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冬山訴真心
第29章 冬山訴真心
可惜榻上人面無血色辨別不出狀态好壞,摸來身上仍是涼的,幹着急沒用,屋中一時又半會暖不回來。
艾葉站在床頭沉默一會兒,咽了咽喉嚨,小聲道:“睡的倒還安穩。既然你我早晚該成一對兒,當下便也算不得占便宜吧。”
打定了主意,艾葉把顧望舒的身子往裏小心推推,自己再貼着個床角躺在他旁邊。
床榻逼仄,擠兩個大男人多少有點委屈,艾葉側着自己,更好看清楚身邊人。
那人紋絲不動,除了緩慢呼吸時才起伏的胸膛,像個精貴又易碎的擺件。
“我也是要救你,并非趁人之危嗷。”
靜賞許久,忽見顧望舒嘴唇有些幹裂,“哎呦呦”地蹭下榻,拇指在水壺裏過了一遍,嘴裏碎道:“難養,凡人可真難養”,在那扇唇上擦拭幾個來回以濕潤。
薄唇此刻并不柔軟,甚至帶有些許紮手,可艾葉依舊是像個揩到油得了乖的小孩兒,臉紅上了醞,嘿嘿傻笑兩聲擠回床榻。
“我随你暫先住在這兒,待到九子奪位事了,我便去尋個好的山頭,給你建座大宅做巢,世人嫌你咱就避世而活——有朝一日我身上勞什子的束咒解了可厲害,再沒人敢欺負你!”
艾葉說着往裏挪蹭幾寸,悄咪咪伸手插進顧望舒脖頸下頭,頭蹭在他肩胛凹裏道:“總之跟我過日子絕不吃苦,你能活幾年,我便跟你好幾年,你不愛說話不喜搭理我也沒事兒,反正我嘴碎,我說得多。”
“你不是怕冷嗎,我身上熱着,比你們人暖得多,要什麽暖爐火盆啊,抱我正好。正趕這些日子睡不踏實我才來跟你擠小榻的,算你走運咯。”
——
隔日,溫黃日光射在眼前,雀在窗外啼叫,被窩裏有人熱得發躁。
昨夜大雪熄了暖爐,艾葉昨夜怕顧望舒凍着,特意蓬了渾身毛發化成裘衣相蓋,又抱着人一并掖在棉被裏頭不敢透風,一夜過去熱得黏在榻上,好像被人扔進了什麽火爐裏頭活蒸,渾噩中閉着眼張口念叨:
“好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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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熱。”
“呃啊——熱死了熱死了,凡人養不活,根——本養不活……”
“。”
“啊……天晴了,得起來燒……火……”
“燒什麽火。”
“明知故問……給你熬藥啊,還要點暖爐的碳——”艾葉一頓,窒了片刻後霍地睜眼:“????!”
他腦袋此刻卡在人頸窩裏頭,一着急半天沒仰得起頭,翻白眼似的掀眼睛大叫:“你你你你你?!”
“下去,我也熱。”顧望舒倦地嘆了口氣:“不解釋一下你是怎麽睡到這兒來了。”
“嗚哇!”艾葉捂嘴驚叫,不可思議地胡亂撩撥開他糊在臉上的頭發,伸手探了鼻息,最後還不忘拿手指頭扒拉開他眼睛,确定這人是真醒。
“……驗屍呢。”顧望舒嫌地撇頭恹恹道。
他試圖支起身子,不知躺了多久的身體并不聽使喚,背上隐約傳來的刺痛也要他動彈不得,只能躺回原處。
“醒了!”艾葉眼睛逐漸瞪大,黑漆漆的琉璃珠裏閃出光來,咚地一聲砸到顧望舒身上:“活的,我真養活了!”
“呃……!”
差點唢吶一吹再把人恭送回地府。
“你個不是人的東西,疼,起來!”
艾葉飛快拿手背抹了兩把臉,抿嘴盯了他一會兒,小聲試探地緊張着問:“小妖怪,你可認得我是誰?”
顧望舒噎了須臾:“……我想那鞭子該不是往腦袋上打的。”
***
“所以我這一昏睡就是三個月。”
顧望舒裹着艾葉的獸裘襖子,站在積了雪的院子裏。葭月暖陽,夜裏下的一場大雪存不住,此刻已經漸漸消融去了。
屋檐上水滴嘀嗒融落,為了過冬的小雀争先趁泥土地露出之際飛下來尋食。
恬靜,卻也熱鬧。
艾葉一手攙着他,另一只手替他撐傘,陪他漫無目的看着日日可見的風景。
一個看的是起死回生後的人間景。一個看的,是在看人間之景的他。
顧望舒低頭擺弄指尖,随意畫出一道小符咒,祭在半空升出團火來,嘭地一聲炸開,火花紛紛墜落,像個小小的花火,驚得身後小雀簌簌飛起。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內還是隐隐作痛。不過好在運了遍氣,法力還出奇的都在,丹田氣海似乎也并未受半點損傷。
“可能真是骨骼驚奇,昏睡的這大半時間,氣海修為竟在自行恢複。”顧望舒自語道:“還以為不死也當修為盡失了。”
艾葉臉色黯了瞬息,再撇嘴笑侃:“瘦了許多,面相更刻薄了。”
“險些活不過來,還關心我肥瘦。”
“……”艾葉靜了片刻,心頭升出的那股酸澀,說不出是心疼,憂心,或是怒意,總之叫他再難以啓開口應聲。
顧望舒的側臉清瘦下來以後格外棱角分明,冰肌無色,像極了寒冬無暇的冰,又冷又硬,不染塵埃。
久久挪不開視線。
這段時間日夜守着,提心吊膽。他睡得太死,于是自己生怕哪天就真的在睡夢中莫名斷了氣可怎麽辦。
畢竟凡人那麽弱小,他也從未親自照料過。
不知道這瘋子為何要為維護自己堵上命不要,他只知道自己在看着他昏睡的那段時間,只有一個念頭:千萬別死了。
日日夜夜的這般看着,或是要替他換藥翻身調整姿勢——顧望舒固然不知,但在艾葉心中早已生出一股奇怪的情愫。
只不過這個生在雪山那寸草不生不毛之地的妖并不太懂,他只覺得自己奇怪,總是放心不下,總想去看,總想……
偷偷摸他,瞧他。
普天之下衆生海海,他生着倨傲驕狂的大妖傲骨,睥睨放眼,全如蜉蝣虛渺。
可唯獨當下滿腦袋想的,只有他生得可真好看。
他同芸芸衆生不一樣。
想占為己有,想日夜纏在一處。
……
“對了,我們不是還有舊賬沒算呢。”
顧望舒偏了些頭,平靜道。
他捧着手爐,回頭對上艾葉壓緊的眼,把他從奇奇怪怪的想法中拉了回來,也讓那對兒黑琉璃驟然清澈睜大。
艾葉眼神忽閃,想起生死夢魇中自己罵他那事兒,羞赧道:“是,是啊。”
“二公子是怎麽回事,那夢貘又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想要你的命。”
不知怎的,這人主動開口問他的事,心裏竟還有些許莫名的悸動。
艾葉連忙陪個嘻笑,打起哈哈道:“那我回答你這個,你也得答我一個。”
“反正算賬也是雙方的事,當然好。”顧望舒點頭道。
“夢貘應該是我從昆侖下來一路逃難,一路跟過來的。我腿腳快,別人追不上我,但他鼻子好,估計是嗅到的,我身為大妖千年的修行,妖法卻如此孱弱,肯定是會有不少想殺了我偷取修為,要不然也不至于逃到你們這兒。”
艾葉瞄了眼顧望舒,這些日子一直緊閉的一雙細長妃眼落在他身上看得真摯,倒是讓他又擔心又慶幸。
心裏不知怎麽一抖,忽然就有些磕巴起來了。
“二公子是因為……我還有個哥哥,排行老二。”
冬風輕盈,吹落幾片樹上薄雪,化成冰涼水珠滴在額前。他瞥見顧望舒正欲将詫異的眼神移到自己看他看到出神的眼上,便急忙躲閃開眼。
雖然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躲。
“似是聽你提起過此事。”顧望舒道:“你也确實像是家中有長兄照顧的模樣,否則按你的性子怕活不過千年。只是你兄長為何要将你獨自棄在此處,與其危機四伏,倒不如在他身邊還能護着。”
“這個問題不算,該到我了!”艾葉打斷插道。
顧望舒瞧着艾葉那張有些漲得微微泛起紅暈臉,真就好像有什麽深仇大恨等着要和自己算一般,可愛摻着可笑,幹脆端起手,準備好好一聽。
“好,那你說。”顧望舒微微一笑,語氣舒緩。
奇怪的很。艾葉心道:“他顧望舒有時冷厲得像塊千年的冰,有時又溫潤得好像九天之上的玉輪。”
他吞了口水,深吸一口氣,聲色鄭重道:“你為何要替我抵罪。”
桂樹常綠,一團團積雪由于葉的襯托,遠望去就好像開滿了白色小花,在陽光下散發紫色微芒。
涼風吹過,樹葉微微顫動,紛紛掉落的雪屑好似落花無情,落了艾葉滿身,落下濕了頭頂紙傘。
他看到顧望舒玉色長睫輕輕抖了抖,嘴裏呼出的溫熱白氣凝在那睫毛上成了細小難辨的水珠,緊接着低垂下去,遮住一雙神色難辨的眼,眉頭也輕皺了起。
融化中的積雪在這明朗天色下格外的素淨,耳邊除了風聲,融雪聲,樹葉摩擦此般自然之聲,就再也聽不到別的了。
顧望舒沉吟半天,才出聲道:
“你這叫我如何答你。”
艾葉有些急了。憋了三個多月的問題,每天看到他像個死人一樣睡在那,恨不得搖醒了掰開嘴去問他的問題——
就算再是迫切,畢竟自己終究只是個妖,不懂人情世故們,是世人都處處提防忐忑惶恐,敬而遠之的妖,也是他的拖油瓶,擾清淨的多嘴怪,
又是害他險些平白命喪後山的罪魁禍首。
為何偏要拼了命不要的去護我?
“就……實話實說啊?”艾葉道。
顧望舒長長一嘆。
他目光轉向遠方無邊天穹,整片天被一場大雪洗得格外靜谧幹淨,似一頁新鮮宣紙。
唯有銀裝素裹,繞着袅袅晨霧的遠山,和零星飛過幾只飛鳥,成了副高雅畫作。
“可能是不想活了吧。”他輕描淡寫道。
艾葉扶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一顫。
一股莫名的火氣直燒上頭頂。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麽,卻很清楚最不想要的便是這個答案。
“顧望舒……”艾葉低下臉,聲音在竭力控制下仍舊顫抖:
“顧望舒,我一個非夜行的妖卻夜夜在房門等你回家,明知你被夢貘引進的生死夢魇只是為了抓自己的陷阱,還義無反顧為救你跟了進去,替你擋刀擋劍,強行策風雲起雨雪,還有這三個月日夜不分的悉心照料!”
艾葉語氣逐漸加重,呼吸聲夾在其間全是憤慨,明知他才清醒身體不适,不當這時候對他發脾氣,怎奈狂跳的心髒震得他胸口發悶,不停地大口喘氣也吞不下胸腔裏的灼熱。
努力遏制也沒法叫本性偏移,冒出的尖牙咬在唇間發腥。
“哪一份心不是為了叫你好好活下去,為了讓你知道這人間還有人挂念?到頭來你卻只能同我說一句,你不想活了。”
顧望舒手指微蜷:“又不是我求你救我。”
“好,所以你不是為我,而是為了一心求死,才獨攬罪責,逼顧長卿打死你。”
顧望舒定定看他,冷靜道:“或許。”
“所以我才是傻子。”艾葉沉聲質問,語氣讓人不寒而栗。
“固然知道自己一廂情願,但你自私任性,半點不曾考慮過我。”
顧望舒眉頭輕皺:“是你非要聽,我不過實話實說。”
艾葉漆黑的眼底閃出偏執的恨,他沒發壓制獸性深處的野蠻,不如願的滋味像螞蟻爬在五髒六腑,焦灼難安郁氣不平,利爪伸出指尖,一個沒控制住捏了下去——
“啊!”
五指登時陷進顧望舒肩頭,噗嗤一聲擠出血,染紅幾層繞肩而過的白紗布,血色瞬間透出衣服。
“你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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