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九環
葉枝屏息看了看那柄槍, 小心翼翼仰起臉。
林暮冬看着她,神色第一次隐約顯出些并沒有徹底把握的不安, 漆黑瞳底映着眼前的小姑娘, 一片無聲的靜水流深。
那把槍被他握在手裏, 安靜清冷,像是忽然馴服得收斂了全部的鋒芒戾氣。
葉枝抿了下唇角,鼓起勇氣,點了點頭。
小姑娘的手有點兒打哆嗦, 秀氣的臉龐緊張地繃着, 卻沒有遲疑畏縮, 朝林暮冬手裏的槍伸出了手。
林暮冬把槍交進她掌心。
槍的分量比想象中的要更重一點兒, 沉甸甸地壓在手裏, 木制的手柄依然帶着主人的體溫, 一同被忠實地交付過來,溫溫熨在手掌上。
槍柄是完全按照射手自身的手型定制的, 葉枝的手比林暮冬小上不少,握上去多少有些吃力。努力把手指收緊, 才終于端穩了手裏的槍。
再要瞄十米開外的那個小黑點,幾乎就已經是完不成的任務了。
葉枝側頭望了下林暮冬, 猶豫一會兒, 按照想象中瞄準的姿勢, 偷偷閉上了一只眼睛。
林暮冬揚了下眉峰。
小姑娘左眼閉得吃力,纖長濃密的眼睫輕輕顫着,唇角抿得微微繃起, 手臂依然止不住地打晃,根本找不準叩下扳機的時機。
眼看最後一點兒力氣也要用完,葉枝胳膊一軟,握着槍的手幾乎要落下來,槍柄忽然被穩穩托住。
葉枝下意識仰起臉。
林暮冬單手托着槍柄,深邃瞳光傾落在她身上,手臂穩得不可思議。
小姑娘努力瞄了半天靶心,這會兒眼睛已經有些發酸,和傾注下來格外寧靜深徹的目光一撞,眨了兩下眼睛,心神忽然不由自主地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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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來,先找感覺。”
林暮冬聲音輕緩,托着她手裏的搶柄向上擡了擡:“按柴隊說的,心跳間隙叩扳機,不怕脫靶。”
他的聲音本來就低沉磁性,大概是怕聲音大了驚擾小姑娘,又把音量稍稍壓低,就從胸腔裏帶出了近于溫柔的微啞氣音,在小姑娘的耳朵裏酥酥爆開。
平時幾乎不靠說話交流的林教練對自己的聲音毫無自覺,微微低頭,等着葉枝按照自己的指導叩扳機。
……
隔了好一會兒,葉枝依然沒動。
第一次碰槍不敢叩扳機是正常的,林暮冬依然替她托着槍靶,稍稍低頭:“怎麽了?”
他回憶着劉娴的教導方式,盡力想鼓勵上幾句,身前的小姑娘卻已經深深埋下腦袋,小巧的耳朵尖紅通通地發燙:“沒,沒有間隙了……”
林暮冬怔了怔。
葉枝深深吸了口氣,擡手按了兩下胸口,努力想要安撫下砰砰作響的心髒,心跳卻怎麽都慢不下來。
兩次心跳中間都數不過來數,更不要說叩扳機了。
林暮冬稍遲一瞬才理解了她的意思,眉峰反而蹙起,輕聲說了句抱歉,接過槍下了子彈放好,指腹抵上了小姑娘的腕脈。
微涼的指腹落在小姑娘開始隐約一塊兒透着粉的手腕上,全神貫注地測着脈搏,修長幹淨的手指穩定有力,拇指穩穩托着她的手腕。
葉枝的心跳更沒間隙了。
林暮冬簡單測了她的心跳,整個人都嚴肅下來,拉過把椅子讓小姑娘坐下,半蹲着稍擡起視線:“是太緊張了嗎?休息一會兒,調整呼吸,心跳太快了。”
清楚心動過速的感受,他的語氣沉靜安穩,一絲不茍地帶着小姑娘調整呼吸頻率,直到葉枝臉上的熱度徹底降下來,眼底藏着的擔憂才悄然散去。
葉枝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深呼深吸。
小姑娘臉上的紅暈已經退了,還留着層薄薄的淡粉,一吸氣臉頰就跟着微鼓起來,軟乎乎地呼出去,帶起輕輕淺淺的氣流。
林暮冬依然半蹲着,視線落在她身上,瞳底專注關切:“還難受嗎?”
葉枝連忙搖搖頭。
額間的細碎短發也被晃得稍微松散下來,溫溫軟軟地搭在小姑娘白皙的額頭上。
其實剛才也不算難受。只是那種感覺實在有點兒太陌生了——她不是第一次心跳得這麽快,以前遇險和做噩夢的時候都會心跳加速,可這還是第一次不害怕也不無措。
甚至還在心底生出了不自覺的模糊期待。
只可惜林教練的反應實在太迅速專業,她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就已經被順利安撫了下來。
那種感覺也稍縱即逝的,一眨眼就又不見了。
林暮冬不準備讓葉枝太過勉強,揉了揉她的腦袋,起身準備把槍收起來。
他的袖口忽然被輕輕牽住。
力道很輕,卻意外顯得認真堅持。林暮冬微怔,側頭看過去,葉枝已經跟着站了起來。
小姑娘眉眼柔軟,眸子卻盈着亮晶晶的光,認認真真地看着他:“林教練,我還想再試一次。”
林暮冬手下一頓。
那柄槍被他握在手裏,疊了兩個人的溫度,早已經不能更熟悉的木制的把手幾乎帶了某種近于安穩的靜默,無聲地躺在他的掌心。
纖細白淨的手指輕輕貼上來,軟軟地擦過他的掌側,從中間找到一點縫隙,努力地試着去握那柄槍。
像只頭一回出窩的小倉鼠,明明緊張得不得了,還是堅定地要從安穩暖和的窩裏出來,小步小步地挪上他的手掌。
不期而至,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探出腦袋,悄悄造訪着他的世界。
林暮冬幾乎察覺到了掌心被覆落下的融融暖意。
這樣的暖意燙得他心口尖銳一疼,下意識松開手,失去握持的槍向下一歪,眼看要摔到地上,就被小姑娘已經準備好的手穩穩握住。
葉枝握着槍,仰起臉望着他,眸子明淨得像是新雪剛融化的清澈水流。
林暮冬的手伸過去,幫她握穩了手裏的槍。
葉枝打了好幾輪的實彈,終于從一開始連靶紙都碰不到,練到勉強射中了一回三環。
還是小姑娘的胳膊都酸得擡不動了,搖搖晃晃地不小心叩了扳機,一不留神打中的。
被林教練毋庸置疑地判定成了“大有進步”。
今天的比賽項目已經全部完成,射擊隊也回了酒店。柴國軒回去沒看見人,急惶惶給林暮冬發了一串消息,一個勁追問他是不是人家小姑娘看的眼數太多,叫他抓起來當了靶子。
在領隊的密切關懷下,被嚴重懷疑販賣了人口的林教練不得不暫停了今天的練習,及時領着新隊醫趕上最後一**巴車,一起回了酒店。
外面天色已經開始晚了,街燈都亮起來,暖黃色的光芒給街道也覆上一層柔和的光暈,夜色寧靜得幾乎覺不出冬夜寒意。
小姑娘被裹得嚴嚴實實,乖乖蜷在座位裏,還有點兒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林暮冬坐在邊上,一點點剝着剛買的飯團:“已經很好了,柴隊說過,他剛練槍的時候連着一周都沒摸準靶紙,次次訓練加練罰跑。”
他從沒安慰過人,盡力地斟酌語氣,給她舉着例子:“劉教練剛練槍的時候,一組子彈都打到隔壁靶上去了。”
葉枝沒忍住,噗地笑了出來。
小姑娘一笑起來,睫尖跟着闊開柔軟弧度,眼睛就又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兒。
車窗外的燈光偷進來,落在她柔軟的額發上,把那些碎發刷上了一層近于琥珀的暖色。兩個人并排着坐在一塊兒,幾乎能清晰的看到臉上柔軟細小的幹淨絨毛。
林暮冬稍松口氣,把還熱乎的飯團遞進了小姑娘白白軟軟的手掌心。
他的視線在一片泛紅的痕跡上停了一陣。
他們練得久了,虎口早已經生出一層薄薄的槍繭,握槍也沒什麽特殊的感覺。葉枝握了一下午的槍,虎口都被硌得發紅,這會兒落在白皙的皮膚上,就顯得格外明顯。
看着就覺得疼。
小姑娘溫溫糯糯的,卻意外的能吃苦,一點兒也沒因為手疼不高興,彎着眼睛小口小口咬着飯團:“林教練——那你呢?”
林暮冬眉峰微揚。
葉枝被有力的例子接連安慰,也生出了些新的信心,滿懷期待地仰起臉:“你第一次打靶呢,是什麽成績呀……”
林教練的傳說是整個射擊隊人盡皆知到能流暢背誦的,不光看着他長大的教練們知道,連那些新進隊的隊員都能興奮地從頭到尾說上一大段。
只有新來的隊醫知道的還不全,到現在為止也只聽領隊科普到了一部分,剩下的還只是一知半解。
偏偏一知半解的新隊醫剛被鼓勵,還興致勃勃地仰着頭,趴在扶手上,高高興興捧着飯團等他回答。
林暮冬輕輕咳嗽一聲,頭一回語意含混:“……還行。”
小姑娘顯然沒法被這樣的答複滿足,依然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林暮冬有點為難。
好不容易才給人哄好的。
清亮眸子裏殷殷的期待光芒太過明顯,林教練單手搭在槍盒上,指尖輕曲了下,迎上葉枝期待的目光,如實開口:“九環。”
葉枝:“……”
從出道開始就是神話的林教練實事求是,補充說明:“五十米靶。”
葉枝:“…………”
好不容易哄好的小姑娘撲哧撲哧洩了氣,瞬間蔫巴巴垂下了腦袋,肩膀都耷拉下來,悶着頭一口口咬起了手裏白白胖胖的飯團。
巴士不解風情,鳴着笛轉過路口,進了條人跡罕至的路。
窗外開始飄雪了。
細小的雪花打着旋落下來,映在燈光下,安靜得仿佛誤入了某個奇異暖融的夢境。
林暮冬輕咳一聲,視線攏着身邊的小姑娘,唇角終于忍不住輕輕帶起些弧度。
作者有話要說: 很多年後,林教練才終于意識到給媳婦把脈那天究竟錯過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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