒想到元妃會這麽想不開……奴婢知罪,奴婢該死……陛下開恩……”
“朕警告你們,再有下一次,朕就賜你們一死!”是完顔亮的聲音,飽含怒火,“你們必須看牢元妃,不得離開元妃半步,聽見沒有!”
“是,奴婢記住了!”羽哥、明哥吓得聲音都發抖了。
“微臣禀奏陛下,元妃以額撞牆,撞擊多次,雖然傷口頗大,不過傷口并不深,是皮外傷,只要好好調養就能康複。”是太醫耶律大人。
“元妃怎麽會……自盡?”完顔亮不敢置信地問。
“元妃身患‘郁證’,雖有好轉,不過始終情志難舒、郁結於心,此番郁氣攻心,許是元妃被什麽事刺激了,才這般想不開。”
“你務必好好診治元妃,若治不好,朕誅你三族!”完顔亮的話充滿了戾氣。
“微臣必定竭盡所能,治好元妃。”耶律大人誠惶誠恐地說道。
“去煎藥吧。”
“微臣告退。”
雖然完顔雍與令福帝姬的情事讓我痛徹心扉,但我并非自盡,為什麽太醫說我自盡?完顔亮竟然也相信了,真真奇怪。
完顔亮握着我的手,欣喜若狂道:“阿眸,你醒了?我知道你已經醒了,只是不願醒來……”
方才眼皮動了一下,他一定看到了。
他的嗓音悲痛得難以抑制哭音,“朕不能沒有你,倘若你離開朕,朕會瘋的。阿眸,就當朕求你,快快醒來,好不好?只要你醒來,朕答應你,讓你回去和家人團聚,你高興住多久就住多久,你想幾時回來就幾時回來。”
他說的是真的?
轉念一想,就算他讓我回家,也會派人跟着我;只要知道我的行蹤和我家在哪裏,他就有法子逼我回金國。
完顔亮吻着我的手背,悲沉地求道:“朕只希望你好好地活着,阿眸,睜開眼睛,好不好?”
既然醒了,就睜眼吧。
當我睜開雙眼,他歡喜得熱淚盈眶,将我抱起來,緊緊摟着我。
“我昏迷了多久?”我推開他,額頭刺刺的痛,摸了摸,才發現額頭綁着紗布。
“你昏迷了兩日兩夜,朕被你吓死了。”他拿下我的手,“別摸傷口,太醫為你包紮好了。”
他一臂攬着我,一手撫觸着我的腮,定定地望着我,仿佛永遠也望不夠。
我也看着他,發現他容光暗淡,下巴布滿了青黑的短須,一副三日三夜沒有就寝的憔悴模樣。
難道我昏迷的這兩日兩夜,他一直守着我?
完顔亮的面色一分分地冷沉,忽然問道:“烏祿究竟跟你說了什麽,你這般想不開?”
我面不改色地說道:“與他無關,陛下,我不會再做傻事了。”
他不再追問,徑自笑了,愉悅得仿佛眉宇能夠開出一朵花,“朕傳太醫給你把脈。”
太醫把脈、診視病情後,我就躺下來歇息。
此後數日,完顔亮時常陪着我,不是陪我閑聊,就是跟我說些趣事,服侍我進膳、服藥,還命內侍将奏折搬到蒹葭殿,以便朝堂政務與照看我兩不誤。
他這般寵我,時常留宿蒹葭殿的偏殿,不知那些獨守空闱的妃嫔會如何嫉恨我。
半月後,額頭上的傷口好了一半,手腕上的傷口完全好了,我時常到殿前廊下享受日光的暖意,仰望天宇的遙遠無際與飛鳥翺翔的英姿。
完顔亮已經沒有在蒹葭殿批閱奏折,我樂得清靜,經常一個人靜靜地待着,什麽都不想,望着庭中碧樹與那一角高高的湛藍天空。這日午後,我正要回殿午睡,忽有一個宮人走過來,禀報道:“元妃,葛王求見。”
我愣了愣,道:“讓他進來吧。”
片刻後,完顔雍在明媚得刺人眼目的春光中走來,官服在身,豐姿俊朗,坦蕩得仿佛沒有任何城府與欺瞞;他披了一身的碎金,光芒四射,仿若神明。
仿若神明?
我為自己突兀的感覺冷笑,他只不過一介凡人,還是一個為情所困、戲弄我的男子。
“臣參見元妃。”他略略屈身,當做施禮。
“雖然你貴為王爺,不過本宮是元妃,是陛下的妃子,你我之間便是君臣,這禮數還是要守的。否則,若讓宮人瞧見了,傳出什麽不好聽的話,那就不好了,有損王爺的英明與威望。”
完顔雍沒有生氣,行了一個十足十的禮,面不改色地說道:“臣參見元妃。”
我兀自捏起一塊糕點,送進嘴裏,直至吃完,才讓他起身。
“王爺前來,有什麽要事?”我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憋屈與恨意,盡量不顯在臉上。
“臣今日前來,是向元妃辭行。”他直視我,英朗的眉宇仿若碧水般漾起粼粼的春波。
“辭行?”我驚詫地直起身子,“你要去哪裏?”
“三日前,陛下授臣為中京留守,明日一早便啓程去中京上任。”完顔雍氣定神閑地說道。
原來,完顔亮将他調離上京。聽聞,他原本是兵部尚書,完顔亮登基後,授他以判會寧牧,今年初,改為判大宗正事。沒想到,這麽快又讓他去中京。
這麽看來,完顔亮登基後,就将他貶出上京,沒有重用過他,而且時不時地調來調去。難道完顔亮忌憚完顔雍?或者是因為個人私事,完顔亮公報私仇?
我思忖着,究竟是因為什麽事,完顔亮這般對待同祖兄弟?
“元妃?三妹?”完顔雍沉聲喚道。
“既是如此,預祝王爺一路順風。”我回過神。
“謝元妃。”一角袍擺在風中飛蕩,他深深地看我,眼中似有異樣的情緒,“三妹,臨別之際,我不再多說什麽,只願你好生保重。你記住,此生此世,即便蒼山負雪,即便永無天日,我也不會忘記那小舟、那煙雨、那意外的一刻。”
我怔忪地看他,這是我對他說的話,為什麽他也這樣對我說?他想表明什麽?
完顔雍的臉龐洋溢着春日的暖意,“三妹,望你珍重,倘若有緣,日後再見。”
不等我說,他就轉身離去,步履沉穩,袍角飛揚而起,仿若飛鳥的羽翅,翺翔在風中。
我望着他的背影溶化在春光裏,一時想不通他的用意。不過,他進宮向我辭行,必定征得了完顔亮的應允。
果不其然,這夜,完顔亮問起這事,“烏祿進宮向你辭行了?”
我颔首,“陛下應允他的?”
“他是你大哥嘛,朕自然應允。在上京,你只認識烏祿一人,他去中京上任,不知什麽時候才回京,朕就讓你見見他。”
“謝陛下體恤。”
“阿眸,先前朕傷害你、逼迫你,是朕不對,不過以後不會了,朕只會寵你、愛你。”他笑若春水,“你讓朕留下來陪你,朕才會在蒹葭殿留宿。”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他不會強迫我侍寝,只有我心甘情願地接納他,他才會在此留宿。
他真的做得到嗎?
完顔亮的掌心與我的掌心相貼合,“時辰不早了,你快歇着,朕去看看惠妃。”
我躺下來,他輕吻我的掌心,随即離去。
閉着眼,卻睡不着,腦中不斷地重複着大哥所說的話,心隐隐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