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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完顏宗旺番外

完顏宗旺番外

時光,似乎很難熬,又好像白駒過隙,一晃而過。

從靖康元年征宋開始,到萬箭穿心的那一刻,一幕幕,一場場,不斷地在他腦中浮現。

湮兒說過的話他已不再是以往的他。

不再是金國皇太弟,不再是金國統帥,不再是完顔宗旺。

而只是一個遍體鱗傷、萬念俱灰的孤家寡人。

他昏迷了五年。

當他從小教養、疼愛的侄子擡臂下令放箭的剎那,他唯一的念頭便是:

他永遠見不到湮兒了。

頃刻間,他覺得這一生荒謬得可笑,悲哀得可笑。

他教養阿磐弓馬騎射,阿磐回報他仇恨滿懷。

他奪了阿磐心愛的女子,阿磐回報他萬箭穿心。

他給予湮兒萬般寵愛,湮兒給予他仇恨如刃。

他給予湮兒如火真情,湮兒給予他一腔冰雪。

這一生,實在太可笑。

付出所有,換來的卻是,他們都要置他於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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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他終於明白,并不是付出了就能得到期許的回報。

炙熱的愛,并不能融化仇恨的冰山。

是他太過於執念,還是她太冷酷無情?

他也終於明白,湮兒對他的恨,并不會消失。

亡國之恨,滅家之仇,任何人都無法将仇敵擺放在心上,縱然仇敵的愛感天動地。

強占了她,拆散她和阿磐,任何人都無法将這樣強取豪奪的強盜當成終身可托付的夫君,縱然他決定将這一生盡付予她。

他能怨誰?怨天怨地?還是怨湮兒和阿磐?

誰都不怨,只能怨他自己。

因為,他真的傷了她。

強求而不得,是世間最令人痛徹心扉的悲哀。

醒來後,他才知道自己昏睡了五年。

這五年,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萬箭穿心,怎麽可能死裏逃生?

金絲護甲救了他一命。

金絲護甲以金絲和千年滕枝混合編織而成,刀槍不入,裹挾了強勁力道的箭镞也不能入體分毫。因此,萬箭并無穿心,心脈髒腑完好無損,只是臂上、腿上插滿了無數鋒冷的箭镞。

右臂被阿磐削斷,血流如注。

一支箭镞從腦側擦過,傷了頭部,至此昏迷五年。

他倒在血泊中,是被部将海勒拉倒的。

阿磐離開不久,身受重傷的海勒拖着他離開,藏匿在燕京山林中,一月後才秘密轉移。

忠心耿耿的海勒召集了願意追随他的數名部将,貼身照料他,以千年人參、湯藥和米湯為他續命。部将們知道他還有一口氣,不願放棄,衣不解帶地輪流照顧他。

這五年,他全無意識。

醒來後,臂上、腿上的傷疤漸漸淡化,他心中的傷卻愈發嚴重。

失去了湮兒,失去了皇位,他孑然一身,生不如死。

先前他已不能贏得她的芳心,如今他還憑什麽去得到她?

於此,他緘默不語,他卧床不動,他雙眼發直,仿佛一個又聾又啞又沒神智的廢人。

卧床的半年時,做過的事,流過的淚,流露的笑,刻骨的恨……歷歷在目,新鮮如昨,燙着他的眼,烤着他的心。

他知道,最初,他傷害了她。

他不知道,最後,他對她的傷害是否仍然不可饒恕。

他也知道,阿磐沒有帶回他的屍首,确認他的生死,終究是不夠心狠手辣,終究是心有不忍。

一日,海勒服侍他服藥,道:“王爺,她當了完顔磐的皇後,宋廢主死了,她也死了。”

完顔宗旺一怔,半晌後震驚地瞪着部将。

海勒又道:“死了倒好。”

他死死地盯着海勒,黑眸幽深如淵,眸光似鋒刃。

半年來,王爺的眼睛死寂無波,這會兒卻如刀似箭,海勒驚懼地垂眼,躬身退下。

“她不會死,派人去查,她究竟在何處。”

語聲森寒。

海勒頓了一下,領命而去。

阿磐怎會讓她死?

完顔宗旺知道,阿磐只是不得已才對宋金兩國宣告:金國皇後趙氏薨。

部将将他藏在中原某座深山養傷,竹屋簡陋,卻也幹淨清爽。

完顔宗旺聽到湮兒身死的這日,終於下床,剛剛下地,便轟烈地摔倒。

右小腿鑽心地疼,似是斷骨裂肉,無法支撐,他費了好大氣力才爬起來,滿身大汗。

終於有了毅力要下床,重拾活下去的信心,卻悲哀地發現,身殘,臂斷,腿傷。

當年的萬箭穿心,數十支利箭穿過腿骨,密密麻麻,腿骨斷裂,碎骨與肌肉夾雜一起,怎能再如以往的穩健與剛悍?

海勒請了附近縣上的大夫來診治他的腿,連續請了十餘個,大夫都表示無複原的可能。

最後一個大夫說有點兒希望,不過至少要悉心調養三年五載,才有可能複原,還有可能落下病根,一遇雨雪日子,便會酸痛。

完顔宗旺聽聞此言,趕走大夫,再度卧床,拒絕診治。

曾經的金國大英雄,曾經的金國三軍統帥,弓馬騎射無人能及,統軍征戰天下無敵,如今卻是只剩左臂,腿傷要養三五載,教他如何承受?

不如不治,了此殘生。

反正,這一生,已經廢了。

再無任何希望。

美人再無可能投入他的懷抱,江山再無可能掌控在手,這一生,合該在床上等死。

兩月後。

兩個部将回來,海勒對着他的背禀道:“王爺,已查探到她的下落,她在江南。”

好久好久,完顔宗旺才出聲問道:“确定?在臨安?”

這聲音平靜得異乎尋常,海勒卻知道,他克制着太多情緒。

海勒如實回答:“尚不能确定她是否在臨安。”

“再探。”

短促的兩個字,卻力道十足。

一如以往在帥帳中所下的軍令,強悍猛戾,不容違抗。

海勒順勢勸道:“王爺,讓大夫診治腿傷吧。”

完顔宗旺沒有應答,瘦削的肩背默默地訴說着心中的喜悅。

海勒大喜,王爺不反對,表示已經答應了。

之後一年,海勒派出去的人查探不到湮兒的蹤跡。

她從這個世間消失了嗎?

完顔宗旺不信,每當部将回來禀報,他的心就冷一分,目光就冷一分。

在海勒的攙扶下,他可以下地走動一下,只是右腿很疼很疼,疼得他汗水淋漓。

每移動一步,那痛就增一分,割着他的意志,一分分地淩遲。

可是,他不氣餒。

如若腿傷無法痊愈,他如何找到湮兒?

此生此世,他別無所求,只想找到她,确定她的生死。

然後,問她一句:你是否仍然恨我入骨?

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再過半年,仍無湮兒的消息。

數日來,海勒的神色怪異得很,完顔宗旺總覺得他閃避着自己的目光。

一日,走了一丈遠,他累得氣喘籲籲,拽着海勒的手臂,出其不意地問:“她死了?”

海勒一顫,不敢直視他垂詢的黑眼。

這雙眼,從跟随他征戰天下的那日起,便淩厲得洞穿人心,霸道得讓人無所遁形。

“說!”完顔宗旺沉聲喝道,語氣剛戾無比。

“兩月前,江南宋國大喪,寧國長公主的确……過世了。”

寂靜。

極為不平常的死寂。

海勒正擡頭看他,卻聽見口吐鮮血的聲音。

熱血噴濺。

完顔宗旺轟然倒地。

面白如紙。

雖然醒來,完顔宗旺卻如先前一般,卧床緘默,自閉不語。

他時常呆呆地望着屋頂,黑眼空茫。

他日漸消瘦,精神萎靡,傷病更重。

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從七日七夜到半月,從半月到一月。

境況堪憂。

再如此下去,不出數月,他便與世長辭。

海勒知道,聽聞寧國長公主大喪,他再無求生的欲念,任憑生命耗盡,任憑體力流逝。

看着金國一代英雄落得如此下場,他悲憤,傷心欲絕。

他發誓,一定要找到令王爺産生求生意念的法子。

於是,他親自下江南。

大半年後,他從江南帶回一個人。

一個能夠令王爺求生、康複的女子。

卻沒想到,完顔宗旺已昏迷一月。

大片的竹林,碧綠清幽,仿佛日光也染了這碧幽幽的綠意,森然入骨。

竹屋清爽幹淨,青竹榻上的男子仰面躺着,面色蠟黃暗黑,臉龐瘦削得好像不是記憶中那山峰般刀削斧刻,五官也不再挺拔縱深,那雙精光迫人的黑眼緊緊閉着,不會再有那般淩厲的目光。

左邊獨臂,仿佛仍有強勢磅礴的力量,卻瘦得只有數年前的一半粗壯,五指枯瘦得吓人,再無往日在她身上游走的霸道與燙熱。

只一眼,她便淚濕長睫。

海勒悄然退下。

她難以置信,數年前的萬箭穿心,竟然讓一個鐵骨铮铮的大丈夫變成一個枯瘦幹癟的病人。

聽過海勒簡要的描述,她知道他傷勢嚴重,這幾年慢慢地康複了,卻在聽聞她大喪的那一刻,吐血昏迷。

她惆悵難過,這幾年,他仍然無法擱下那份執念,無法擱下她。

數年光陰,也不能讓他對她的情淡化一些。

她一直以為,他真的死了。

卻沒想到,他死裏逃生,留得一命,經受傷病的折磨,經受情愛的煎熬。

她無法想象,這幾年,他是如何過來的。

坐在榻沿,她伸指撫觸他的臉。

這張熟悉的臉,病色分明,雙頰凹陷,令人心痛。

指尖觸着臉膚,依稀有淡淡的溫意。

她知道,他已昏迷了一月,大夫說,再不醒,便永遠也醒不來了。

她也知道,他不願醒來,只願求死。

指尖滑過眼睫、鼻尖、嘴唇,滑過脖頸,她忽然将掌心貼在他的臉頰上,用勁地揉着。

“我來了,你不睜開眼睛看看我嗎?”

“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嗎?為什麽不看我一眼就要死?”

“若你死了,我會很開心,因為我永遠擺脫你了。”

“你被我騙了,騙得很慘,我根本沒有死,那只是詐死,你又一次被我騙了,你真蠢。”

“你是世上最蠢的人,我鄙視你!”

“既然你決意要死,便立即去死,我會回到金國,回到阿磐身邊,當他的妻子。”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一些刻薄惡毒的話,試圖激醒他。

可是,他毫無反應,緊閉着眼,一動不動,死氣沉沉。

她怒吼:“完顔宗旺,你孬種!”

她是趙飛湮。

她沒死。

她命人端進來一盆溫熱的水,解開他的衣衫,接着将布巾浸入溫水,絞幹,擦着他的身子。

仔細,輕柔。

換了一盆溫水,再擦一遍,從頭到腳。

最後,是那張精瘦的臉。

剛硬的額頭,飛拔的劍眉,下陷的面頰,粗粝的下巴,霜白的嘴唇……

捏着布巾的素手,忽然停住。

一滴淚掉落,落在他的面龐上。

緊接着,又是兩滴,晶瑩無色。

趙飛湮命人将他抱到矮榻上,擡到屋外,讓他沐浴在暖暖的日光下。

海勒等部将們遠遠地站着,看着她與王爺。

夏初時節,微暖的風中隐隐浮動着青草與野花的清香。

碧天如洗,萬丈光芒傾灑寰宇,一片幽幽碧色中籠着一層淡淡的金芒。

她坐在榻沿,素白衫裙随風飄動,從腕間垂落的廣袖於榻下輕揚如風。

她緩緩道:“再不醒來,明日我便走了。”

日光碎芒投在他的臉上,讓他死寂的臉增添了一丁點生氣。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我從未停止過恨你,你不恨我嗎?”

“無論你多麽愛我,無論你為我付出多少,我都不會感動,你不恨我嗎?”

“我恨你将父皇遷到五國城,不信你的解釋,你不恨我嗎?”

“我與六哥合謀設計擒你,折磨你,讓你死於萬箭穿心,更讓你丢了皇位,你不恨我嗎?”

“我當了阿磐的皇後,為他生兒育女,你不恨我嗎?”

“我與六哥糾纏不清,逾越人倫,你不恨我嗎?”

“我逍遙自在,而你卻要身受病痛折磨,這都是拜我所賜,你不恨我嗎?”

“若是恨我,就醒來,親手扼死我。”

字字如血,句句似刀,鋒芒畢露,直逼魂靈。

趙飛湮傷感地望着他。

倘若他聽了這些話還不醒來,那該如何是好?

他真的命該如此嗎?

此時此刻,她慌了。

她不想他死。

她不想他因自己而死。

可是,還能有什麽法子激怒他,讓他醒來?

或者,他根本就聽不見她的話?

還有什麽更激烈、更惱人的話……

趙飛湮想得入神,眸光渙散,沒有注意到,他的左手微微動了下。

倘若他就這麽死了,她會傷心嗎?

數年前,她聽到他萬箭穿心的那一刻,震驚無比,後來知道六哥與阿磐合謀害死了他,心中百般滋味,悵然不已。

如今,她要親眼目睹他死去嗎?

陡然,她覺得他瘦骨嶙峋的左手動了一下,驚得不敢動彈,也不敢看他。

過了片刻,他的手再動了一下,緩緩地、緩緩地回握着她的手。

她轉眸看向他,雙眸慢慢地睜大,滿是驚喜之色。

那雙一直閉着的黑眼,終於輕輕睜開。

她笑了。

笑着,笑着,淚霧盈眸。

他看着她,仿佛并不認識她,靜靜地,帶着研判的意味。

過了好久好久,他的手倏然收緊,緊握着她的手,死死地不松開。

趙飛湮扶他坐起來,雙眸含笑。

完顔宗旺仍然望着她,雙目平靜無瀾,仿佛在看一個陌生的人。

“何處不适?我去請大夫來給你瞧瞧。”她抽開手。

他搖頭,陡然伸臂,将她攬在胸前,緊緊擁着。

病了這麽久,居然還有這等力氣,箍着她身心一顫。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的強勢,不會因為時光與傷病而有所減弱。

“湮兒……”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他以往的嗓音,“我終於在陰間找到你了。”

“我沒死,你也沒死。”

“湮兒……”他呢喃着,好像并無聽見她的話。

她任他抱着,沉浸在他蘇醒的喜悅中。

完顔宗旺撫觸着她的臉,眼中水光泛動。

在夢中,無數次撫觸着她的臉,都沒有此時此刻的真實。

數年之前,他無數次撫摸她的臉,從未有過此時此刻的狂喜與心痛。

歷盡滄桑的心,歷經生死的心,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柔軟。

真好,他終於在陰間找到她了,誰也不會搶走她,他會和她做一對鬼夫妻。

這張臉,還是那張嬌美的臉;這雙眸,還是那雙碧色盈盈的眸;這唇,還是那柔軟的唇。

沒錯,眼前的女子,就是日思夜想的湮兒。

可是,她的話,像一桶冰水,凍醒了他。

“我們都沒有死。”

他緊眉,像是明白了她的話,又像是不明白。

趙飛湮拿下他的手,認真道:“若你恨我,便不要死。”

他終於聽明白,他沒有死,她也沒有死。

他們都沒有死。

而她,又回到他身邊。

大夫診斷過,開了藥方,他服了湯藥,神采奕奕地看着她。

始終不松開她的手。

即使她累了乏了,他也不松開。

她明白他的心思,他擔心自己一旦睡過去,她就會消失不見。

她安慰道:“先歇一個時辰,醒來後我喂你吃粥,可好?”

完顔宗旺果決地搖頭,伸臂攬住她的腰,像個霸道任性的孩子。

然而,他終究抵不過藥力,安然沉睡。

半個多時辰後,她在竈間盛粥,忽然聽見一聲聲嘶啞、痛楚的嚎叫。

原來,他醒了。

她匆匆趕去,但見他掙紮着下床,力道剛猛,狀如猛獅,而海勒和另一位部将極力制服他,将他按回床上。

看見她出現在屋中,完顔宗旺停止反抗,乖乖地坐好。

部将們悄然退出去,她将清粥擱在案幾上,幽靜地看着他,不語。

他惶恐道:“我以為你走了……”

“餓了吧,我喂你吃粥。”

“嗯。”他微微一笑,目不轉睛地看她。

她一勺一勺地喂,他一勺一勺地吃。

她不停,他也就不停地吃。

完顔宗旺的眸光不曾離開過她的眸、她的臉,眉宇間的笑意未曾減弱半分。

他不知不覺地吃了兩碗清粥。

她讓他睡一會兒,他不肯,握着她的手不放。

趙飛湮禁不住他炙熱的眸光,想抽開手,不想被他抱住,頭被他的大掌按在他的肩頭。

“我昏迷了很久很久,後來好像聽見你的聲音,那聲音冷冽如刀,我很害怕,就醒來了。”

“你聽見了?”

“聽見了,但聽不清楚,再說一遍給我聽,嗯?”完顔宗旺嗓音低啞。

“我可以再說一遍,不過你聽了也許會再次吐血昏迷。”她掙着直身,他的左臂便只能勾在她的腰間。

“也罷,就不讓你做罪人了。”他一笑,“你又詐死?你六哥知道你沒死嗎?”

“六哥以為我死了,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除了葉将軍。”趙飛湮嘆了一聲。

那瓶藥,是李容疏留給她的,是他特制的毒藥。

離開金國前,趙飛湮去了一趟太醫院,來到李容疏曾經住過的廂房。

太醫院的小醫侍交給她兩樣東西,一樣是端木先生研制的假死毒藥藥方,一樣是白色小瓷瓶,瓶中有三顆李容疏釀制的毒藥。

趙飛湮不曉得小瓷瓶裏的藥丸是假死毒藥,因為那個小醫侍只說那藥丸是毒藥。

也許,是李容疏匆促之間沒有交代清楚吧。

他往往能夠猜中未來會發生的事,先見之明令人驚嘆。

而葉梓翔,不知為何竟然瞧出端倪,斷定她服的是李容疏釀制的藥丸,斷定那不會是真的毒藥,與雪兒霜兒合謀救她。出殡前夕,她們徹夜守靈,過了醜時,打開棺蓋,救她出來。

趙飛湮換上宮女的衫裙,躲在她們的寝殿,次日早上,喬裝成她們的侍女,随她們出宮送殡。

下葬典儀異常盛大,宮女很多,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宮女的悄然離去。

她想不到,這一生,會有兩次借“死”逃生,而兩次都是葉梓翔救了她。

因為她的死,六哥悲傷過度,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妥之處,她這才逃出來。

她聽聞,六哥悲痛欲絕,罷朝一月。

而完顔磐,她“死”後,六哥守諾放了他,由葉梓翔帶來的百騎連夜護送他出城。

之後一年,她雲游江南。

從紹興到明州,從明州到建康,從建康到平江,徜徉於青山綠水中,荊釵布裙,優哉游哉,無憂無慮。

紹興的湖光山色看膩了,就到明州看看波濤洶湧的大海和自由飛翔的海鷗,枕着海浪聲仰望群星璀璨;建康的秦淮河,漫步河岸,王謝風流的六朝氣息撲面而來,夜間聽着缥缈绮麗的輕歌絲竹,體會着文人墨客的雅趣;平江府是個适宜居住的精致小城,小橋流水,吳侬軟語,每日看那身姿嫋娜的江南美女,仿佛自己的眼睛也變美了。

一雙碧眸與常人太過迥異,她不想惹人關注,出門時便戴着一頂垂有一層黑紗的紗帽,遮住容顔。每個地方,她都會住上兩三月,而雪兒和霜兒給她的一包銀兩夠她花兩三年,待銀子花光了,再想想如何掙銀子。

這樣的日子,惬意,悠閑,風平浪靜,風和日麗。

只是,每日臨睡前,她總會想六哥是否已從悲傷中恢複過來,想豫兒和缦兒長了多高,想完顔磐是否真的以為她死了,想葉梓翔過得好不好……

光陰就像江南水鄉的清流,緩緩流淌,無聲無息,不快也不慢。

她擇要道來,眸光平靜如秋日長空。

完顔宗旺靜靜地聽着,看着她光華清皎的容顔。

過了這麽多年,她仍然美得令人窒息。

然而,她到底變了。

那雙碧眸幽靜如深潭,波瀾不興,不是冷寂,也不是死氣沉沉,而是歷盡千山萬水之後的淡定與平靜,散發着一種寧靜悠遠的光芒。

不再仇恨,不再固執,不再倔強,不再沖動,不再糾結。

仿佛再無愛恨。

只有寧靜。

這般變化,是喜,還是憂?

他驚訝於她的變化,不知如何應對她的這種變化。

“湮兒……”完顔宗旺緩緩問道,“你是否恨我入骨?”

“那年,聽聞你萬箭穿心,我便不再恨你。”趙飛湮莞爾。

以一死,換得她消弭了仇恨,值得嗎?

他覺得,值得。

因為,他沒有死。

只是,她的寧靜,讓他更覺得無措。

她選擇孑然一身雲游江南,便是看透了所有事,看淡了宋金征戰與紛争,不再理會兒女私情,不再過問任何事,心如止水。

可是,他仍然想問:“你不想和阿磐雙宿雙栖嗎?你放得下他嗎?還有,你和他的孩子……”

她淡淡一笑,“我對不起很多人,父皇,六哥,你,阿磐,小師父,葉将軍……我配不上任何人,只願活着的人,能夠好好活下去。”

“你還愛他麽?”

“愛,或者不愛,又如何?他以為我死了,我便真的死了。”

看着她淡然的碧眸,完顔宗旺恍然明白,她的心,真的獲得了寧靜。

而他呢?

他應該如何對待她?

三月來,他的傷勢痊愈得很快,許是她貼心的照料所致,許是心情愉快所致。

面色紅潤了些,身子壯了一些,腿疾也好了一半,在海勒的攙扶下,可以走不少的路了。

完顔宗旺時常凝望她。

清晨金燦的光芒下,她的側顔如玉雕,散發着沉靜的暖光。

純白素影站立於碧色連綿的竹林中,竹影纖細,她的身影窈窕而孤單,單薄如紙。

潔白的衣袂被風揚起,盎然綠意中,那方潔白仿佛一片虛無缥缈的雲,随時會散開。

晚霞如錦,烈烈燃燒於西天,她飄然欲飛的身影被霞光染了一層金紅,靜靜的美好。

每當她閑下來,他便能望見這樣的人兒,寧靜如水,無波無瀾。

他心中明白,她盡心盡力地照料他,是因為覺得對他有愧,是因為覺得她害了他。

他不要她的愧疚與憐憫,他要她的愛。

這些日子,她在身邊,看着她清美的容顔、纖細的身影,感受她的關懷與溫柔,他覺得很充實、很平靜。這是一種世間最難得的幸福,經歷了多年煎熬折磨、多少撕心裂肺的痛楚之後,才得到這種最簡單的幸福。

他想起了很多事,從他與她第一次見面開始,直至那哀傷的最後一眼,紛紛擾擾,重重疊疊。

從最初的傷害,到萬般寵愛,再到被她囚禁折磨,一件件,一幕幕,重新演繹。

他以局外人的身份與立場來評判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

他強占了一個少女最初的貞潔,毀滅了一個帝姬的美好家國,撕毀了一個女子最純的戀情。

他真的錯了,他傷害了她。

而他為什麽那麽愛她?那麽執着於她?

愛,從來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她的心有所屬,她的委曲求全,她的曲意承歡,激起他的征服欲。

就在這樣的征服裏,他慢慢地愛上一個永遠也看不到他的好、他的愛的女子。

愛她的天真性情,愛她的沖動固執,愛她的倔強自私,愛她的狡黠機智,愛她的無情無義。

愛就是愛了,究竟愛她什麽,何必深究?

也許,這便是自作自受。

對於他的愛,她無法感動,更遑論移情於他。

滅她家國的仇敵,占她貞潔的禽獸,毀她戀情的壞蛋,試想,誰會感動?誰會喜歡?

即便他做得再好!

即便他的愛感天動地!

即便他的付出絕無僅有!

那些年,她的心中,只有無窮無盡的恨。

因為恨,她看不到他的好、他的愛、他的付出。

這便是一葉障目。

能怪她嗎?

他豁然開朗。

不怪她。

只怪蒼天弄人。

只怪他們相識太晚。

只怪他們相識的時機不對,身份不對,立場不對。

而今,她不恨他了,他應該高興。

他還是愛她的,他應該從頭開始,贏得她的心,留她在身邊嗎?

他不知道。

她說:我配不上任何人。

言外之意,她覺得自己害了所有人,不會再和任何人談及兒女私情,包括他。

那麽,她終究會離開他,待他傷好以後。

他應該放她走嗎?

病痛這麽多年才換得相見,怎能輕易離別?

留下她,他們再次結合,隐世於竹林,只有清風明月,只有晚霞星光,只有粗茶淡飯,也許還有他們的孩子……這是他的夢想,可是,能實現嗎?

她不願意的吧。

他唯有強迫她。

他再次以自己的強勢強迫她留下來,她不會開心快樂,她不是真心實意,她勢必琢磨着逃跑。

他願意這樣嗎?

此時的完顔宗旺,再也不是當初的完顔宗旺,對以往的一切都釋然了。

唯有那些年的執念,無法釋然。

留下她,放開她,很難抉擇。

他很矛盾。

這日,海勒下山到附近的鎮上買米糧,只剩下他們二人。

趙飛湮撐着他練習腳力,他走得越來越穩,再過兩三月便能痊愈。

他壯了,胖了,臉膛上再無病色,雖然還未恢複至以往的強壯與魁梧,不過假以時日,他會好起來的。

練習了好一會兒,她承受着他的重量,累得氣喘籲籲,後背和額頭滲汗。

完顔宗旺說要自己試着走走,她便慢慢地放開他。

他一步步地挪動着,很穩,沖她一笑。

她開心地笑起來。

突然,他眉頭一皺,往另一側跌去。

她驚得撲上去,拉住他,力道卻抵不過他,反而被他扯住,一起跌倒。

腰間一緊,他的左臂纏上她的腰肢,她半躺在他的身上,沒有感覺到疼。

是他護着她。

身軀緊緊貼合,二人的氣息都很粗重。

四目相對,眸光靜止。

多年前那些激情缱绻的記憶紛至遝來。

她面紅耳赤,那一幕幕火熱交纏的畫面揮之不去。

完顔宗旺抱着她,溫香軟玉在懷,眸光越發炙熱。

握住她的後腦,往下按,他情不自禁地吻她的粉唇。

她使力無果,頭一偏,讓他的吻落空,只吻在臉頰。

他明白了,她不願意。

這是試探,他是故意跌倒的。

那麽,他應該放手,還是應該抓住不放?

再過三月,腿疾完全好了,他步履如風,一如往前,剛猛有力。

他再沒碰過她,只是在內心交戰了三個月。

他看見她最溫柔的微笑,看見她最純粹的容顔,看見她最寧靜的眸光。

這樣的她,完全不同於他所熟悉的趙飛湮,心中滾熱的愛,仍然無法割舍。

如果他強迫她留下來,她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他想要的,絕不是她的痛苦與郁結。

這日,完顔宗旺拉着他來到山中的懸崖平地。

風聲過耳,呼呼有聲。

天高地遠,山河錦繡,遠處青山隐隐,近處平川沃野。

高處俯瞰,一覽無餘,江山如畫,令人心中激蕩,心也開闊起來。

他松開她的手,望着她含笑的側顔,“湮兒,你想去哪裏?”

她極目遠眺,“四海為家,天地是家,走到哪裏便是哪裏。”

“好一句‘四海為家、天地是家’。”他贊嘆,“腿疾痊愈,我也想走遍天下,我陪着你,可好?”

“你……”她回眸望他,欲言又止。

他苦笑,“我知道你想一人雲游,不想被兒女私情所羁絆。湮兒,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一個機會,一年,倘若一年後,你仍然不改初衷,我便從此消失在你眼前。”

趙飛湮沉靜不語,仿佛并不驚訝於他的提議。

完顔宗旺道:“我不是完顔宗旺,你也不是趙飛湮,我們剛剛相識。在這一年中,我會讓你知道,相濡以沫,勝過於刻骨銘心。”

她嘆氣,“我不想再傷害你一次……我也不值得你再為我付出……我配不上你,你明白嗎?”

“我明白。你覺得自己對不起愛着你的人,覺得辜負了阿磐,辜負了葉将軍,辜負了我,但你可知道,你所以為的‘辜負’,是因為你情不能自已,是因為你先前執着於阿磐。”他頓了頓,繼續道,“我仍然愛你,不想放開你,可是也不想強迫你留在我身邊……這幾個月,我一直在想,放手,還是不放手,最終,我決定,給你我一年的時間。”

“一年……”她喃喃道。

“你不再恨我,不會再被仇恨蒙蔽雙眼,在這一年中,你便有可能喜歡我,是不是?”

她愣愣地看他,感動於他的真誠與轉變。

多年傷病,讓他脫胎換骨,不再霸道,不再剛悍,不再不顧別人的感受。

雖然,他的目光仍然犀利懾人。

給自己一個機會嗎?

也給他一個機會嗎?

趙飛湮道:“容疏在醫典上看見過一些記載,長有一雙碧眸的人,患有一種神秘的隐疾,大多數活不過三十,也許,下一刻,明日,我便會死。”

他震驚。

倘若真是如此,他更不能放手。

因為,這一世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

完顔宗旺道:“大多數,也就是并非絕對。湮兒,我知道你的心思,你還愛着阿磐,如果與我在一起,便是三心二意、左右搖擺,但你知道嗎?”

她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半生戎馬,征戰天下,遇見你之前,我位高權重、意氣風發,我以為自己什麽都不缺,女人只是征伐的調劑。遇見你之後,我才明白,曾經擁有過你,我的一生才圓滿。”

沒有了那些刻骨的仇恨,她的心很柔軟,很容易被這種炙熱、癡情、真誠的話感動。

她颔首,答應了他的提議。

以一年為限,看他們的結局。

他笑了,激動得單臂抱住她,揚聲高叫。

渾厚的叫聲随着山風蕩遠,蕩向山林,蕩向山腳。

她的微笑,淡然如水。

其實,答應他,只是酬他這麽多年的傷病與痛楚——

到底,是她害得他丢了皇位,害得他受萬箭穿心之痛,害得他受多年傷病折磨。

如果,一年後仍然要傷害他,那是不是她做錯了?

是不是不該給他希望?

然而,一年之後的結局,誰又能預料?

紅彤彤的夕陽正燒得如火如荼,火豔張揚,雲海翻湧,壯美醉人。

衣袂與袍角被湧蕩不絕的山風鼓蕩起來,獵獵飛揚,噗噗作響,漸漸地纏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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