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追問
追問
馬車裏靜得出奇。
祁元手指曲起抓緊衣袖,半響後又緩緩松開,他啞聲問: “你想吃點什麽?”
宋自閑微怔。
他感到不可思議,悄悄擡眼觑向祁元,試探性問道:“我真的可以說嗎?”
祁元眼睫垂下,輕輕地“嗯”了聲。
宋自閑看對方表情不像戲弄他,鼓起勇氣一口氣報出一大串菜名:“藕粉桂花糖糕、蟹粉酥、胭脂鵝脯、東坡肉……”
報到一半,他忽然惴惴不安地停下來思考,祁元會不會在逗他玩呢?不生氣就算了,還請他吃美食?
越想越有貓膩,大丈夫貴在能屈能伸。宋自閑誠懇地認錯:“我知道這件事是我不……”
祁元看他一眼,嗓音微涼:“還有嗎?”
宋自閑:“?”
“菜名報完了?”祁元問。
宋自閑有些驚詫,但還是老實說:“沒有。”
祁元口吻淡然:“沒有就接着報。”
宋自閑愣了愣。
祁元好像完全不計較他早上逃跑的事情,可方才在票號前這個人還冷漠地說要把自己捆起來。
宋自閑遲遲未敢開口,小心翼翼得觀察眼前人的喜怒哀樂。
那張冷峻的面龐近乎疲憊到極點,漆黑的瞳孔盯着前面,目光似是在游離。
他很少看到祁元這樣的狀态,怎麽看都不像沒事的樣子。
“不說就這些了。”出神的人不知何時回過神。
“別啊,我還沒報完。”宋自閑一着急,不管不顧地又報出一大長串菜名。
這麽多名字祁元能記住嗎?
他心虛地舔了下嘴唇,小心問道:“能記得住嗎?”
馬車剛好到王府,孟子筠停下車撩開車簾,等他先下車
祁元眉頭微動:“記住了。”
宋自閑“哦”了聲,先下了馬車。
他隐約感覺祁元并沒有消氣,那為什麽要問他想吃什麽,還說記住了?二十來個菜名真的能一下記住?
宋自閑扭頭。
孟子筠推着祁元進了屋,院子裏幹活的小厮丫鬟俱是埋着頭,面色如灰土狀。
鳥叫蟲鳴聲在偌大的院子中格外響亮。
毫無疑問,祁元動怒了,只是沒有向他動怒罷了。
宋自閑一時不知道該欣喜還是該悲傷。
若祁元向他發怒的話,正好順理成章要一紙休書,可祁元沒有生氣反而還許他美食,他有心找岔也無從下手。
宋自閑郁悶地回屋躺到榻上。
今天差一點他就回家了,祁元到底是怎麽找到他的?
毋庸置疑,乾鑫票號的人肯定與祁元有聯系,但那些素未謀面之人如何知道他就是世子妃?又如何知道他會去乾鑫而不是其他票號?
且之前坐船逃跑,那麽多條船,為什麽偏偏他坐得船有問題?船老大又是何時與祁元串通好的?
宋自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無論如何他都得弄明白這個問題才行。
因為一夜未睡,宋自閑沒想多久,眼皮就沉沉地壓下來。等他睡醒後,太陽已經落山。
這一覺睡得并不好。
宋自閑做噩夢了,夢見祁元兇狠殘暴把他綁起來關在小黑屋。
但現實卻是夢裏的惡人讓小厮來叫他吃飯。
宋自閑其實不想見祁元,更不想和祁元一塊吃飯,但聞見誘人的香味後他還是沒骨氣的去了。
宋自閑看着桌上擺着三菜一湯和兩盤甜食糕點,神情微怔。
全是他親口說過的。
祁元舀湯:“你點的一次吃不完,以後叫廚子慢慢做給你吃。”
他把湯放到宋自閑面前,又為自己盛了一碗。
湯冒着熱氣,鮮嫩的碎蘑菇在上面打轉。宋自閑拿起勺子,喝了口,味道一如他所預料中的鮮美。
他放下勺子,想要探詢那個問題:“你……”
“寝不食飯不語。”祁元打斷道,“你說得。”
宋自閑到嘴邊的話又生生咽回去了,黑黑的眼珠小心轉向對面。
祁元看似沒有生氣,但變得比以往冷漠了,不僅不看不和他講話,也不看他了。
宋自閑沒有忍住,“你是生我氣了嗎?”
祁元兀自夾菜,低着頭吃飯,沒搭理他。
宋自閑不出所料得撞上了南牆。
他咬着筷子,暗暗思索。
祁元如果一直不搭理他,他就沒辦法知道問題的答案,那下次逃跑很有可能還會被抓回來。
屆時祁元說不定真的會把他捆起來關在小黑屋裏。
望着面前疏離淡漠的臉龐,宋自閑毅然決然主動出擊,他夾了塊東坡肉放到祁元碗裏。
祁元頓了下,擡眸靜靜地看向他。
宋自閑一邊繼續殷勤地夾菜,一邊說道:“你身體不好,得多吃點肉補補,不能光吃些素菜。”
他又往祁元碗裏夾了豬肝、炒肉……直到手腕被攥住。
祁元不着痕跡地把碗移到一旁,微微皺起眉問:“你想做什麽?”
“我、我關心你。”宋自閑看了眼祁元的小白碗,好像夾得有點多了,“你是不愛吃嗎?”
祁元松開他,口氣依舊冷淡:“不用你夾。”
宋自閑收回筷子,小聲說:“我關心你還錯了嗎?你不是也為我盛過湯夾過菜嗎?”
祁元唇線緩緩繃起,眼底的光色在晃動。
兩人的氣氛有些微妙。
冷峻的目光讓宋自閑心底發怵,他看不出祁元高興還是不高興,但還是死皮賴臉地說:“我真覺得自己錯了,你身體不好,我還老為你找事,以後保證不會了。”
祁元仍舊不動神色,眉宇間的陰影為清冷俊美的臉龐更添幾分寒霜冷冽。
宋自閑捏了捏衣角,忐忑地補充道:“我要是騙你我就是狗。”
這種誓言但凡換個人祁元說不定都會信,他拿起筷子繼續吃飯,對方卻仍舊不罷休。
“我認真的,我以後再也不會跑了。”宋自閑一板一眼地說。
祁元聽到這話都想笑,他放下宋自閑為他夾的肉塊,淡淡道:“要不提前叫兩聲?免得你耍賴。”
宋自閑本想回嘴的,可轉念一想祁元肯與他說話是個好兆頭,索性厚臉皮道:“你不信就算了,我以後絕對不惹你生氣,你身體本來就不好,把你氣壞了怎麽辦。”
祁元替他思考:“方便你做寡婦。”
宋自閑強顏歡笑:“做寡婦容易被人惦記,我年輕又貌美的更容易被人惦記。所以你要長命百歲,我才能一直守在你身邊。”
祁元緩緩擡起頭,有些失神。
可能是對方的眼睛太漂亮了,也可能是那動聽的言語太真誠了。他如中蠱一般,不自覺地輕輕回了個“好”。
回神後,他又後悔了,低着頭為剛才的字眼掩飾:“你的話鬼聽了都得搖頭。”
宋自閑沒聽見前面的字眼,只聽到後面一句話。他自認為再硬心腸的人聽到這些甜言蜜語也該軟了,誰知祁元竟是個鐵疙瘩。
但他仍笑吟吟地說:“鬼無情,人有情,世子不敢信就算了。”
祁元默不作聲,眼睫打下一片陰影。
他們吃罷小厮過來收拾殘餘,孟子筠端來藥。
宋自閑賴着沒走,心中正琢磨做點什麽來哄祁元高興,見狀立即奪過藥,大言不慚道:“我來。”
他拿起藥盞,把藥吹涼,舀起一勺喂過去。
祁元看了眼那藥,平靜道:“你不用這樣,除了離開這裏,你提出的要求我都會盡量滿足。”
宋自閑的眼睛亮起:“真的嗎?”
但沒等祁元說什麽,他的眼睛又暗下去了。
“怎麽了?”祁元緩聲問道。
宋自閑把藥盞放到一旁,故意擺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我覺得你不會滿足我的。”
“你不說怎麽知道會不會?”祁元說。
宋自閑眨眨眼:“你先答應我,我說什麽你都不會生我氣,更、更不會把我捆起來。”
祁元頓了下,喉嚨滾動:“我答應。”
“我既然發過誓,肯定不會離開你的。”宋自閑再次重審一遍最重要的事情後才謹慎開口,“我就是好奇,好奇你每次是怎麽找到我的?我問這些絕不是為了旁的,只是單純的好奇。”
說完讓既期待又擔憂地看向祁元。
空氣寂靜片刻,祁元睫毛抖動,喃喃重複道:“單純的好奇?”
宋自閑點頭,清澈的眼睛十分無辜:“對。”
祁元擡眸,言語冰冷:“多吃青菜。”
宋自閑瞬間垮下臉。
這回輪到他生氣了,一句話也沒和祁元說揣着一肚子氣回隔壁去了。
祁元倒是心情變好了。
他以為宋自閑經此挫敗能消停一段時間,結果沒兩天宋自閑又精神了,一大早把他吵醒了。
宋自閑起這麽早,應該是嫁進門的第二回。
清晨的霧霭還沒褪去,空氣尚餘夏夜的涼意,院子裏的盆花還沾着露珠。
祁元索性無事做,一邊為月季修剪枝葉,一邊欣賞宋自閑練功。
宋自閑面色凝重地紮着馬步。
祁元剪掉最後一根冗餘的枝條,擡頭問道:“世子妃是打算行走江湖嗎?”
宋自閑鉚着氣紮馬步,沒空搭理他。
祁元語氣涼薄:“神功練得越來越有模有樣了。”
正好宋自閑紮不行了,站起來抱怨道:“你懂什麽?我在強身健體。”
祁元可不信睡到日日睡到上三竿的宋自閑有此等覺悟,他剪完花透過窗戶是不是瞭望宋自閑。
宋自閑紮完馬步後又跑又跳,反正就是不讓自己的胳膊腿閑下來,還做些他看不懂的奇怪姿勢。
待到早飯做好時,祁元讓人叫宋自閑過來。
宋自閑大汗淋漓,進來虛脫地攤在椅子上。
祁元誠心實意地評價道:“我看你神功多半能成。”
小厮端來水,宋自閑擦汗淨手,給他一個一副你懂什麽的表情。
祁元确實有點好奇宋自閑做這些的原因。
宋自閑可能胳膊掄得太狠,現在吃飯拿勺子都擡不起來,只好手肘撐在桌面,只動頭和手腕。
祁元好心提醒:“一口吃不成胖子,你小心壞了身體。”
宋自閑咬了口蔥油餅,肯定道:“多吃兩口總能吃成的。”
每當宋自閑意志堅定的要做什麽事,總是不好的兆頭。祁元試探地問:“你打算做什麽?”
宋自閑警覺地觑向他,攪拌着粥,說:“我只是覺得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可以懶怠自己的身體。”
祁元微微擡眸,宋自閑裝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繼續喝粥。
狐貍尾巴俨然藏不住了,他的世子妃變得越來越狡猾。
“那我祝你成功。”祁元言不由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