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開燈
林暮冬皺了下眉。
他是柴國軒一手帶出來的,對這位老師各方面都很尊重,但一直不太能接受柴國軒這種連人家幾點睡覺都要管的操心法。
偏偏柴國軒覺得這件事挺應當。
柴國軒覺得這是鍛煉林暮冬的好機會,還在催促他:“快去,明天給你批一天假不帶訓練,想瞄準就瞄準,想練槍就練槍……”
林暮冬瞳底微微動了下。
林暮冬轉回身,下了樓梯。
這樁宿舍樓已經有些年頭了,當初建的時候不大嚴謹,每層臺階的高度都要細微地差出不起眼的幾公分。走的時候稍不小心,就可能毫無防備地踩空一次。
柴國軒年紀大了,看着林暮冬這樣看都不看就往下邁的架勢就緊張,提心吊膽看着他走下那幾階樓梯,在門前站定。
樓道裏的燈是聲控的,這會兒已經滅了,只有拐角小窗裏的月色落下來,襯得門縫裏的燈光尤為明顯。
林暮冬站在門口,半晌沒動彈。
不論出于什麽動機,半夜去敲別人的門讓別人好好睡覺,看起來都實在太奇怪了。
林暮冬畢竟還是個思維足夠冷靜清晰的年輕人,雖然被柴國軒開出的條件誘惑下來,現在卻依然覺得這種行為并不合适。
林暮冬繃了下唇角,理智回籠,轉身要上樓。
柴國軒忽然加價:“訓練館的鑰匙給你,準你練到十一點。”
林暮冬:“……”
柴國軒目光灼灼,鼓勵地注視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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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總是需要鼓勵的。
柴國軒幾乎是看着這群教練員長大,一群半大孩子十來歲二十來歲的年紀就離家訓練,身邊沒人管教沒人照顧,柴國軒又當爹又當媽,從過敏忌口操心到興趣愛好,并不認為這些小崽子退役之後就可以不讓自己管了。
上次的意外發生後,林暮冬原本就寡言的性格越發封閉,和人打的交道也越來越少。柴國軒寧可把別的事放在一邊,也要保證他和其他人的正常交流。
敲門就是個很正常的交流。
從十幾歲入隊起就被柴國軒照顧有加,看着授業恩師眼裏藏着的無聲擔憂,林暮冬閉了閉眼睛,終于艱難按下自己的理智。
林暮冬吸了口氣,擡起左手,極緩極慢地在門上叩了兩下。
林暮冬:“關燈,睡覺。”
他的聲音偏低沉,因為實在覺得這件事莫名其妙,開口時難免有些不情願,語氣裏的冷淡卻也仿佛被沖淡不少。
不像是訓斥,反倒在夜色的蠱惑下,透出些極具欺騙性的難得溫和。
……
下一秒,門內忽然傳來什麽東西打翻的慌亂響聲。
短促的驚呼剛冒出來就又被憋住,格外軟糯的嗓音帶着尤其明顯受驚過度的哭腔,從門縫裏顫巍巍鑽出來:“哦……”
林暮冬:“……”
柴國軒:“……”
腳步聲挪一步停三步地蹭到門口,門縫裏透出的燈光跟着滅了。
屋裏的人明顯吓壞了,怎麽都不敢開門,細細的抽噎聲一半憋在嗓子裏:“不寫——”
小姑娘哭得有點兒喘不上來氣,斷斷續續地商量:“不寫檢查……行嗎……”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扔下把自己關愛教導撫育大的授業恩師,轉身上了樓。
第二天,葉枝沒敢去訓練館。
只是做了個噩夢,醒來就要聽見噩夢本人在門外敲門,這種恐懼實在絲毫不亞于睡覺夢見考試,一睜眼發現自己居然确實在考試。
葉枝正在艱難地、一點點地努力,嘗試着克服半夜有人敲門催自己睡覺的心理陰影。
偏偏手|槍隊的訓練館就在隊醫辦公室的樓下。
如果把那一整棟建築都按照功能分區,更準确的說法,大概是隊醫辦公室就在手|槍隊所屬的二樓。
葉枝每天聽着樓下傳來的清脆槍聲,都覺得林暮冬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上來,可能會趁她趴在桌上午睡的時候來敲她的門,或者是在她偷偷喝牛奶的時候趴她的窗戶,嚴厲地對她要求:開燈,工作。
那天晚上陰差陽錯敲的一回門,順利把林暮冬在葉枝心裏的陰影升級成了學生時代的教導主任。
連着幾天,葉枝都不敢輕易出門,尤其謹慎地遠離了最可能出現敵情的訓練館和餐廳。
幾天的枕戈待旦下來,林暮冬沒遇到,葉枝的存糧也終于見底了。
學着倉鼠絮窩的新隊醫蹲在小辦公室,對着只剩下一袋紫米面包、一罐八寶粥的零食盒子,終于給自己打足了氣,顫巍巍地邁出了下樓的腳步。
葉枝抱着自己僅剩的存貨,悄悄鑽進空無一人的休息室。怕人發現沒敢開燈,把八寶粥倒進小飯盒,放進了整棟樓唯一一臺微波爐裏。
……
一牆之隔,柴國軒正慷慨激昂地給準備出征世錦賽的隊員訓話。
“從現在開始,你們要一切模拟實戰,細節決定成敗!”
沒了林暮冬帶隊,這屆隊員的成績并不樂觀,柴國軒不敢放松,要求越發嚴厲:“射擊比得是技巧,更是靜心,要心如止水,要膽大心細!”
柴國軒敲着花名冊:“離出發還有三天,不要讓我看到任何人私自熬夜、打鬧、上網打游戲、進食賽事餐以外的食物,不然通通取消資格!”
林暮冬和劉娴這次都會随隊,坐在背對隊員的教練席上,也跟着聽柴國軒中氣十足的訓話。
這些要求聽起來嚴苛,其實卻都是一代代人用經驗總結出來的,并不是故意難為人。
熬夜會影響心率,打鬧可能意外受傷。禁止打游戲是因為防止敲擊鍵盤鼠标的手感不同,可能會影響扣扳機的肌肉記憶。不準随便吃東西,是為了防止未知的食物裏面可能存在亂七八糟的成分。
射擊的興奮劑檢查和其他運動不一樣,任何有鎮定成分的藥劑都可能被判定違規。怕隊員們一不小心把得之不易的獎牌吃回去,隊裏索性統一供應賽事餐,對各類零食一直都是管制從嚴的。
劉娴入隊十多年,已經聽了幾百次這些規矩,忍不住壓低聲音跟林暮冬說小話:“最近葉隊醫怎麽沒過來,你見着她了嗎?”
林暮冬正在保養着自己專用的槍械,沉心靜氣,擦拭的幅度都沒有絲毫變化。
劉娴早習慣了,自顧自低聲念叨:“我還挺喜歡她的。小姑娘脾氣好,工作認真,對你的印象應該也不錯,之前還問我你手怎麽傷的……”
林暮冬蹙了下眉,放下手裏的扳機組件,擡頭。
金屬的組件磕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咔噠聲。
迎上他黑沉沉的瞳底,劉娴自知失言,連忙擺手:“我沒說啊——本來我也不知道!你不想讓她管我就跟她說一聲,讓她不用找資料了?”
劉娴聽柴國軒說起過葉枝的學歷,回去又仔細打聽了一圈,看看依然不為所動的林暮冬,忍不住覺得有點兒可惜:“說真的,她出來的那個實驗室特厲害,運動康複是國際頂尖的。我是真不知道你手怎麽了,可是說不定人家就能治——”
“不必。”
林暮冬打斷她,收起了桌面上散落的零件。
劉娴看着他,欲言又止。
之前沒有大型賽事的時候,林暮冬的退役并沒在隊裏産生太大的影響,可現在世錦賽林暮冬不能去,力不從心無人可用的感覺就忽然跟着明顯了。
不論是為了接下來的比賽,還是因為不想看着一個天才就這麽隕落,他們都有點兒不甘心就這麽一直下去。
可惜林暮冬本人卻顯然沒有要配合這個話題的意思。
不僅不打算配合,林暮冬已經把東西收拾好,站起身準備走了。
才發現訓話的隊員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解散,劉娴連忙起身,快步跟上去:“等一下——”
“劉教練,我已經不是現役隊員了。”
林暮冬聲音清冷,解開護腕,扔在桌上:“也告訴葉隊醫,用不着費心——”
那天晚上,哭得抽噎的小姑娘隔着門吓得不輕,軟糯輕顫的嗓音悄悄在他記憶裏冒了冒頭。
……
應該也不用再特意告訴對方不必費心了。
林暮冬掃了一眼裝着冷冰冰槍械零件的槍盒,随手合上抄起來,右手插|進口袋,起身出了訓練館。
今天的訓話是在所有訓練完成後,已經拖到了很晚。外面的天色徹底暗了,天幕上挂着零散的幾顆星星,亮得有氣無力。
林暮冬莫名生出些無法控制的煩躁,蹙了兩下眉,轉過拐角,走向了訓練館旁的休息室。
他記得休息室的冰箱裏還有啤酒。
這種東西在柴國軒那兒無疑也是要被嚴厲禁止的,教練員們不敢放在自己的宿舍和辦公室,只能放在了公共區域,仗着燈下黑僥幸一直沒被搜到,誰想喝了就去拿一罐,回頭再補上。
林暮冬平時并不參與教練們的聯歡聚會,卻還是身不由己地被拉入了反柴隊偵查聯盟,知道了這個秘密。
他現在已經不是現役,用不着參賽,那些嚴苛的規定自然也不必要遵守了。
林暮冬皺了皺眉,被那點兒無法忽略的莫名煩躁驅使着,拉開了休息室的門。
黑漆漆的休息室裏,不知道哪兒來的運轉聲嗡嗡響着。
橙黃色的燈光透出來,從下方的犄角旮旯向上,忽明忽暗地,幽幽照在張格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臉上。
林暮冬扶着門,端着槍手臂上吊着磚頭一個小時都素來穩健的右手,忽然忍不住微微打了個哆嗦。
作者有話要說: 繼續發紅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