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顧孟慶一行馬車還在路上走, 就先打發了個下人,騎馬過去張府,送上拜帖。
及至翌日一早, 馬車才嘎吱嘎吱駛進江陽城。
顧孟慶自然先去前頭拜會張世正。
內院裏, 顧泰陪着她師娘岑氏出來院子,就見顧運被幾個丫鬟婆子簇擁着走進來, 伴随着一串兒清脆銀鈴似的笑聲。
一見到岑氏她們, 顧運立馬揚起來笑臉, 飛快往前幾步, 屈膝就先跪下, 給老太太磕了個頭, 張嘴就說:“顧家小九給師母您請安,師母可還與我小時候見時一模一樣呢,康健又硬朗,您可忘了小九不曾?”
岑氏快七十的人了, 滿頭的銀絲梳得一絲不茍, 圓盤臉型,相貌氣質都非常溫柔祥和。
她最愛這樣活潑伶俐的孩子,一時忙叫人把顧運拉了起來。
嘴裏道:“哎喲喲, 哪裏能忘!快起來, 別跪壞了你, 好孩子, 怎麽講起這些虛禮來。起來我看看, 有多年沒見小九兒了, 竟長得這樣出挑了, 今年多大了?”
“師母,我今年十四歲啦。”顧運起來後, 就伴在岑氏另一邊,扶着人,一起往屋子走去。
顧運因自小親近她長姐,從前也是跟着顧泰喊張世正老師的,而今她還是落落大方,未曾有分局促,依然随着顧泰這樣叫老師師母。
“好好好,既然來了,可要多住些時日,陪陪我這老婆子。”
顧運嘻嘻笑地歪膩:“師母既然說了,那我就真賴這裏了,後面再不許嫌棄我煩人淘氣的。”
岑氏摸摸她的臉蛋,“真是個促狹丫頭,老身巴不得将你留在這,做我嫡親的孫女得了。”
旁邊丫鬟婆子聽了都跟着一陣笑。
進得屋子,顧運四處望了望,方問:“怎麽不見姐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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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說的是張家孫女們。
岑氏笑呵呵說:“今日不巧了,前幾日陳夫人就下了帖子,把你兩個姐姐接過去玩了。”
“哪個陳家?”顧運仰着臉蛋問。
一旁顧泰替着回答:“就是你想的那個,在禦史臺當禦史大夫的那位陳老府上,你也認得他家幾位姑娘的,小時都在一起玩過幾年,現因他家二老爺調任到江陽任職,年前他們二房就都過來了。”
岑氏看顧運鼓了鼓臉頰,笑道:“小九兒怎麽這幅表情,可是與他們家孩子鬧過別扭不曾?”
顧泰輕笑一聲,“可不是正叫師母說着了,都已經是前兩年的事了,那會兒阿拙才十一二歲,陳家有個孫子與阿拙一般大年紀,有些淘氣,那日去他們家玩,人家孩子捉了幾只蟲子往阿拙身上扔,哪想阿拙也更是個頑皮的,并不怕那些東西,反而把那蟲子捏住,沖過去将蟲子一股腦塞進人家小少爺衣裳裏,生生把人給吓哭了,後來祖母訓斥了她。此後阿拙就不理人家了,我們聽了都笑。”
顧運就是不願意慣熊孩子,當時還把人踢了幾腳,那小胖子大概是被家裏溺愛過頭,只怕家裏丫頭下人日常都由着他的,霸道慣了,以為誰都不會還手,一朝被顧運制住反打,竟吓得嚎啕大哭。
從那次後,她就再懶得去陳府。
岑氏卻喜歡顧運這樣的性子,聽着樂了半日,還誇她:“比那些扭捏膽小的都強,就該如此才對,沒得被人欺負了不敢還手不敢生聲張的道理。”
顧泰抿笑:“師母這般說,愈發要縱了她,這丫頭已經是膽子比天還要大,我先前還說要拘一拘她的性子的。”
“我看着小九兒大事上得體得很,并不是那等不知禮數的,豈不知原是你跟着你老師學得,性子上未免嚴苛些。”
顧運聽得嘿嘿笑。
陪着岑氏說了會兒話,顧泰就要引顧運去給張世正請安,先打發了個丫頭去問問,看那邊說完話沒有。
丫鬟去了又回,說老太爺那邊不忙了,顧泰遂領着人過去。
顧運對張世正還有些印象,是個看上去非常嚴肅的老先生。
但她自來不以外表來斷定一個人的性格,心中并不害怕。
進去書房後,看見一精神矍铄的白發老人,身材清瘦挺直,氣質如松。
顧運淡然自如地請了安。
張世正捋着胡須,瞧了瞧顧運,觀她神态舒展,眼神清明,不卑不亢,不禁點點頭。
方才與顧孟慶敘談過一陣話,知道近來顧家有變動,這孩子身上也經了事。眼下觀之,見她眼中眉間并無郁氣憤恨之色,就知這也是有慧根的。
與彼姐亦有相似之處。
随之又問了問學習上的事,顧運也都能侃侃而談,便更看出她的聰慧。
故而對顧泰說道:“思文便好好教她罷。”
思文是顧泰的字,乃是張世正教顧泰讀書時候與她取的。
下午,張家的兩個小姐回來,見有來客,忙上來見面相互見了禮。
兩人俱是溫柔可親,知書達理的性格,與她們說話十分舒服。
雖顧泰與張世正是師生,但小輩這裏又是各論各自的,只以姐姐妹妹稱呼。
岑氏這會兒方問二人:“特特請了你們姐妹過去,可是有什麽事情?”
張老先生和岑氏此番回江陽是歸祖定居,他們的獨子自還在朝廷做官,這次只帶了兩個孫女回來。
那日張夫人特地給叫人來送帖子,說想請兩個孫女過去玩一玩。
岑氏心裏還疑惑。
只見張六姑娘遲疑了下,方道:“原本也不好說別人的私事,不過思文姐姐和阿拙妹妹都是自家人,想來也沒什麽。怕是陳夫人心裏急得沒辦法了,她家姑娘因着一事,在家悶鬧了許久,陳夫人就想請我與妹妹二人去開解陳姑娘一二。”
顧運好奇先問:“是什麽事?”
張七姑娘努努嘴,把話接了過去,“說是究其源頭,乃他們家二老爺惹出的事故,原來是陳二老爺在京中時,收過幾個舉子學生,因經常入陳府教學,不知怎的與陳姑娘見着了,後來陳姑娘就害了那些心思,過了好久陳夫人才發現這事,不免大發脾氣,斷然是不肯應,陳姑娘偏偏又喜歡,兩人就對上了。
陳夫人只一個女兒,如何肯将人低嫁給一個沒有根基沒有家世的舉子?然而,別看陳姑娘性子文靜,倔強起來卻也可怕,這事說是前後鬧了幾個月,都不得罷休。自來江陽後,陳姑娘越發偏激,人也不說話了,不讓丫鬟貼身跟着,經常一個人悶着,要麽是看着池塘發呆,可将陳夫人吓得不行,連家醜都顧不得,托了好些相熟的人家姑娘,想叫人去勸一勸。”
岑氏聽完,嘆了幾聲音,“兒女皆是父母上輩子的債,是為難陳夫人了,今日你們去看了,可有好些?”
七姑娘搖搖頭說:“外面看着還好,招待我們時也都是說說t笑笑的,只是這等事到底我和妹妹并不知道如何開解寬慰,倒白費了陳夫人一番苦心。”
顧運聽得搖頭,這感情上的事,最是當局者迷,越是阻礙,不定越是會适得其反。
她這會兒還不知道,過不得兩天,陳夫人也請她過府了。
陳夫人得知說顧家小姐正在張家做客,就問了下人是哪兩位姑娘?下人回說是顧大小姐和九小姐,陳夫人當時心裏就是一頓,
心說原來是敢在前南襄侯府裏索要休書的那位。
心念一轉,陳夫人忽然一拍桌子,轉頭立馬對嬷嬷吩咐:“正是好呢!你明日去張府待我去請顧九小姐過來玩玩。”
所以,顧運就這麽茫茫然接到接了請帖,被迫上門去做“說客”了。
正又出門前一日,天氣忽然轉冷,北風一刮,竟下起小雪來。
真是好一場倒春寒。
顧運出門就打了個噴嚏。
到了陳府,與陳夫人說笑幾句後,陳夫人就放着兩人自去玩了。
陳姑娘閨名喚作陳識夢。
兩人原都是認識的,不比陌生人拘謹。
随意說着話,既走到他們府上南園東室的一處暖閣。
下人打了門簾,一進去,暖氣撲面而來,屋四個角都擺着黃銅火爐子,銀絲無煙炭燒得旺旺的,又有丫鬟們上前幫他們解下披風。
兩人分別在桌邊兩頭坐下,沒一會兒,丫鬟端上來兩盅香氣撲鼻的甜鹵水來。
陳夢識一看,一碗是玫瑰鹵汁調的,一碗是香山梨汁調的,就說:“我記得她不愛吃帶花香味道的熱鹵子,給她一碗梨汁的就罷了。”
丫鬟慧兒忙笑:“還要姑娘特特來說,都記着呢,我們難道都是不會做事的?顧小姐聽了都要笑話我們的。”說罷,将香梨汁放在顧運面前,“姑娘嘗嘗,現吃這個最降火。”
顧娘端起來飲了一口,點點頭:“這個不錯,味道調得平和,不那麽膩味。”
“姑娘吃着,還和我們說說方才那‘南柯記’的故事,怪有趣的,我們聽聽,也長長見識。”
原來方才與顧運與她們說了一個故事,就是那等最俗套最沒營養,端是用來騙人小姑娘的,講窮書生私會富家千金小姐的話本,結局還都是男人抱得美人歸或享齊人之福“幸福美滿”的那種。
一看就知道是些酸儒意淫寫來的。
顧運為什麽說這個?當然是拿來反駁的,她還特地改了個名字呢,叫南柯記。
“要我說,有得選,自然挑最好的,別的都先不提,最不濟都是要講究一個門當戶對,此為最基本,否則,日後必然有問題。”
“這話怎麽解?”陳夢識忍不住問。
“我只說最簡單的,你們想,就好比我們這樣的人家,雖然不比侯門公爵那樣門第顯赫,正經也是官宦之家,就是一慣清貧些的,比如我們家,做姑娘的不說苛待還更要嬌養些,日常行坐卧起,吃穿用度,哪一樣不精細?說吃進嘴的,各人想吃什麽,每餐都要點一兩樣愛吃的,各正餐之外還有點心,茶水喝的是明前龍井,行動有車馬轎盛,丫鬟伺候,四季的衣裳,頭面首飾等等……細致之處我數都數不過來,凡此等等,平時不在意,卻提起來,少得了哪一樣?
反而下嫁去配一個舉子之家,還是那等貧困出身考出來的,你說他們要歷經幾代才能翻出花來。二者所處的階層就不一樣,成長的經歷不一樣,嫁這樣的人家去,不是受罪受窮是什麽?以往于我們稀疏平常的事,各種習慣,通通都要去改變,去适應,這稱為磨合。我最讨厭這兩個字,磨合是什麽意思,就是把你的性情,想法,棱角,一一磨掉,去迎合對方。需知道爹娘養我們到這麽大,回頭我們竟主動讓別人作踐?這叫倒貼,叫自己不尊重,神仙來見了都得搖頭。”
幾個丫鬟聽了捂嘴細細笑出了聲。
陳識夢卻蹙着眉頭:“照你這意思,難道天下舉子竟都不能嫁了麽,這是什麽道理。連書上都說擇人之品行,可見這乃第一位,家世錢財一概身外之物,怎麽能看得那麽重,不免叫人不齒,只道勢利淺薄。”
顧運被她說得越發笑起來,聲音銀鈴似的,身體歪在小榻上,“怎麽不能嫁,他們自然有與他們身份相配的,一樣的根基門第,去結秦晉之好,人家一起是相互扶持,有福能同享,有難能同當,這就很好。我們自有我們嫁得的。”
陳夢識還要反駁,顧運打斷: “品性固然重要,可是,這天下難不成只有窮人的品行人品才是高潔的?我們這樣詩書禮儀之家,那些宮廷侯爵的門第,王侯貴族之府,這些都算上,男人未必都是沒有好品性的,全是下流貨色?定非要讓我們向下而擇婿?這是個什麽道理,我卻從來沒聽過,家中也從未如此教過。
所以陳姐姐,你鑽的什麽牛角尖?”
陳夢識端得是怔怔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