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藍色小電風扇也正襟危坐地挨着牆角,孤零零,許久無人問候,扇面已經堆積了鐵鏽,甚至不知道還能否進行運作。
窗子半開着,透過紗網可瞧見綠樹成蔭,與從樹縫裏生長而出的不合群的高大建築,倏然破壞了自然的美感,莊旈收回了眼神,全身松懈似的躺在床上。
被子提前被母親晾曬過,帶着幹燥的、暖洋洋的氣息,他很快就又困了,顯然在旅途中的睡眠不盡如人意,哐當哐當的火車,能夠拆卸四肢與關節。
關于謝興榮的一切,在他重新踏上綠冬的土地時,變得更加鮮明了起來,跟着那些刺目團簇的玫瑰花一齊爆炸在腦神經當中。
來年的夏季,在莊旈的翹首以盼當中姍姍而來,自打入了夏,他總是要每日跑去鎮口那條大道上張望一會兒,時而帶着書籍,時而偷取母親的随聲聽,于此消磨一整日的時光。
正值青春期的莊旈,在這一年裏又拔高了不少,仔細瞧去俨然是個氣質小夥。
某一日的午後,他仍坐在鎮口,閱讀魯迅的《故事新編》,正讀到那“嫦娥奔月”的故事,便聽得從遠處傳來卡車輪胎碾壓石粒的聲響,他揚起頭看去,是電影班子來了。
謝興榮跳下了車,許是旅途辛勞,無暇顧及那青灰色的胡茬,就讓其肆意生長,盡管如此,卻絲毫沒有影響謝興榮眉目溫柔的氣質。
“好久不見啊,莊旈。”
“謝先生,好久不見。”莊旈高興得上前,背着光面向謝興榮,那一瞬間,內心的愉悅充斥了整個心肺,比起陽光更為暖和的觸感。
這個夏天比上一個夏天更加的充實,充實到了最後,莊旈甚至不知道自己跟着謝興榮看了多少部電影,他只記得,謝興榮最喜歡《低俗小說》,《落水狗》,《洛麗塔》和《香水》。
對。為什麽他記得這麽清楚呢,因為謝興榮時常重複觀看這幾部電影,一沓發黃發卷的紙疊在大腿上,半截鉛筆,在昏暗的月色下,用着歪曲的字跡,和錯洞百出的語法去記錄電影臺詞和劇情場景。
莊旈問他:“記這個有什麽用?”
謝興榮垂着臉,半晌過後,才聲音低沉地回答:“沒什麽用。”他深知沒什麽用。
而後,白日裏他們去田埂上踏青,有時走得遠了,能夠靠近洲繎,遠遠地站着,眺望遠處的房屋和升起的炊煙,不知為何,整整一個夏季,他們至始至終都沒有抵達洲繎,每回快要到達了,又返了回去。
海邊的礁石也成了他們常去的地方,謝興榮拿着草稿紙,大聲地給莊旈念自己寫的臺詞,莊旈接過來一看,滿目的錯別字與擦拭的痕跡,注音與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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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先生,你有這麽喜歡電影嗎?”
“喜歡。”謝興榮收回手稿,羞着臉,眺望毫無波瀾的海平面,“只有在電影裏,我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莊旈看見溫柔的海風從謝興榮的眉梢和鬓角吹過,捎來一陣清新迷人的夏日橄榄味,世上再也沒有人比謝興榮更加美好。
在第二個夏季結束時,他們約定了第三個夏季的會面。
然而,誰也沒想到是,失約的竟然是莊旈自己,那一年,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外地的保送,他站在綠冬鎮口,一條筆直的瀝青路通向未知的遠方,困囿于此,還是就此告別,僅僅只是在他的一念之間--他選擇了涉足遠方,尋求人生的意義與宇宙的起源。
那個夏季他接到父親的電話。
父親說:“謝先生來了,問起你在哪兒,他挺失落沒能和你見面的。”
“代我向謝先生問好。”
莊旈起床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外頭是哐當又噼裏啪啦的造路聲,他揉了揉太陽穴,轉進狹小的浴室,沖了個冷水澡,挂着根毛巾濕漉漉地下了樓,母親做好晚飯,正等着他一塊兒來吃。
“又不擦幹淨。”母親橫了他一眼,“從小這德行就沒改過。”
莊旈摸了摸耳朵,接過碗筷坐下了,問道:“謝先生還在綠冬嗎?”
母親一時沒反應過來,“哪個謝先生?”
站在門口抽煙的父親,年紀雖上來了,耳朵仍然尖得很,以光速捕捉到了莊旈話語裏的重點詞:“那個謝先生啊?還在綠冬呢,在綠冬成家了,你回頭抽空去拜訪一下他,總歸你年紀小的時候,他格外照顧過你。”
莊旈筷子一頓,悵然若失地重複了一遍:“成家了?”
“那可不,三十有四五了吧?”父親眼神詢問母親,得到母親的首肯之後繼續道:“聽說生了個女娃,倒也是有福氣。”
“知道您喜歡女孩兒,怎麽,後悔生下我了?”莊旈笑了笑,嗆了一句他的父親,嗆得父親連煙都不抽了,橫他一眼,轉身趿拉着拖鞋出門散步去。
母親樂呵:“你父親這是嘴硬,你不回來的時候,成天念叨着想你回來。”
“哎。我還能不知道他麽?”
飯後,莊旈出了門,沿着那條曾和謝興榮一同走過多回的路往前游蕩,他不知道在想什麽,手裏點着煙,雙眉緊蹙,呼出一口朦胧的煙霧,樹裏蟬鳴,田裏蛙唱,他右拐經過那座涼亭,停留了片刻,月色被掩蓋在漂浮而過的雲霧裏,使得景色越發的灰暗了起來。
他走進那道田埂,試圖在田埂上尋找那年謝興榮留下的腳印,但再也尋不到,只留下自己已經成長的步伐,每一個泥坑都仿佛在與過去揮手作別,時至今日,謝興榮仍以一種格外鮮明的形象矗立在莊旈的腦海裏,他以前不明白,現在或許有些明白。
那是少年的初次心動,少年的憧憬仰慕,少年決心前往的未來。
以至于連他也說不清,他到底是在懷念那個憂郁而溫柔的青年呢,還只是在懷念那個懷揣着一顆赤誠之心的自己?
不管如何,他仍要感謝謝興榮帶給自己的一切,美好的夏日暑期,美妙的電影世界,而這電影事業同樣也伴随了他的一生,他徹底的将自己與電影融為一體,連帶着整個生命都變得充實與浪漫,溢滿了明亮和玫瑰花。
他也曾多次回溫過那些與謝興榮共同觀看的影片,浪漫斑斓的宇宙銀河、荒誕血腥的殺手世界、扭曲芬芳的香水少年,以及那灰綠色的重慶故事。莊旈熱愛電影如同謝興榮熱愛電影,莊旈向往謝興榮如同謝興榮向往電影,既莊旈熱愛且向往電影等同于他熱愛與向往謝興榮。
莊旈站在田埂間,抽掉最後一根煙,雙手插兜,轉過身,原路返回,他說,謝興榮,再見。
第二日,他應邀來到綠冬影城,這是電影《綠冬》的首映,為了追求其儀式感,莊旈特意換上了一聲發黑發亮的西裝。
他拿着邀請函站在這嶄新的影廳門口,正打算踱步跨入時, 看見了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
那人推着有綠色的垃圾桶,站在影廳後門,梗着修長的脖子往細縫裏探去。
僅僅只是這麽無意間一瞥,莊旈就認出了那人就是謝興榮,與記憶裏毫無差別的瘦削的肩胛骨與脊梁,白皙而近乎病态的膚色,他的呼吸也在那一瞥之間驟然停止。
這樣的重逢,有意義嗎?莊旈在心裏問着自己,這麽多年過去,謝興榮還能記得自己嗎?
未等莊旈做出下一步的反應,他就已經被人流推搡着進入了影廳。
黑色屏幕上以小楷字體撰寫着“綠冬”二字,底下則顯示着其英文名字:Romantic Hometown。浪漫的故鄉。
工作結束之時,太陽已經西沉,莊旈走出電影院,站在門口抽起一根煙,謝興榮穿着白色的襯衣從裏頭匆匆而出。
二人的目光沒有經過任何的演練就這麽突然的對上了,三十五歲的謝興榮,留着青色的胡茬,漂亮的眼角堆積着細微的皺紋,他顯得如此風塵仆仆。
這只是一瞬間的對視,謝興榮收回了眼神,朝他笑了笑,跨了出去。
莊旈愣在原地,或許,謝興榮根本不記得那個十四歲的少年了,又或許,那如同玫瑰花般的電影夏日只是存在于莊旈的夢境中。
盡管如此,他仍神使鬼差般的跟了上去,以一種不遠不近的距離,跟在謝興榮的身後,就仿佛那年在田埂上,年幼的莊旈跟在謝興榮的身後,踩着他的腳印走過他走的路。
繞過幾個巷子,莊旈停在了巷口,遠遠地望去,在一間屋舍門口,站着一位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以及年幼的女童。
“爸爸。”女童撲進謝興榮的懷裏,謝興榮将她抱了起來,她朝着謝興榮的臉頰親吻了一口,“爸爸,今天工作辛苦嗎?”
莊旈笑着掐掉了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