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陰陽身
第65章 陰陽身
艾葉聽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念叨着“該死該死”,身前忽地響起個清脆洪亮的聲兒:
“紮營!”
二人齊齊探頭,所在軍隊正前方少年揚軍旗堂堂立于馬背之上,旗幟迎風烈烈,不見半點吃力。
少年身披牛皮護甲,褐布上衣繡着古彩紋。
巧了,正如枯骨所示,少年身材瘦小,精神抖擻,雙目明麗,曬斑反是給那張臉填了些野生的韻味。
恰好身旁有持雙斧的光頭壯漢跻身過去。
那人身量極高,平地與他擦肩而過時,艾葉恍地意識到自己可是騎在馬身上的。
“鸠岩!”那壯漢聲音洪亮,喊了少年名字。
少年聞聲轉頭朗然一笑,落日餘晖灑在臉上,面前是無盡融了金的蒼山,應答:“叔父!”
“明日一早!”少年舉手遮擋金光,望向遠處最高的山峰:“去會會南裕,奪回罔骰的聖山!”
入夜的營地紮在崖間平地,篝火燃得比人高,有人卸下腰鼓高歌,熱鬧中野豬才烤熟的肉被人用小刀挨個傳過來分食。
顧望舒與艾葉借的身體擠在人群中間。
他們在熱鬧中簡單弄清了些事情始末,譬如說這群人是來自西北方的部落罔骰,往南見得的那座白頂金山是他們的聖山,只不過是幾十年前被一個叫南裕的中原部落強奪了去。
罔骰本為游牧部落,不善戰,被迫為奪回聖山養兵訓練,籌備幾十年之久,卻在出征前月老族長忽因疾病去世,只留下鸠岩一個“兒子”。
他在一個月間匆忙成了新族長,要帶領族人為聖山交戰,成了所有人的精神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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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族的人該知道他身上的秘密。
顧望舒與艾葉心中明了,正如此刻那被他叫叔父的男人取出一面繪者彩紋的牛皮鼓席地而坐,手掌嘭嘭揍出節奏。
“鸠岩,跳個舞助興!”
那光頭話音間斷,聲音聽上去總像是命令。
底下口哨歡呼聲瞬間響徹山谷。
艾葉感到顧望舒不安一顫,若非是只能旁觀的夢境,這會兒怕要跳起身去了。
誰道少年并未有所不适,反倒心悅點頭,刷拉一聲脫下上衣!
他上衣的下擺夾在虎皮圍裙中,那色澤鮮豔的粗麻衣自然垂在身上,露出一身漂亮淺棕色的肌膚——
身姿纖細中略帶些細膩,好在并無女性特征,又或是因為他的年紀尚輕。
虎皮圍裙下細長漂亮的腿伴鼓聲起舞,帶着力量感的舞蹈不斷振臂,族人們的吆喝歡呼聲響徹了半山,二人夾在人群中逐漸放松下來,開始一并賞舞。
鼓聲逐漸熱烈,鸠岩在衆人注視下随着舞姿也漸入高潮,
少年躍身跳上鼓面,以足尖為鼓槌,張臂肆意起舞,輕盈中不失力道。
顧望舒在此間低聲念道:“原是我愚鈍。”
艾葉看得熱鬧,聽聞他沒頭沒腦來着麽一句,龇着樂大的牙還沒來得及收起來,扭了腦袋傻呵呵問:
“什麽意思?”
“無人将他視為異類——”顧望舒道:“因他自己一開始便坦蕩。”
“是該坦蕩!”艾葉并未探他話中深意,早沉醉在這氛圍中去了:
“陽剛之氣與纖細美感同存,是百年難遇的極品,是老天賞的聖物!”
鼓聲畢,鸠岩停在鼓上,墊腳可以覽遍族人。
他高聲吆喝了什麽,衆人立刻蜂擁起身,手拉手将其與篝火圍在中央。
艾葉本傻呵呵坐在地上沒有要動的意思,怎得這具身子這會兒竟不聽話地自己站了起來,跟随人流跑了出去。
慌亂時,忽地瞟見身側顧望舒借的那粗嗓門身子也笑咧個大嘴跟自己一并跑。
“你也湊這熱鬧?”艾葉看得渾身發毛,驚道:“我怎麽控制不了我自己!”
“你我不過借夢,入的是幻境。”
艾葉明顯看得顧望舒借的身子并未張口,怎得耳朵裏簌簌進着他的聲音:
“只不過存在馮空意識中罷了,又非真的掌控了這具身體,當夢中人有些強烈的沖動要去做些什麽事情,是阻攔不了的。”
話音剛落,顧望舒借的那身體竟主動拉住艾葉那絡腮胡的手,圍着鸠岩熟練起舞。
“倒還有趣!”艾葉歡喜道:“這入夢一說挺好玩的!”
鸠岩揮手一指,朝向隐在黑夜後的聖山:“待我們奪了聖山!凱旋回家去!”
“回家!回家!”
震耳欲聾的呼聲響過,幻境中忽地起了波瀾。
艾葉以為是篝火晃眼得眼花揉了揉,耳邊亂糟糟地成了無數人小聲嘟囔,細碎吵雜鬧得很。
他猛一低頭,發覺身體已然懸浮在了衆人之上,腳下起舞的人們像是被倒了桶粘稠的漿糊,動作齊齊放慢。
唯有某處亮着火光格外清晰,定睛一看,正是鸠岩與他的光頭叔父坐在一處。
叔父比起鸠岩大上許多,二人倚在一處的模樣多少有些好笑。
顧望舒牽住艾葉的手帶他向下飄了幾許,靠近二人身側,剛好能聽到對話。
“等奪回了聖山,我也有顏面見阿爹。”鸠岩握着手中木偶,他眼中有怯,怯後也有更強的信念感支撐。
那光頭并未應聲,只把少年摟進懷中,拍了拍背。
幻境此時開始發生劇烈變化,周圍景象開始大量坍塌,地陷,山體崩裂,扭曲,頭頂有巨大的兵馬呼叫的聲響起!
艾葉猛一回頭,一匹高馬的馬蹄依然騰空舉到面前!
躲閃不及下意識擡手護住面部,危機時刻耳畔呼地像是刮了陣風,緊接着身體被狠狠撞了一下。
艾葉張皇定睛一看,身子竟然飄在了空中。
顧望舒緊緊攥着手帶自己飄在天上,剛剛借的那具身子已經被馬踢踩碎了頭骨,
屍體橫七豎八躺在血泊裏,燒焦的戰旗只剩煙氣還在袅袅飄蕩。
中原南裕的戰馬身披青銅铠衣,臨時練兵的游牧民族根本不是對手,
刀劍坎不到人,馬不及半身高,更無整齊劃一的指揮。
鸠岩的馬被長戟削斷了腿,他滾到地上,落在人群中,幾根長矛刺透了胸腹。
少年撲在地上随手抓了把劍,爬起身,沒有回頭。
“護我江山!”南裕的大将手中提着顆不帶毛發的人頭,夾馬大喊:
“踏平蠻族!”
“踏平蠻族!踏平蠻族!踏平蠻族!”
“這……”
“流言傳了千百年,假的也成了真。”顧望舒道:
“那棺中少年并非死于祭祀,他身上數不清的傷口,斷在骨頭裏拔不出的鐵器,他死于征戰。”
“只是後人斷章取義。”艾葉點頭道。
“誰能想到一個瘦瘦小小陰陽身的半大孩子會持刀上陣,拼到最後也未曾回頭。”
“那接下來怎麽辦。”艾葉望腳下屍橫遍野:
“問題是他為何單單被留在崖間,以個精致棺椁保存着了?”
“看那兒。”顧望舒朝下指去,戰場風雲變幻,入夢幻境不知何處時起戰事已停,
南裕大将下馬從屍山中撈出個瘦小的孩子,而後命兵士們一把大火燒平了半山——
若不這般處置,腐爛難免引發霍亂。
“所以說,倒是敵方将領為他收的屍?”
“不是沒有可能。”顧望舒道:“也算是對對手的尊重。”
“如此說來,他成鬼的緣由又是什麽。”艾葉搓指思量:
“也不是暴屍荒野,還是說輸的不服氣了——”
話音未落,顧望舒忽地擒着他往後一甩,神色驟然凝重,憑空伸二指一點,
夢境嘩啦一聲如玉碎般爆裂成碎片!
“莫要傷人!”
艾葉腳下一軟,赫地定睛,才發現竟以回身到山洞中了。
顧望舒全身擋在自己面前,手指正正抵在一團黑霧中央!
黑霧發出難聽的嘶吼,迅速膨脹變大要将二人吞入其中。
顧望舒一腳蹬起白傘掄空甩去,噗地将黑霧攪散!
黑霧緊緊糾纏在顧望舒傘面之上,沿傘撐攀向手臂。
顧望舒速速再掐一指抵住傘柄,口中暴呵:“現!”
黑霧痛苦大叫,一股烈風吹得其中的人形忽隐忽現,山洞內飛沙走石風嚎不斷,
黑霧到底頂不住被稀爛吹散,在有限的火光照亮範圍內現出個頭發淩亂,不見左臂的少年。
他先是露出滿口尖牙銳叫幾聲,猛地朝顧望舒沖來!
顧望舒敏捷退步躲閃,一邊推開艾葉道:
“你又無法驅邪,躲遠些,免得誤傷!”
艾葉聽話跳到邊上去,他的夜視力得天獨厚,眼看一人一鬼糾纏到黑暗中去,開口大喊:
“顧望舒,攻上方!”
顧望舒應聲擡傘一抵,孤鬼一口利牙齊齊鑲在傘柄上,頓時有黑漆漆的煞氣沿着齒痕蔓延開來。
他反推真氣向下逼出煞氣,蹬步躍回火光處與孤鬼戰成一團。
“為何不出劍!”艾葉擔憂人會受傷,心急如焚道:“斬了他!”
顧望舒未餘幾乎應聲,二人在地上空中打得連轉數圈,
此時道長落地手中一牽,竟有條無形的捆線不知何時将那孤鬼團團纏住!
那鬼被迫雙腳并攏定在原地,發瘋嘶吼。
顧望舒趁機掏出懷中木偶:“看這是什麽!”他道:
“你可還記得此物!”
惡鬼雙目赤紅,牙關開始咯咯打顫,沒半晌後再次痛苦嚎叫道:
“我的!!!”
顧望舒趁機逼問:“你成鬼煞已近千年,若不食用人血必将如火蝕痛不欲生——但你不傷人命,偏要去吃山上村民的羊,即便羊血不抵人血十分之一也不願害人性命,足以證明你本性不壞!”
“還我——!”那鬼神智不清,枯黑的手指根根緊繃。
顧望舒兩步逼至鬼面前,艾葉在一側看得倒吸涼氣,叫了聲:
“別離太近啊!”,險要沖上去把他扯回來。
“鸠岩!”顧望舒掐住那鬼下颌,觸碰的瞬間手指頓時被煞氣侵染成墨色,沿手背向上蔓延。
“松手!”艾葉急得跺腳。
顧望舒此時身上散發出的氣場實在可怖,獸性要他不敢靠近,更別提那少年鬼此刻承受的淨化壓力該有多巨大。
但也不能放任煞氣就此侵蝕下去,一旦沒過心髒,人可就會當場暴斃。
那鬼聽這名字渾身抖如篩糠,忽地抱頭大叫,跟着念了幾遍
“鸠岩,鸠岩,鸠岩,鸠岩!”
“若你是想要回家去。”顧望舒正色道:
“我可以替你去尋罔骰曾經在過的地方,重新葬你,只要你願放下執念再入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