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似于上海話,腔調軟糯,帶着點嗔嬌的意味。
謝興榮看了眼莊旈,又看了眼涼亭外烤的正火熱的太陽,從口袋裏拿出紙幣,買了兩份,遞給莊旈一份,涼亭裏的幾位大爺扇着蒲扇抱怨着夏天怎麽還沒有過去。
莊旈拿着這被透明塑料袋包裝住的發白發黃的腌蘿蔔,想着,這個夏天不要結束多好,他咬了一口,蘿蔔的汁水溢滿整個口腔,酸甜酸甜的味道,真是小孩子喜歡吃的口味,莊旈也不例外,盡管像個小大人的他,在某些方面仍時常表現出同齡孩子還有的稚氣。
比如此刻,他正對吃到美味的腌蘿蔔和與謝興榮獨處而感到極致的滿足,坐在那兒,忍不住前後輕輕蕩起了小腿,掀來一陣微弱的暖風。
謝興榮看着,忍不住輕笑了聲:“果然還是個小孩子。”
“什麽?”莊旈側臉看他,假裝沒聽清方才的話,“我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
“嗯。”謝興榮沒有反駁他,伸手扯開濕漉漉的袋子,也咬了口。
“謝先生,同我講講電影吧?”莊旈嚼着蘿蔔,含糊不清地說道,他對電影充滿了好奇,不僅僅是對影片,更對影片背後的故事,如何拍攝,如何制作,如何出廠,他都想一一獲知,“1994年,有什麽好電影?”
“1994年的好電影可多了去了。”
“比如?”
“比如--”謝興榮擡眸,蹙眉,想了想,“國外的好多,國內的也不少。昨夜和前夜播的也都是1994年的影片。”
“國外?謝先生,還看外國片嗎?”
“那自然。”謝興榮說這話時,語氣裏充滿了一股子驕傲的意味,“電影可沒有國界一說,就像你看的書籍,不也許多外國人寫的嗎?”
莊旈仰着下巴“嗯”了一聲,“博爾赫斯是阿根廷人,還有尼采是德國人。”
“1994年,出了好多的經典,像《肖生克的救贖》,《這個殺手不太冷》,《低俗小說》和《阿Q正傳》,國內有周星馳的《大話西游》,王家衛的《重慶森林》、《東邪西毒》。”謝興榮談起電影來喋喋不休,莊旈卻絲毫不覺得煩悶,甚至對這些影片充滿了向往。
“除去我之前和你說的姜文,我最喜歡的就是昆汀,他的作品每一部我都看過好多回,看多了,甚至連臺詞也能記下,都說他是鬼才,我也這麽覺得。”謝興榮低頭見莊旈一臉崇拜地望着自己,竟覺得還有害羞、心虛起來,少年不加以修飾的仰慕,令他覺得無法承受,因為他深知自己的貧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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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能看懂外語片,謝興榮所付出的努力是常人無法想象的。
他沒念過書,不識字,看國産片,雖然看不懂臺詞,但多聽幾遍也能聽得懂主人公和劇情的發展,然而外語片對他而言就是個無法匹及的高度,看不懂字幕又聽不懂外語的他,開始自學識字。
常常在旅途颠簸中,躲在車廂裏,掌着明亮的手電筒,從小學課本開始,從發音開始,從最日常最簡易的字開始學習,白天跟着電影班子工作,夜裏結束工作後,就開始漫長的自學時間。
這是一項困難而艱巨的工程,就好比讓毫無運動天賦的人去攀爬那珠穆朗瑪峰的高峰。
從失敗和氣餒裏跌倒、爬滾,再起來,再跌倒,摔得滿身傷痕與污泥,謝興榮也沒叫過苦,日複日,夜複夜,三四年的時間下來,雖不會寫字,但普通的識字倒也能識了。
“王家衛也是極好的。”謝興榮摳掰着手指說,“他的影片無一不充滿迷幻與浪漫。尤其那部《重慶森林》,總能讓人遐想很多。”
莊旈看着低眉順眼的謝興榮,将他說的話,一字一句全部記在心裏,直至許多年後,莊旈仍記得這一日,謝興榮同他談起電影時,眼睛和嘴角泛着的奪目的光芒。
“當然了,除了1994年,其他時刻也有許多好的電影。”謝興榮笑着說,“庫布裏克在1968年就拍了科幻片《太空漫游2001》,你說厲不厲害?”
“2001?”莊旈問,“1968年拍的?”
“是啊。可真是--太厲害了。”謝興榮感嘆道,“我也想成為這樣的人。能夠拍出跨時代跨未來,充斥對宇宙對人生思考的優秀的電影。”
“今晚,能放嗎?這個2001,科幻片,我還沒看過。”
“好。”
莊旈咧着嘴笑了,雙眉彎彎。這是少年獨有的,清新的,快樂的,笑容。
涼亭外的田野裏一片綠油油,風一拂,就随之搖晃,搖晃而來的還有帶着泥土與出芽的新鮮生命味,混在這些生命氣息裏的還有遠處海面上鹹濕的海浪,卷攜着途中某朵野花綻放出來的芳香。
綠冬的一切,在莊旈的記憶都帶着鹹濕、芳甜與謝興榮的笑,不聲不響的停留了莊旈的一生,在他剩餘的生命裏,無數個日夜夢中,他時刻回到綠冬,回到有謝興榮的那個充滿電影氣息的浪漫夏日,甚至再也不想離開。
無神論的他,忽然也祈禱起了上帝,乞求延長這個夏季,讓秋冬永遠不要降臨綠冬。
這天,他們沒有走到海邊,就折回了,從田埂上繞路而回,田埂裏的泥巴濕軟,一腳一個坑。
莊旈原先走在前頭,他盯着自己踩出的泥坑,想到了什麽,停了下來:“謝先生,你走前面吧,我好躲太陽。”
謝興榮摸了摸他的腦袋,走到他前面去。
這會兒夏風又起了,三四點的天色仍如同正午般明媚,絲毫不見得太陽又要墜山的痕跡,夏風把濕透的襯衣吹得幹燥了起來,讓整個人都散發着陽光暖洋洋的味道。
謝興榮的步伐走得小而緊湊,在這田埂上,莊旈完成先前他所想做的事,他擡起腳,将自己的腳落在謝興榮留下的腳印裏,走過每一個謝興榮走過的地方,企圖以這種方式走近謝興榮的身旁,走近謝興榮的生命裏。
腳步與腳步,相逢與相逢,生命與生命,相互重複,相互重疊。
夜裏,衆人輕車熟路的來了。
莊旈則啃着蘋果姍姍來遲,影片已經開始,是在廣袤的荒地裏,岩石與天空,團聚的大猩猩,那一瞬間,莊旈以為自己走入了動物世界的片場。
“來遲了?”謝興榮早早為他留了位置,莊旈吐了吐舌頭,從口袋裏拿出另一個蘋果遞給謝興榮。
二人不再進行無意義的交流,專注的看着牆上昏黃的影片,那是一個漫長的、無聲的開頭,盡管如此,在座的大人與孩子們都噤聲看着,沒人發出聒噪的噪音,攪亂這一時刻的浪漫。
一塊黑色的方形石頭墜落。時空轉切。人類的進步,時代的變革。又是一塊黑色的方形石頭墜落。宇宙的探索和科技的進步。生命的起源和宇宙的神秘仿佛在這出自于1968年的影片中一一被揭開。
迷幻與斑斓的色彩,沉悶而轟然響起的音樂,帶着宇宙的回聲,傳入莊旈的耳朵裏,那一刻,莊旈仿佛感受到自己的心髒也連同着悶聲一齊進行跳動,他感到一絲精神上的壓迫,他從未接觸過的,關于浩瀚宇宙的知識,這讓他無法再挪開眼睛。
莊旈明白了,為何謝興榮會對電影如癡如醉,又有誰能夠逃離電影的魅力與浪漫呢?
明明是一部科幻片,卻被拍得出奇浪漫與致幻,紅的綠的藍的岩漿、土地和爆炸充斥着莊旈的視網膜。
盡管謝興榮已将這部片子看過數多回了,可每當再看一遍時,總能像初次看那般懷揣着遐想與忐忑,電影的魅力永遠将會屹立不倒,電影從不僅僅只是存在于視覺感官上,更是存在于一個人的精神層面與心靈境地。
能夠撼動人心的電影,将在人類史的長河中沉睡發酵,逐漸開放成一朵朵鮮紅的、刺目的,耀眼的玫瑰。
《太空漫游2001》的時長很長,衆人看完時,已經臨近十一點半,大家都像是經歷了一場刺激的太空之旅,影片結束,伴随着一陣吐氣--飛船已穿過萬般困難到達目的地,請各位旅客下艙。
謝興榮送莊旈回家,莊旈說:“謝先生,我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謝興榮一愣,月色從他眼中墜落:“我這樣的人,有什麽好的?你不能成為我這樣的人?”
莊旈知道以自己的年齡,無法對謝興榮說出什麽高深莫測的哲理,但他仍然希望謝興榮能夠明白自己身上同樣存在着某些發光發亮的地方,沒有人是生來貧賤,沒有人是生來無用的。
“謝先生,知識不能決定你的一生。”莊旈以小大人的語氣嚴肅地說道,“盡管您沒有念過書,那又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