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豬鼻子狗
第12章 豬鼻子狗
顧望舒撫了撫琴面上的灰,手頓停一分,但也并未很是在意。月光流在指尖弦上,淌出好一曲清嘆。
“我問這個做什麽。是你的秘密,我沒理由追問,你若是想說,自然便會說與我聽。”他停了指,道。
“倒叫人不知你是嘴硬,愚鈍,或是真冷心無情了。”艾葉嘆着就地坐下,把兩首一攤,發脾氣道:
“你大可以問的,答不答是我的事,但關不關心我,可是你的事”
“我不關心他人事。”顧望舒答。
艾葉頓時像塞了十個地瓜似的噎了喉嚨,心寒不說,就他着拒人千裏的性子哪兒能交什麽朋友,活該孤獨活一輩子!
“呸,拉倒,我還不惜得要個凡人關心。”艾葉把臉一甩,嘟囔道。
“……但說你不去抓兔子,在這站着做什麽。”
“你不跟着?”艾葉耳尖一跳,應聲反問。
“我在這等你。”顧望舒整了整衣袖,調起琴弦來。瑤琴看似有段時間沒動過了,音準還是會稍稍有變:
“兔子那麽可愛的東西,要我看着你吃,我可看不下去。”
“那你就不怕我趁機跑啦?”艾葉略帶玩笑的試探道。
顧望舒聞言啞然失笑,狠拍了聲琴面,七弦齊鳴發出暗沉又難聽的噪聲。
“連末淵樓都能用自己雙腿走出來的妖,若是想逃,僅憑我攔得住你?”
“眼力見确實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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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葉嘿嘿笑了兩聲,也便沒再客氣,一頭鑽進草叢堆裏去了。
山林若是長久無人,便會繁茂。不愧是片禁山,能獵的物可還真不少,艾葉天性夜視驚人,沒幾步便逮着個褐毛兔子,看着就十分肥碩鮮美。
畢竟還是妖,又饞了好些個日子,直接被他拿口中幾顆犬牙撕碎,那可憐的兔子連哼都沒哼上一聲便成了盤中餐。也顧不上什麽雅不雅觀的,混着腥血生吞了下去。
還認真嚼着剩下半只,耳廓忽然一抖。
他從草稞中站起身來,咜地吐掉嘴裏粘的兔毛,閉上眼動辄五感集中到耳上。
是從崖邊傳來的悠悠琴聲。
大音希聲,挽着秋風遙遙而來。
他雖入世不久,沒聽過太多的琴曲,但總覺得這首曲子是特別的。
不似情愛名曲哀婉泣淚,也不似宮樂莊重嚴肅,只是清潤靜遠,淡雅脫俗。
不訴情懷,不為人間樂。
從未聞過這樣的琴曲。
樂譜醞着靈韻,與山中靈氣糾葛交纏,浸在其中,竟覺着自己自氣息到根骨都清爽了幾分。
餘音繞梁不絕聚于耳邊,婉轉反側。讓他不自覺丢下手中啃食到一半的野兔,想去走近一些,去細細聽品。
他開始想象一些仙境景色,晚風吹漫天桂花,顧望舒一身墨紗衣,鶴冠高束,雪肌白發熒月色,運法力攏起一身薄銀霧,削蔥十指如玉輕撫琴弦,擎托勾度,輕重緩急,往來如一……
公子如玉,風儀俊朗。
甚美。
艾葉順琴聲往回走,眼看就要到了,琴聲卻忽在個不需要休止之處戛然而止。他覺着奇怪,加快腳步從樹叢堆裏劃拉出來。
果然,雖說站得有些遠,但也看得到顧望舒手并不在琴身,似乎彎着腰在撫摸着個什麽野獸,身形像極了個野豬崽子。
好一會兒,顧望舒似乎感受到有人過來,擡起了頭,艾葉看到他面上難得融出笑意,招呼自己過去。
艾葉心頭一醋:還有什麽東西能叫他這般開心?
“這個小獸長得好生別致,還是頭次在山上見到。”
“什麽東西。”艾葉極不情願地往他那邊走去,他心裏是煩的,畢竟是因為這個小東西打斷了他賞琴的雅致。
“不知道啊,長鼻子的野豬崽子,親人得很。”話音一落,小獸似乎和聽懂了一般更往前主動蹭了蹭顧望舒的手心,鼻息中濕熱的氣息噗噗噴到手上。
長鼻子的……豬?
什麽鬼話!
艾葉觑了觑眼想看仔細些,就見那小獸忽然回過頭來面向自己,豆大的黢黑眼裏泛起一絲羅剎般赤光。
這……
不對!
顧望舒撥着小獸長鼻子玩弄,倒是艾葉腳下一麻,不詳的預感如洪潮席卷而來。
“別碰!”
不等他反應過來沖過去,那小獸竟率先開口講了人話。
“二公子別來無恙啊。有些日子沒見,怎麽着,交起了朋友。”
聽起來是個幼童的聲音,夾着令人不适的沙啞邪魅。
顧望舒手下一抖,他從未見過尚未修人形卻能人語的妖獸,心念自己排行老二,以為這句二公子是說給他聽的,疑惑道:“你認得我?”
詭貘鼻尖輕輕拍打顧望舒手心幾下,蒼聲邪笑道:“還以為同是個大妖,白擔憂,不過是個長得怪的人罷。”
“我先看好的獵物。”艾葉咬牙發出咯咯恐吓聲:“休要動他。”
“知道,我哪兒敢動二公子的東西。”詭貘倏然回頭:“我想要的,是二公子你。”
顧望舒心覺冒犯,低頭道:“你要什麽,這是我養的妖。”
艾葉可沒工夫感動,一躍而起疾風之勢閃向顧望舒,急聲叫道:“別看他眼睛!”
顧望舒頭內嗡地一響,想閉眼已經晚了。
詭貘緋紅赤炎般的眼中騰起一股血色迷霧,與此同時意識瞬間陷入昏沉,耳邊頓如萬人在對他竊竊私語,碎念逼得人發瘋,周遭景象全在扭曲模糊,漸漸化成一攤血水将他拉扯着沉溺進去,
四肢不受控得動彈不得,認如何拼命發力掙紮仍連頭都扭不動半分,神智分明清晰的,卻連句話也說不出來。
再便覺腳下一軟,跌坐下去。
艾葉見狀臉色大變,面前詭貘浮一片紅霧中,糾纏的紅絲像是蝶翅游蕩将他包裹仔細。
詭貘的生死夢魇一旦成局,絕不可強行破解,夢魇中人與詭貘一并遁入虛空,夢境中人死,現實中也便會一并随着魂斷身死。
“喂,喂!你放他出來!”
艾葉砰砰猛砸紅霧幾響,生死夢魇的陣法不可強破,否則夢碎人亡,他不敢用力,只能瞎喊。
果不其然,紅霧中詭貘充耳不聞,或說根本已經沉溺進生死夢魇中去了,叫不醒。
艾葉倍感荒唐,呵地掐腰罵道:“你抓他幹什麽,詭貘,別以為我會為了救他那麽個才相識幾日的凡人自投羅網,主動入陣?少自作多情,小爺我可是昆山二公子,千年的修為怎麽可能拱手送——”
他瞥了眼躺在地上的人。
生死夢魇環環相扣,覓人心致暗,致苦,致痛之憶沉淪反複,維持本心都難,更別提尋破解之法。
草。
“就這麽一次!畢,畢竟是無辜受我連累。”
艾葉置氣往地上一坐,握住顧望舒的手,瞬間一陣強烈的頭暈眼花讓他駭然失重,眼前一黑,耳邊哄然響起窸窸窣窣的雜音。
——“嘁嘁嘁嘁嘁,你看這人長得好像個紙人兒啊?”
——“就是說啊,怪咿,怪咿,不詳不詳,晦氣。”
白光閃得厲害,空中回蕩着驚心動魄的尖叫銳鳴,艾葉費勁強睜開眼,眼前那團碎片般彩光漸漸凝出形狀。
定睛一看,竟是無數面容模糊的人形立在他身前,或踩在身上,胸口發悶,黑壓壓一片俯身凝視,那些人形空白模糊的臉上拉扯一個個出個嘴角猙獰的笑容,嘻嘻哈哈竊笑聲此起彼!
艾葉頓時明白過來,這裏既然是顧望舒的夢魇,眼前景象應該就是他心中恐懼之事的縮影,看來陣法并未完全成型,尚未落入真正的夢魇中去。
艾葉動不了身子,當下只有眼球勉強轉動幾分,相對的耳朵更是靈敏起來。
反正這會兒全無辦法,幹脆放棄躺在地上,任憑那些個沒臉的人形在他耳邊叽喳,仔細聽了,其中難免夾雜着些許不堪入耳之音。
——“依我我,看聲他的女人肯定是和妖背地裏搞過,才能生出這麽個東西。”
——“诶,皇城富商喜養異人,若是把他賣到窯子,定會大賺一筆。”
——“就是說,看這張臉長的也不差,做什麽道士啊,做個倌兒多好,我當第一個翻他的牌!”
艾葉:……
顧望舒的腦袋裏裝的都是些什麽東西,他到底見過什麽人啊,哪兒來這麽多難聽的淫聲浪語?
噪音逐漸降下,艾葉的身體開始産生些許知覺,四周白閃落下,遁入團團完全的黑暗中去。
他揉着手腕摸黑站起,此處空氣中彌漫着潮濕陰冷腐爛氣息,不知何處而起的水聲,啪,啪,啪,帶着固定頻率滴落,成了黑暗中唯一的聲音。
腳下有水,陰涼刺骨,好像是在個什麽山洞深處。
艾葉踩在凹凸不平的碎石上試探着邁步,很快就因為看不清的石子拌腳停了下來。
“咯噠。”
他耳朵一抖,聽到不屬于自己的腳步聲。洞中黑得像是掉進墨汁兒,他靠溫感在不遠處描出個扶着石壁磕絆行走的人影,胸中大喜,高聲喚道:“小妖怪!”
那人影并無半點反應,反而摸黑走上幾步,撲通一聲被什麽東西絆倒在地。
碎石尖銳當是吃疼得很,艾葉捂嘴吸氣,見人影一聲不吭地摸索觸到石壁,蹒跚扶膝重新起身。
然後靜止在原地許久,揉了揉眼,繼續向前。
山洞內陰濕腐爛的氣味格外濃烈,糊住他的鼻子,一時不好确認面前那人是虛影或陷阱,不敢輕舉妄動。
與此同時,發梢後氣流發生微妙的移動,洞內出現一絲微弱的光芒。
艾葉猛地舉手一抓,眉間驟皺!
血順掌心流下,淋濕衣袖。艾葉攤手仔細一瞧,被捏碎的是只通體銀白,翅膀邊緣生着刀刃刺的蝴蝶。
“引夢靈蝶。”艾葉心道。
看來夢魇尚未成型,若宿主執拗不堕噩夢,就會被困在這樣個不真不假的幻境中。
既然是依人心潛意識恐懼之物所成,可這山洞有什麽可怕……
艾葉指尖一屈:是黑暗。
他懷病在身,抱着個随時可發的不安不治之症,便是目盲。
艾葉拔腿跑向那幾乎算得上執拗地摸索向前,尋求出路的人影。
——“咚!”
“哎呦 我了個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