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網中人
網中人
送寶得至西環碼頭後,高湛秋托辭其他事,又單獨折回榮華臺。他明白寶得所說的道理,但心底卻始終放不下那個萬一,也不想稀裏糊塗的做選擇,即便死心也要死的明白。
餘經理得了老畢的通知,将他留在了前樓櫃上。他倒也不急,喝着茶,看着大街上過往的行人,愣愣的想着什麽似的。既不往裏闖,也不往外走。從午後挨到傍晚,倒也不添麻煩,只守着一個小小的角落。
夥計也懶得一而再為他續茶,索性将熱水壺擺在他腳邊,随他自己喝去。餘經理眼見着他這是要挨到放工時候了,便悄悄去了後園尋老畢。
餘經理擔心着華豐倉的事,問老畢:“老畢,我看還是得告訴良材一聲。他還在前頭等着呢,萬一再有什麽生意上的事,可別叫我們兩個給耽擱了。”
老畢淡定着:“不會的,昨日就是大少爺把他轟出去的。他願意等便等去,我們又不差他的茶水。”
餘經理還不放心,來回揣着手摸搓着:“那這麽說,真談崩了的?那也不對,再這麽等下去,良材也快回來了,可不就真被他等着了?”
老畢看看天色,倒還真是。這姓高的怎麽跟個狗皮膏藥似的,成天的沒事做,倒把這榮華臺當他家茶水鋪子了。
老畢:“餘經理,你等我一會。”
說罷,老畢喊來了司機,耳語了幾句話,那司機便将車子開到了後門小道上等着。老畢又張羅着将子安叫下樓來,送出了後門,安排上了汽車,叫司機趕緊開走。
餘經理看老畢忙進忙出,又看他送走了潘子安,實在看不明白了,攔住他:“這怎麽回事?都這個時辰了,怎麽還往外出呢?”
老畢心如明鏡,卻不好對餘經理多說,悄麽的:“餘經理以後就知道了。随他等着去,您拖到放工時,我自會去支應他的。”
餘經理見老畢篤定,又聽說昨晚兩人已談的不愉快,也就不再擔心耽擱什麽,回前樓照應公事去了。
……
“诶?怎麽來這裏了?”
鐘良材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坐在華豐倉辦公室的沙發上,正吞雲吐霧。旁邊坐着眼鏡佘,兩人正談着話,被夥計推門打斷,身後帶進來了潘子安和司機兩人。
子安聽他的口氣也納悶呢,抱着幾本書呆呆站在門口:“不是你打電話叫我趕緊來這裏出工的嗎?”
趁兩人誰也還沒多說,各自還傻愣着,那司機急慌慌繞進來,在大少爺耳邊輕聲耳語了幾句。
鐘良材眉頭一挑,急火火的将手中的煙蒂掐斷...回頭看見眼鏡佘嘴上還叼着半根,二話不說,上手摘下,也給掐了。
眼鏡佘看他來回揮舞着胳膊驅散煙霧,沒什麽效果又要折騰着去開窗,不禁扶了扶老花眼鏡,朝門口的女孩仔細打量起來。眼鏡佘也是個老江湖,撇了撇腦袋,卻看不懂。門口這女孩也沒什麽特殊的,看着也不像什麽富貴人家的,還是個大陸客,怎的一露臉就叫鐘大爺如此的火燒屁股。
窗戶被打開,外面嘈雜聲即刻入耳。
鐘良材也顧不得了,索性脫下了馬甲兜着煙霧往窗外趕,眼鏡佘也識趣的讓開,躲到了沙發角落處縮着。夥計和司機也齊上前幫忙,好一通折騰,弄的潘子安也莫名其妙,她從未說過自己介意啊!
與此同時,子安也掃視全屋,趁機打量着眼鏡佘。瞧他的年紀似乎比餘經理還大些,但他雙眉壓目、滿面溝壑,不如餘經理那般富态矜貴,卻像是個挨過苦日子的風霜老人。子安朝他微笑着彎腰打招呼,又對趕煙的幾人小聲勸道:“其實…我不介意的…你們也不用…”
窗口吵鬧,鐘良材哪聽得見,直到兜出去大半煙霧,才停手,不管不顧的:“你…我…這太熏了…算了,我還是先帶你出去吃飯去吧。”
眼鏡佘眯着眼,明白了幾分,開始收拾公文包和散落在各處的文件。
事情分明是還沒有談完,她這是臨時打亂了場面,子安心中有數。幹脆繞過他,關上了兩扇窗戶,房間瞬時安靜了許多。
潘子安:“我說,我不介意。出工就是出工,吃飯有什麽要緊?老先生話還沒說完吧,先來後到。我先在外面等一等的,你和老先生聊完,再叫我就是。”
說着便要同司機和夥計一同出門去,鐘良材撓着頭跟在身後。
眼鏡佘看他丢了魂似的送出去再回來,自己再講什麽他也聽不進去的樣子,索性放下文件,笑着問道:“剛才是大爺新招的什麽人麽?”
鐘良材重新套上羊毛馬甲,卻又嗅到了自己身上的煙熏味,皺了眉頭,反問道:“我們是不是抽太多煙了?”
見眼鏡佘眯着眼不搭話,他才支吾道:“是老畢自作主張,送她來的。”
眼鏡佘幫璞老板做事,也常接通老畢的電話,知道老畢的身份,如此便更确定這女孩是不一般的。笑道:“她既然是從家裏過來的,怎說是來上工的?”
鐘良材不想提太多,模棱兩可的:“哦,她懂些洋文,也知道些地皮的事。”
眼鏡佘試探着:“大爺要盤英資的買賣,倒真是缺這麽個人,早晚是要帶在身邊的。”
說到這句,頓了一下,鐘良材擡擡屁股,朝沙發後挪了挪,坐立不安的,看來八成是被他說到心口了。
眼鏡佘放下公文包,笑道:“我看,不如叫她進來,都是自己人。日後無論我們對上的是太古還是怡和,她都是要站在大爺你身旁,一道對外說話的人。這又是讨價還價、分寸必争的事,她知道的越多,越解說的明白。”
鐘良材本是擔心眼鏡佘是老派掌櫃,可能覺得女子外道,為敬重着眼鏡佘才放子安出去。既然眼鏡佘看得明白,他樂得開了花,急忙出去将潘子安拉進來。
子安被拽進來,一頭霧水。
鐘良材兩頭介紹道:“佘老,鐘家銀號之外所有産業的總帳房。潘子安,翻譯。”
子安又正式打了個招呼。眼鏡佘卻連連擺手,笑着:“潘小姐還是叫我的花名吧,眼鏡佘,這名字順耳,你們叫我別的,可就是不拿我當自己人了。”
她望了望鐘良材,見他認可的點了點頭,才放松下來,笑着換了稱呼。
兩人也不避諱,當着子安的面,繼續聊起了組合抵押借貸的事。有子安坐在身邊陪着,鐘良材也心安,總算能聽進去了。
眼鏡佘遞給他一份宋記錢莊的文件,雖說不能如願一次性杠杆3倍,卻因為是個上海來的新資本,敢做敢為,願意分批劃撥。只是條件要分期盤帳,三期兩會,期期對賭。
鐘良材看完了文件,卻不肯松口:“恐怕華豐倉等不了這三期兩會,太古、怡和就打上門來了。這筆錢我要用來兩頭堵的,只能一期一筆到賬,對賭倒是不怕的。”
眼鏡佘心中也有數:“宋記錢莊這份文件就權當個備案,我還會再尋去。若尋得,更好;若尋不得,大爺恐怕就只能堵一頭,要有準備。”
鐘良材咬咬牙,問道:“老錢們最多能出到多少?”
眼鏡佘:“這年頭,外面兵荒馬亂的,各家老錢都鎖緊了兜子保平安,沒有敢投入大宗成本的。現在還敢大把往外撒銀子的,也就隆盛行獨一份了,這還是方公子為了女人胡鬧的。聽說方老爺為這事又出山了,豁出去那些已經打水漂的,剩下還沒來得及花的,又統統追了回來,電影也黃了,兩父子那點親情也快散了。”
這事,鐘良材倒也聽說了,他一開始沒将隆盛行算進來,也是因為知道方振業的錢都用去拍電影了。如今方家父子越吵越厲害,更指望不上了。
他晃了晃眼前宋記錢莊的文件,嘆道:“能談至此,已是您替我鐘家費心了。按您說的,且先留着這份吧。”
子安不知全貌,在旁聽得一兩分,卻心中默默記下。
……
夕陽斜沉,天色漸暗。
前樓夥計開始準備收檔盤賬了,老畢才出現。
先去為高湛秋換了新茶,嘴上客客氣氣:“高先生還等着呢?大少爺剛着人回來傳了話,今晚上有應酬,就不回來吃飯了。您看要不要留個口信?”
高湛秋知老畢這是請走的意思,但不甘心:“倒也不是一定要見大哥。等等小姐回來,我同她說兩句話便走。”
老畢:“小姐?嗨,怎麽不早說呢?既是應酬上的事,她都陪着一道的,自然也是不回來吃晚飯的。”
高湛秋盯着老畢,不解,問道:“鐘小姐也參與生意上的事?”
老畢不清楚他知道多少,也不随意接話,回道:“少爺和小姐們日常裏做什麽,我一個老家夥是不興打聽的。我呀,就只照顧着他們吃好、喝好、睡的好。”
高湛秋琢磨着老畢的言語和反應,至少老畢是毫不遲疑的認了“鐘小姐”這幾個字的。想起來港時,也并未聽說大哥身邊有什麽女人,加上老畢這般接話,莫非鐘家有兩個女兒?這倒叫他迷惑了。
又或者,不只是她騙了他,老畢也在騙他?不對,難道這裏的人都在騙他?高湛秋回頭看了看餘經理,餘經理始終在櫃臺旁笑眯眯的看着,親切裏也透着些疏離。若是眼前的這些人都合起夥來做假她的身份,那假的也就成真的了…如此細想着,不寒而栗。
榮華臺裏這一張網,從上到下鋪的如此周全,必然是大哥的手筆。但從何時開始的呢?那一夜他聽了老畢的話,不過就戳空去了一趟晚宴,周旋了一圈交際回來,那時寶得也剛陪着鐘良璞從碼頭趕回來,他記得樓上有老畢、鐘家的醫生…也就是那時,聽人人都稱她是鐘三小姐,他自是毫無懷疑的。
難道就是在那片刻的時間裏,大哥便鋪下了這張網?他瞬時汗毛倒豎,頭皮發麻。
不可能,大哥不可能在當時那等慌亂下,還能懷疑他,并埋下這麽大一張網。一定是他想多了,她或許只是鐘家另一個女兒,她必須是!
老畢碰了碰他:“高先生怎麽了?”
高湛秋面色慘白,受了驚吓似的,向椅背一縮,防備着擡起胳膊。
老畢疑惑,自己也并未說什麽要緊的話,怎叫他這般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