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神論者,又或者是別的信仰別的宗教的,都巴望着進來一睹風采,烏壓壓站滿一片,年老的、年幼的,一應俱全。
小孩兒又哪能看得懂什麽戲不戲的,都只不過是為了,唱戲途中,戲子在臺上往下撒得那一把糖果罷了--莊旈通常搶不到幾顆糖果,那得需站到最前面去,時刻盯着,反應還要靈敏,一鼓作氣,正中目的。
除了糖果,這種佳節,鄉鎮裏還會來許多外縣外鎮一路蕩過來的攤子,什麽都有,棉花糖、捏糖人,踩着三輪車來賣五香幹的。過年過節,除了熱鬧,留給莊旈的就只剩滿目的美食。
“哎,小心!”
有人一把拉過他,莊旈神游千裏的思緒也一并被拉了回來,一輛小自行車和他擦肩而過,那人又将他往前拉了兩步,莊旈回頭瞧,倘若再退後兩步,就得一頭栽進着條河裏了--他也曾無數次夢到過自己溺死在這條熟悉到不能夠再熟悉的綠冬之河,永遠被困囿在綠冬裏。
拉住他的人是謝興榮。
謝興榮的手指修長且有力,熱乎的體溫通過皮膚上的毛孔傳入身體,莊旈也不知怎的,在這樣的陽光下,他竟然冷不丁地打了個冷顫。
“啊,謝謝--”莊旈退開一步。
謝興榮背着陽光,看着眼前這只到自己胸口的十幾歲的少年散發出得某種小心翼翼的訊息,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想緩解當下略帶尴尬的氛圍:“你是昨天晚上那個——?”
莊旈點了點頭。
謝興榮笑着摸了摸後腦勺:“我昨天才來綠冬。你現在有空嗎?”
有空。我每一天都有空。任何你找我的時候,我都能夠有空。莊旈盯着他那雙烏黑發亮的眸子看,清晰得仿佛能從中看到自己稚嫩的倒影:“有空。要我帶你熟悉綠冬嗎?”
兩人一前一後,錯開走着,謝興榮用餘光瞥看莊旈,擔心他跟不上自己的腳步,悄然無息地放慢了速度。
他們沿着河走,河水浮起破碎的鑽石,千面閃耀。
“你叫什麽呀?”
“莊旈。”莊旈回答着,腦袋微微垂着,瞧着陽光從東南面将謝興榮的影子斜着拓印在土泥地上,深黑色的形狀,長手長腳如同人類黑暗面的怪物;又瞧着謝興榮踩過的每一個淺淺的泥坑,像是某種召喚,召喚着他折回去,再折回去,折到他們出發,他們相遇的那個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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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個片刻開始吧。将自己的每一個步伐準去無誤的落在他的足跡之上,探索每一個跨步之間的距離與氣息,風啊,陽光啊,以及鹹濕的海浪啊,把這些,所有,的瞬間,的空暇,都銘記住吧。
至少,假如,明年的今日,他不再來了,也能從風、陽光、海浪中獲取儲存着的那些有關他的信息素,來度過漫長、炎熱而無趣的夏天。
“哪個旈?”謝興榮的聲音輕而溫柔。
“方偏旁,寫個流水的流,去掉三點水。”
“是個生僻字啊,你爸媽可真有文化。”
“說是‘旌旗懸挂的飾物’。”
“旌旗。”謝興榮低着腦袋重複了一遍,眸子裏透着些迷茫的神色,轉而問道:“今天多大啦?”
“14。我十四歲了。”
“08年,14歲,1994年生的啊?”
“嗯嗯。”
“1994年,可真是個好年啊。”
1994年,可真是個好年啊。裹挾着夏風,擊中了莊旈某根敏感的神經:“什麽?”
“是啊,1994年。”
謝興榮回頭看莊旈,陽光從他的眼角爬出一朵盛夏的玫瑰花,讓莊旈失了神,謝興榮回過頭去--他向來沒有明白這點,關于自己是否擁有別人所不能及的魅力,以至于他總是以這種足夠迷惑衆人的神情狀态對待所有任何的人--莊旈恨透了這一點,然而這恨顯然不是純粹的恨意,這是被浸泡在崇拜與愛欲當中生長歪曲的情感。
“1994年是個妙極了的電影年。許多佳作經典都出自這一年。那都是超前的審美和思想。”
莊旈快走了兩步,在謝興榮談到“電影”的時候,整個人都有精神,眼睛,嘴角,手指都被注入了活力。
“電影,有這麽好嗎?”莊旈小心翼翼且真誠地問他,興許是被渲染,又興許是想多了解這個未知的青年,莊旈那顆幼小的心髒裏竟也被“電影”二字填得滿滿當當--這使得多年以後,他為電影而活,靠電影而活,他将這一切歸功于孩童時期的相遇。
“讀書好嗎?”謝興榮轉而問他:“我沒讀過兩年書。你這年紀已經在讀書了吧?”
“讀書?”莊旈點了點頭,“不包括課本的話,讀書挺好的。”
“電影、音樂、書籍,都是同樣的存在。”謝興榮比手畫腳。
“你說你沒讀過書,你又怎麽知道它們是同樣的存在?”莊旈蹙了蹙眉,歪着腦袋,一碰冷水澆灌在眼前這熱得額角鬓角溢出汗的青年。
謝興榮聽到小少年說這話,原先再怎麽被毒辣陽光摧殘也不會發生變化的慘白的臉,瞬間便漲紅了,這麽一紅,使得他的眉目、鼻梁、嘴唇和耳垂都格外得突出--突出得好看。
“我、我要是有條件讀書、”謝興榮說話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身旁車輪碾壓石子兒的響動都能蓋過他細蚊般的嗡嗡,想為自己争辯什麽,卻好像什麽也無法争辯,“我、我肯定也去念書識字的。”
因為這是事實啊。他沒讀過幾年書,字也認不全,機緣巧合之下迷戀上了電影,于是才決心離家跟着電影班子走。
起初,他連看電影都費勁兒,國産本土的電影還好說,若是些國外的,他可當真是看不懂了,聽不懂是一回事兒,看不懂字幕才是最為重要的。于是,他常在途中自個兒琢磨着認字,六七年下來,倒也勉強能算得上識字,寫?——寫必然是不會寫的了。
莊旈瞧着他二十多歲的成年人,在自己面前展現着內心那不得見人的一面,便覺得自己方才的話是不是過于刁難人了?
“謝先生,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莊旈眨着眼睛,圓溜溜的眼珠子,像是兔眼一樣可愛機靈。
謝興榮臉面上的發紅這會兒慢慢消退:“謝興榮。就,那個興榮。很常見的。”
“哦。我知道。”莊旈在腦子裏搜索了一下常見的興榮,半晌之後,他嘟囔了一句:“挺好聽一個名字。”
“你還是第一個這麽說的。”謝興榮笑了笑,嘆了口氣,明白莊旈只是說了些客套話,但他能要求什麽呢?有時候,他甚至不得不相信出生決定命運。
莊旈把目光停留在謝興榮渾圓的後腦勺上,那并不是什麽客套話,确實是個好名字,興榮、興榮,多好啊,帶着一股子蓬勃的朝氣,單單是觸碰這個名字仿佛就靠熱烈的陽光更加進了一步,連着整個生命都鋪就了金色,任憑死亡來臨也要膽怯三分,就算死神親自到了跟前,也要忌憚三分吧?
這天晚上,他們依舊在那空地上碰面,莊旈捧着從冰箱裏切出來的冰西瓜,吃着踱了過來,眼前早便熱鬧非凡,除卻昨夜的人,更有些住得稍遠的,也晚飯後散步而來,這下就更加熱騰了,連帶着夜裏的氣浪都翻滾。
西瓜冰涼甜蜜的味道刺激着莊旈的味蕾,卸掉了幾分暑熱,他想着,今晚會播什麽電影呢?
謝興榮照着昨晚的姿勢,蹲在空地中央,折騰着那年久失修的機器,機器在他的手裏仿佛有了生命,吐露着自己着一方軀殼裏所隐藏的宇宙萬千事物。
《陽光燦爛的日子》,牆面上浮起了字,漸入的畫面,機器轟鳴的雜音和人群寒暄的聲音一并彙成了這個夏天獨特的歌唱。
謝興榮直起腰來,轉過身,再一次準确無誤地捕捉到莊旈的位置,揚了揚手,沖他打招呼。
這一下,讓莊旈忘記嚼嘴中的果肉,刺溜滑入了咽喉管道,毫無阻攔地闖入熱騰騰的胃裏,冰涼一瞬間襲上了他的腦門。
“陽光燦爛的日子?”莊旈将西瓜吃幹抹盡,只剩白白淨淨的果皮揣在手裏,略顯不知所措,手指間傳來的粘稠的感覺,讓他整個人都很不舒适。
謝興榮搬來凳子,坐到他的旁邊,脊梁挺得直直,像一棵不懼風雨的樹,莊旈的餘光留在那空蕩的背後上,想象着昨日那根根分明的骨頭,黏糊的手竟有了想摸上去的沖動,他死死攥着那條果皮,捏出一把汁水來。
“這是個,我很喜歡的導演的作品。”謝興榮眼睛裏發着光,喋喋不休地同這個一無所知的少年将起這位自己所欽佩的導演來:“你知道嗎,這部影片是他的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