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顧忌
第59章 顧忌
在發覺自己對張棹歌心動前, 崔筠并不識情滋味,更不會分出心神去留心那些年輕男女之間的眉目傳情。
今日聽表嫂的閑聊之言,冷不丁地想起窦嬰提議崔筠招張棹歌為婿時說過的話, 還有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失落。
霎時間,崔筠心底的某個角落, 迷霧被層層撥開。
她似乎看到了答案。
原來……如此。
阿姊心悅棹歌。
這一刻, 崔筠的心頭忽地湧出濃濃的複雜情緒,她愧疚自己沒能早點看出來,明明之前差點就察覺到了, 可她只顧着達成自己的目的, 而不去琢磨阿姊失落的原因。
如果不是為了她,或許阿姊就不會離鄉別井遠赴長安了吧?
她又深感無力, 因為棹歌是女子,阿姊的心意注定要錯付。
令她糾結的是,她并不确定阿姊是否知曉棹歌是女子,萬一阿姊和她一樣,明知棹歌是女子也心悅她呢?
理智上又覺得不可能,若阿姊當真知曉棹歌是女子,便不會提議讓棹歌當她的贅婿。
在那個時候, 誰都有可能基于利益才對她好, 只有阿姊是真心實意為她的。
不過這一切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給阿姊的書信中提到過不少同棹歌的事,這無疑是在阿姊的刀口上撒鹽。她對此一無所知,還仗着這份無知,肆無忌憚地傷害阿姊。
或許讓阿姊知曉棹歌的女子身份就能解決此事, 可即便那個人是她的阿姊,她也不可能不管不顧地将棹歌的身世洩露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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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棹歌搗亂回來才從青溪那兒知曉了窦大郎和李氏到來的事。
她在前堂沒看到人, 問:“七娘沒有招待他們嗎?”
青溪說:“娘子已經吩咐了後廚準備酒食,不過阿郎還沒回來,就讓他們先到廂房歇息了。”
張棹歌點點頭,一邊将弓上的弦松了,一邊往主屋走去。
沒看到崔筠,她估摸人在書房,也沒在意,直接讓朝煙幫她備水沐浴更衣。
她打着捕雁的幌子去給孟家捕雁人搗亂,免不得要裝裝樣子,因此這身上沾了不少泥巴草木屑,這副尊容去見客人太過失禮。
等她洗完澡,朝煙說酒食已經準備好,崔筠和窦大郎、李氏已經在等她。
張棹歌有些納罕崔筠竟然不等她,但想到對方是她的親人,又覺得可以理解。
她來到設宴的偏廳時,有好幾道目光都投了過來。
窦大郎率先跟她寒暄:“妹婿,別來無恙。”
張棹歌回了一禮:“勞窦兄挂念,棹歌甚好。”
她也跟李氏打了招呼。
當初她将窦嬰送回窦家時見過李氏一面,雖然不太喜歡李氏,但今日的場合還是得顧全崔筠的面子。
由于今日是家宴,對宴席的規格和座次都沒有太多講究,所以将兩張板足案并在了一起。
不過酒食還是分開的,每個人就吃眼前的菜肴。
張棹歌見崔筠吃得少,好奇地往她那兒夾了一筷子菜。
崔筠向她投去複雜的目光。
張棹歌誤解了她眼神的意思,說:“味道一樣,也不是很難吃呀,你今晚怎麽吃這麽少?”
崔筠的眸光微閃,似湖水般平靜,又似浪濤般洶湧。
最終,她別過了臉去,神色恹恹:“吃多了酒,有些飽。”
“那便少喝些。”張棹歌讓正在煮酒的朝煙不要再給崔筠添酒。
李氏見狀想說些什麽,但被窦大郎使了個眼神,只好悻悻地把話給咽了回去。
衆人心思各異,一場家宴吃得索然無味,草草撤席,又各自回屋歇息去。
待到獨處,張棹歌才問崔筠:“你有心事?可是你表兄表嫂的來意不善?”
崔筠強打起精神把李氏的想法說了。
“這也值得你為難?”張棹歌覺得,這不符合崔筠的行事作風。
崔筠忽然想問張棹歌是否知曉阿姊對她的情意。可就算她知道又能如何?她從未忘記自己的女兒身,不可能會給予阿姊回應,阿姊才會落寞地說出那番話來。
——缺點也有,就是有些冷情,你在“他”的眼中看不出“他”的心裏是否有你。
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崔筠看得出張棹歌心裏是有她的,說明張棹歌不是對所有人都像對她這般上心的,這更加坐實張棹歌的心裏沒有阿姊。
而今,她卻要以此事來逼問張棹歌,張棹歌又何其無辜?
崔筠扶額。
自從知道自己無意中“搶”了阿姊的心上人後,她這腦子就亂糟糟的。
她需要再緩一緩。
崔筠說:“畢竟是親人,處理不好可能連親人都沒得做。”
張棹歌認同地點點頭。
雖然她想為崔筠分憂,可這事顯然不是她擅長的,幹脆留給崔筠自個處理。
崔筠忽然問:“棹歌在遇到我之前,可有心儀的女子?”
張棹歌:“……”
突然覺得一點兒都不意外呢,畢竟情侶之間難免要翻一翻過往的情史。
只是她并沒有什麽準備。
要說過去那二十四年的人生裏沒有對別人動過心,那是不可能的。
可畢竟那都是另一個時空的事了,她要怎麽跟崔筠解釋?
于是說:“在這世間,只你一人。”
崔筠松了口氣。
又問:“你覺得阿姊怎麽樣?”
張棹歌忽然覺得這些問題串聯起來後有些微妙。
“你問的是哪方面?”
崔筠:“……”
“所有方面。”
張棹歌說:“她挺好的啊,是我見過的人裏,唯一一個護你跟護犢子似的人。雖然平常很愛開玩笑捉弄人,但心地不壞,是個值得信賴的朋友。”
崔筠心說:難怪阿姊會如此神傷,原來在這人心中,阿姊始終只是朋友。
随即又有些蠻不講理地想,阿姊這麽好,這人憑什麽看不上阿姊?
張棹歌沒想到這話不僅沒能安撫崔筠,反而收到了一記眼刀。
張棹歌:“???”
七娘對這個答案不滿意?
為什麽?
七娘這麽講理的人,怎麽在這個問題上如此沒道理?
她說:“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我對窦小小真的沒有那方面的心思,我們就只是朋友。”
崔筠從魔怔中恢複了理智,嘆氣說:“我知道。”
“那你今日是怎麽了?是不是你表兄表嫂同你說了什麽?”
崔筠頓了下,搖頭:“沒說什麽。”
這事跟張棹歌說了也只會多一個人感到不自在。
更何況事情已經發生,又暫時找不到能令大家都坦然面對的解決辦法,只能先冷處理。
許是知道這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會讓張棹歌起疑,崔筠又補充:“其實沒什麽事,就是兄嫂今日提到了阿姊,說了許多我從前都不知道的事,所以多愁善感了些。”
張棹歌猜,許是崔筠終于知曉了窦嬰重返窦家後的辛酸,以她對窦嬰的在乎,情緒上肯定會有波動的。
原來如此。
她勸慰:“已經過去了,窦小小都不放在心上,你也不要多想。”
崔筠神情愈發微妙:“你怎麽知道阿姊放下了?”
張棹歌更覺莫名:“她給你的書信字裏行間處處透着自信,看着不是挺好的嗎?可見她的心裏已經有了更重要的東西。她那麽豁達的人,又怎麽會沉湎在過去呢?”
崔筠說:“你說得對。”
掀過這個話題,崔筠準備讓張棹歌去跟李氏談紙張的生意。
“你同意将紙賣給她,而不是在汴州租鋪子了?”張棹歌問。
崔筠颔首。
仔細算一筆賬後,她發現把紙賣給李氏比較劃算。
首先造紙成本約三文錢一張,加工為熟紙的成本得增至四五文錢。
崔筠直接賣紙,可按紙張質量定價十至十五文。
她在汴州沒有鋪子,租鋪子的支出每月約兩千錢,還要額外繳納十稅一的關課商稅,将紙運送到汴州也還得一筆開支。
把紙價定在十五文以下,必然會虧本,哪怕定價十五文,也只能從中獲取很微薄的利潤。
但直接将紙賣給李氏就不一樣了。
她以十文一張紙的價格賣給李氏,也仍有一半利潤。
而李氏名下的鋪子本就在兩稅的繳納範圍之內,不用再額外繳納關課商稅。她每個月只需花費一筆運紙的費用,餘下收益就是純利潤了。
當然,朝廷是嚴禁官員及大功以上親屬經商的,但這些禁令也不過是一紙空文,在天子腳下的長安權貴們廣置商鋪、開邸店客舍、磨坊,朝廷尚且管不住,更別提汴州這些由節度使管控的地方官了。
更何況,李氏可以以旁人的名義做這筆買賣,而窦家在汴州人脈廣,深知哪些地方對紙的需求量多,即便不通過紙鋪,李氏也能賣紙。
正因如此,窦良才沒有拒絕李氏的提議。
至于崔筠為什麽要讓張棹歌出面談條件。
一言以蔽之——張棹歌克李氏,能争取最大的利益。
翌日,李氏催促崔筠早些做決定。
崔筠有些為難地看了看張棹歌。
張棹歌立馬接戲:“這個家是七娘做主的,但造紙的事歸我管。”
李氏覺得換個人來談也一樣。
孰料張棹歌絲毫不顧及親戚情面,一口咬定一張紙十二文,生紙可以便宜點只收十文。十刀起賣,看在兩家是親戚的份上可以打九折。
第一輪談判沒談妥,雙方吃飯去了。
李氏惱窦大郎沒有幫忙壓價。
窦大郎苦笑:“這怎麽好壓,妹婿救過小小,我們還欠着這份恩情沒還呢!”
李氏動了動嘴唇,到底沒說出什麽薄情寡義的話來。
第二輪談判,崔筠開始“幫”舅家說話,張棹歌終于有所松動,說:“既然七娘這麽說,那打了九折後,每一刀再便宜八十文。”
李氏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渾然不知崔筠一開始準備給她的價格便是這個數。
窦大郎沒有經商,更不懂這其中的彎彎繞繞,見崔筠的心裏還是向着自家人的,非常高興。
李氏詢問過造紙作坊的紙張存量後,一下子就訂了三十刀。要不是他們這次過來只帶了三萬錢,他們還會買更多。
三千張紙可抄書一百多卷,數量已經相當可觀。
不過紙張不像生鮮,即便存放個幾年也沒有問題,不用擔心會砸在手裏。
關于蟲蛀的問題,張棹歌也有售後保證。她采用的造紙工藝,以及加工為熟紙的工序很大程度上可以防蛀。如果真的出現蟲蛀的情況,也可以将紙送回來,包換。
把窦大郎和李氏送走後,崔筠臉上的神情松快了些。
有了這三萬錢,她就可以開始在汝州買鋪子開紙鋪了。
且她發現驿道遞鋪附近的草市越發熱鬧,不少豪強、商賈在那兒買了地來建邸店和草棚,她也想在那裏建一些邸店鋪子。
崔筠一邊思索着事一邊往書房走,等她發現身後跟着張棹歌時,有些困惑:“?”
張棹歌努努嘴:“我如此賣力演出,還頗費了一番唇舌,說得口幹舌燥,七娘不打算彌補一下我?”
崔筠說:“賣紙所得利潤是分你一半的,你不全是在替我幹活。”
“這筆錢我不要了。”
崔筠一頓,頗有些好笑地問她:“那你想要我怎麽彌補你?”
“我說了,我口幹舌燥。”
崔筠突然明白了她這句話背後的意圖,羞得別過臉去:“我讓人給你準備蜂蜜水。”
張棹歌拉住她:“你最近幾日怎麽不親我了?難道是心中的溝壑被填滿了,沒興趣了?”
崔筠正要親她,腦海中又閃過窦嬰落寞的身影,倏忽咬了咬下嘴唇,說:“哪能天天親,我怕親多了,你就不稀罕了。”
她又生硬地轉移話題,“既然你不準備要這筆錢,那我做主替你在附近的草市建邸店吧,哪怕自己沒東西賣也可以出租給那些商賈……”
若是以前,張棹歌能加薪領獎金,她早就高興得心花怒放了,這會兒反倒有些提不起勁。
趁着窦大郎和李氏剛離開不久,他們的車還裝着紙,想必車程不會太快,于是她從雜院牽出自己的馬,快馬加鞭追上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