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結局
結局
第63章、
水勢越發兇猛了。我在水裏奮力地掙紮着,向前游着。楊金祥在遠處也拼命往回游着,可是洪水流速太大,他幾乎已經被沖到河中央了。鵬哥一把抱住一根上游沖下來的樹梁,一邊大叫着:"金祥!連長!看好了!抱住!"連長已經接近楊金祥了,倆人慢慢地靠攏,轉向迎面而來的許鵬。我朝向鵬哥,一把摟住樹梁的另一端,盡量穩住樹梁,使我們二人和他們二人平穩靠近,減少沖擊力,避免意外。
抱住了!在連長的牽引下,楊金祥他們兩人也抱住了樹梁,我們四人拼足力氣,腳蹬手劃,使勁地朝向岸邊游過去。這時,岸邊的戰友們用大繩挽成套,抛向我們,連長接住,纏在樹梁上,岸上水裏同時發力,很快我們就回到了岸邊,腳下摸到了河岸,松開樹梁,準備上岸。假如我早五秒鐘上岸,假如連長沒伸手拽楊金祥,假如鵬哥早幾秒鐘放開樹梁,假如……太多假如了,然而,就在這一刻,就在這個地點,不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
就算窮盡世界上所有的假如,我都不願見到這一幕!我們即将登上岸的一剎那,在人群的另外一側,河堤邊緣嘩啦啦地坍塌下一大塊土方,河岸上原本最安全的最後一截水泥管失去平衡,搖搖晃晃地順着坍塌的方向滾向河水,而下面,還有沒上岸的我們!一切都晚了!來不及了!鵬哥就在水泥管的正下方!我在最外側,手猛地抓住連長,連長拽住了楊金祥,而鵬哥——!"鵬哥!——"我幾乎把肝膽都喊了出來!………………
楊金祥說,鵬哥在後邊猛推了他一把,半米,就是這半米的距離,改變了我們的一切,改變了我的一切一切……如同五雷轟頂,瞬間我眼前一黑。戰友們說,我栽倒在水裏,是他們把我從水裏拽出來的。連長再次跳入水中,連團長都下水了,整個現場炸了窩,戰士們都下來了,幸好團長在水中指揮,才不致出現混亂……待我再次清醒時,已經被拖到岸上,發瘋似的,我爬起來要沖向下邊,被身邊的戰友死死抱住。我捶胸頓足,失神地連連大叫着!"鵬哥!鵬哥啊鵬哥!——"現場很多戰友們都在哭喊着。
三分鐘、五分鐘、八分鐘……十幾分鐘過去了,連長他們沒有發現鵬哥!"你們兩個混蛋!放開!他媽的!"我叫罵着,掙脫了抱住我的戰友,他們哪裏是失去理智的我的對手?!團長政委、指導員見狀大叫着,像是在的呵斥,我全然不顧,其實他們說什麽都沒聽見,丢了魂似的,只顧往水裏紮!循着水泥管落水的方向,我不斷得紮着猛子,手腳并用,去搜尋,搜尋我的生命!
第64章、
我發瘋似的在河水裏來回地找,生怕連長他們落下哪個犄角旮旯,甚至,當發現落水的那截水泥管後,連長他們腰間系上繩索,紮下去仔細地搜索了一番。盡管我不相信命運會捉弄我們,然而,我們什麽都沒發現。團長緊急調用幾只民間小船,派了五組水性好、身體強健的官兵,向下游搜索。我也負責其中一組。一路上,我們誰都沒怎麽說話,只是迂回前行,用長杆在水下探尋着,在岸邊搜尋着。
我懷揣着一個堅定的信念:以鵬哥過人的體能和技巧,一定能平安無事的!我不知道什麽是饑餓、什麽是幹渴、什麽是疲勞,一切都抛在腦後,盡快!找!!!……………
傍晚,天暗了下來,感覺洪水勢頭也在減弱,水流漸漸平緩下來,岸邊也慢慢露出洪峰過後的水線,我們不知疲倦地劃着船。這時,遠遠地,岸邊一輛軍用吉普從下游方向開過來,停在正對我們的岸上:"別找了,找到了!" "怎麽樣?!"我大聲叫問。自己都覺出聲音有些變形,忐忑地張望着他們,身體顫抖着……沒有回音,靜默着。……"在那邊。"低沉地說了一句,就發動車走了。
我不是唯心者,內心十分清楚結果會是什麽,但此時此刻的我,固執地抱着也許就那麽一絲期冀和幻想,奮力地劃向下游。十幾分鐘,漸漸地,岸邊一群迷彩色的身影逐漸清晰,聽到了陣陣哭聲,我們靠岸,我瘋了一般地,跌跌撞撞地奔了過去……戰友們在距離事發地點三公裏處的河道拐彎處發現了他。他,就在那裏。烏雲翻滾,天,猙獰般的陰沉,似乎支撐不住,重得幾乎掉落下來……一道閃電,伴随着雷霆霹靂,撩開緊閉的眼皮,張開獠牙血口,要吞噬下面的一切……
我撥開衆人,直撲到鵬哥身前,趴下去,口對口人工呼吸,然後按壓前胸。我堅信,鵬哥強健的身體擁有巨大的生命能量,他很快就能複蘇了!一二!一二!一二!我機械地、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着動作,直到旁邊的戰友把我拉起來……轉過頭,看到一旁的連長,他紅着眼圈,伸過手來,我一把攥住他的手:"連長!——"…………
第65章、
縣醫院急救室,醫生在做過例行的急救、檢查後,宣布了最後的結果。對我而言,是撕心裂肺的痛!我緊咬着牙關,渾身顫抖着。連長抽泣着,團長也哽咽了,對院領導說:"這個戰士是在抗洪搶險當中為保護戰友而犧牲的,我們要仔細地料理料理,再把他送走,需要一定的時間,也需要一個場所……" "沒問題首長,解放軍同志為我們老百姓獻出寶貴生命,我們一定全力配合!"院長恭敬地說。
"來吧,到一號急救室,那裏大些,也安靜。"……"那兒能淋浴嗎?"久未開口的我,突然冒出的這句話,讓所有的目光都詫異地投向了我。我根本就沒打算理會這些詫異,聲音不大,但語氣依然堅定:"先沖淋浴,淨身後才能穿衣服。" "那……"院長躊躇着的時候,護士長走過來,"跟我來,到我們的洗漱間吧!"說着,就推起擔架,我們幾個戰士立刻跟上去,把感激的目光投向這位深明大義的老大姐,向旁邊走去。"怕什麽,心腸這麽好的人,菩薩都會保佑他……"
Advertisement
護士長仿佛看透了我們的意思。"是熱水嗎?"我又問。什麽時候這麽較過真?不是我的性格呀。但今天,我就這樣。"放心吧,24小時熱水。我幫你們吧?" "不用大姐,謝謝了,我們自己來吧。"王帆推門進來,哽咽着:"班長,讓金祥他們幾個弄吧,連長指導員等着你呢。"說着,就想接過我扶住擔架的手。"不!"我用臂肘擋住他,毅然決然地,"班長這個過程我必須參加!"我轉過身,撩開布單,眼淚便止不住地撲簌撲簌流了下來……戰友們随即控制不住情感,嗚咽着,"班長……"
第66章
我陪伴着我的鵬哥,仿佛在他身旁只有我一個人。他不說話。而我,也不說話。我,安靜多了。打開淋浴,放出熱水,試試水溫,淋頭交給旁邊的戰友,我從擔架上抱起了鵬哥。"鵬哥……來,咱們洗洗身上的泥……咱先把褲子脫了……"從未這樣輕柔地說過話,可是,我還怕驚擾他,心裏喃喃地叫着他:"班長……鵬哥……"頭頂右側有一個紫色的血腫,那是水泥管撞的……"這個地方還疼嗎?我小心點,別碰疼了你……把頭沖沖………………"……眼角、耳朵、鼻孔裏面全是泥,拿藥棉去,咱們要洗得幹幹淨淨……張張嘴,我給你沖沖………………"……
還記得咱哥倆第一次洗澡嗎?……從那以後,你每次洗澡都叫上我,我給你搓、你給我搓,真高興……今天,你太累了,就待着,就讓兄弟伺候一次,哥哥你享受吧………………"……鵬哥,你身上怎麽這麽涼?河水裏面十幾個小時,凍着你了吧?我把水溫調高點,給你暖暖………………"……你看你,胳膊腿都凍僵了,咱們活動活動,暖和點了嗎?………………"……
胳膊上面的這塊傷疤還是那麽顯眼,就像是昨天受的傷,今天天氣不好,這兒癢癢嗎?………………"……來,把胳膊放在我肩膀上,給你洗洗後面……哥,擡擡手,腋窩底下還有點泥………………"……我看看肚臍……好了,王帆、金祥,你們幫忙……慢點,動作輕點,對,淋頭………………"……股溝這裏還疼吧?我輕輕的,疼你就說,別忍着……哪裏都得洗幹淨………………"……怎麽左腿上有這麽長一個口子?哦,褲子上邊也有個口子,河裏面劃的吧?給我藥棉……有點潰爛,拿酒精去,還有紗布………………"……
腳掌上面也有幾處傷口,這是幹活時碰的,以後幹活別這麽不要命了……等等,別急,腳趾縫裏面的水還沒擦幹………………"……兄弟們給你洗得幹淨吧,行嗎?……"…………"王帆,你們先出去吧,去拿衣服,我在這跟班長說句話。……去吧。"收拾停當,我轉向幾個戰友。"嗯。"…………我坐到凳子上,湊近他,把手伸到脖頸後邊,又一次抱起他的頭……"
鵬哥,就這麽分開了?你怎麽也不商量一下?……"哥,你給我的太多太多了,讓我拿什麽還你呀……"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咱倆分不開了……"讓兄弟再親親你吧……"我的嘴唇湊上去,緊緊地,緊緊地吻住他的嘴唇……男人的吻!粗犷而又有力!我感覺得到,他嘴唇紋理的質感,堅硬的胡茬……而後,我吻着他棱角分明的臉龐……吻遍了他的全身……這讓我萬般不舍的魂靈……我想到的、我能做到的,就這些了。擡起身來,又坐下去,愣愣地望着他……
連長王帆他們推門進來,神情肅穆,怔了一會,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又拉住鵬哥的手,緊緊地攥着……淚水順着連長堅毅的臉頰滾滾而下,他聲淚俱下,幾乎說不成句子了:"許鵬兄弟!看見了吧!這幫小兄弟夠不夠哥們!他們放不下你呀!你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呀!……"幾句話,句句戳在我們的心口上面!頓時,像開啓一道閘門,房間裏哭聲一片!悲傷、憋悶的情感傾瀉而出!
第67章、
第二天就是八一節,那一天,我們營區靜悄悄地,沒什麽動靜。原先準備的聯歡晚會、會餐什麽的都取消了,連隊宿舍裏面也沒有了往日的打鬧,戰友們都呆呆地,心事重重地。幾天後,縣裏面要在殡儀館舉行告別儀式,據說市領導和師首長都要參加。團裏派人去安徽接鵬哥的父母了,我則忐忑不安地,說真的,真沒法面對這兩位老人……我給爸媽也打了電話,爸媽非常傷心,決定下午就出發,坐飛機趕過來,參加告別儀式。
傍晚,連長通知我們,許鵬的父母就要到了,到營區大門迎接!面包車緩緩駛入營區,大門兩側是整齊列隊的官兵。除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壓抑的靜。停車。連長迎上前去,開門,我們幾個疾步上前……許爸爸、許媽媽下來了,面色蒼老,頭發有些蓬亂,眼圈紅紅的,但見到我,他們卻異常堅強,微微一笑,盡管笑得十分勉強:"小克呀,你怎麽樣啊?"像見到自己的父母,我無法忍住淚水,"大爺大娘……"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抱住他倆,嗚嗚地哭了出來。戰友們把我拉開。
部隊首長迎過來,把親人們接進休息室。在宿舍裏,我們等待着。不一會兒,窸窣的腳步聲傳來,我們都站了起來——"大爺大娘,這是許排長的宿舍。"團長的聲音。見到一件件兒子的物品,兩位老人再也無法控制住了。"小鵬,我的兒啊,我就這麽一個兒啊!"許媽媽淚如雨下!"爸、媽!從今以後,您二老就是我們的爸媽!"沒有人帶頭,但齊刷刷地,我們兩個班的戰友都跪在了二位老人面前!兩位老人抱住我們,我們的淚水交織着流到了一起………………
花叢中的鵬哥依然那麽英武挺拔,瘦削的臉龐、挺直的鼻梁,黝黑的膚色,配上筆挺的軍禮服,顯得那麽硬朗威武。告別儀式隆重肅穆。參加的人數大大超過了之前的預計。當地報紙以《永遠的戰士》為題刊登了鵬哥事跡的長篇報道,有很多群衆冒着雨自發趕來為他送行,站在告別大廳前的廣場上,殡儀館的大門外,前來吊唁的人群,仍然絡繹不絕。看到這一切,讓我內心多了一絲幾天來從未有過的溫暖,老百姓是有良心的,他們的眼睛不瞎!我的爸媽也趕來了,他們見到了許爸爸和許媽媽,還交給我一個信封,讓我務必把這一萬元交給他們,算是他們的一點心意。…………
第68章、
革命烈士的追認令下來了。部隊要在當地烈士陵園為鵬哥修建墓地,被二位老人婉謝了,他們想讓兒子守在自己身邊。部隊也批準了許鵬妹妹入伍的請求。二位老人和鵬哥的骨灰由指導員和我護送回安徽。在他的墳前,點上兩支煙,一根給他,一根我抽。我咬破了手指,喝下一口血酒,把剩下的灑在他的身邊,希望日日夜夜守着他……返回部隊以後,我顯得很是消沉。
領導找我談過話,我自己也三番五次告誡自己,不要這樣,要打起精神來。然而,鬼使神差般地,就是提振不起來。長達一個月之久的失眠也在折磨着我,心力交瘁。在這個地方多呆一天,身心就要忍受非同一般的痛苦,我想離開這個傷心之地。經過長時間的考慮,我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個周日的下午,我來到連部,敲敲門。"報告!""進來!""連長!""啊,李克,來!幫我把這張圖挂一下!""是!"……"行!這樣看起來方便多了。最近怎麽樣?"
"連長,我有個想法,跟你彙報一下。""說。""連長,我……想今年退伍。"連長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剛拿起的鉛筆懸在那裏。"怎麽……有這個想法?""我幹得不好。""少跟我扯這個!你說說,連裏、團裏有哪對不住你了?入黨、立功,你樣樣不缺,再說我本人,還有指導員,對你怎麽樣?"我一時語塞。要說連長他們對我真的是不錯,可是……"……最近出錯比較多。"我還是鼓起勇氣,硬着頭皮往下說。"你是說最近?上次談話不是跟你說了嘛,可能許鵬的事對你有些影響,過一段時間就好了,你也別心思太重……"
心思太重?我哪裏是心思太重,我是靈魂出竅!連長哪裏了解我心如刀絞的感受!"連長,"我清了清嗓子,紅着臉,"掏心窩子說,你和指導員,就是我的大哥,對我這個兄弟那是沒得說,到了哪兒,我都得把大哥放在前頭。可是最近的确出錯不少,還給二位大哥添了不少麻煩,有的還是非常低級的錯誤,我真怕把你們給連累喽。""這樣吧,先把你調到炊事班,要不來連部幹一陣文書,過渡過渡,等心裏別扭勁好點,再回班裏。這不行嗎?""連長,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沒跟你說,我老爸明年就要退休,想給我安排個工作,你知道,現在退伍兵找工作有多難,錯過去,機會就沒有了,你就……"
平生第一次在領導面前撒了個謊,顯得十分低俗。"好了,既然是這麽回事,我們再商量商量,我們也定奪不了,得上報團部。在部隊發展多好!"…………
第69章、
十一月底的一天下午,我來到那再也熟悉不過的林子坡,環顧着四周高大的樹林,低頭盯着散落的黃葉,腳步沉重地徜徉着,回憶着……晚上,我獨自一人又來到那段刻印在我心底的河堤,看着早已竣工的污水處理工程,轉頭望着閃爍着稀疏燈影的河面,坐下來,點上煙,倒上酒,對着水裏的影子……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這幾天,戰友們粘着我,說不完的話,仿佛一撒手我就會丢了一樣。
和他們約好了,送行的時候誰都不許哭,只準笑。我說,你們誰只要有空,去我那裏,我保證吃好住好玩好,願意的,還包介紹對象,多開心的事,能不笑嗎……我的淚腺似乎早已枯竭了,哭不出來了。但那天,摘下領花肩章帽徽,向軍旗告別的時候,我的鼻子真的酸了一陣,感覺眼圈熱熱的,可畢竟忍住了。軍營,這個讓我心馳神往、熱血沸騰、最後又讓我肝腸寸斷的地方,深深地烙印在人生的标志杆上,輝煌、耀眼,給了我一生最沉重的分量。真的感謝我遇到的領導,還有這幫生死兄弟們。還得感謝這段刻骨銘心的、想忘卻又無論如何忘不了的回憶……別了!我的軍營!…………
第二天一早,我們退伍兵們登上大巴車,奔向遠方。隔着車窗,我向我的兄弟們招手,笑着。我看到,哥幾個扭過臉去,擡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又轉過身來,把帽子抛上天空。風中,一頂頂帽子飛了好遠好遠……到了武漢,我和戰友們道別,買票直奔安徽,去找他,看望他。十幾天後,接到王帆給我的信中說,班長,其實你笑得那麽勉強,我們都看出來了,我們的笑也都是裝出來的。你給我們的印象,只有憔悴……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