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陵縣
陵縣
春分已過,細小水流自屋檐淌下,滴滴答答,已在泥地上敲出許多個小小的坑來。積雪雖已悄然融化,但氣溫還沒有轉變太多,衣物還是不能減薄。
北方的春季向來反複無常,今日積雪融化,明日說不準又再度吹起冷風,在檐上凍出一排冰溜子來。
桓喜手撐在窗邊,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地夾了一筷子糟蘿蔔,放進碗裏,又打了個嗝兒。
她與端木芷已同行了十餘天,二人自深州霜露鎮來到這德州陵縣的縣城,其間有時步行有時乘馬,一路上大體是往東南來。深州與德州離得近,氣溫比之在霜露鎮時沒有太多變化,一路的雪景雖然有番風味,但是桓喜犯了嘴饞,提議在此歇歇腳,待上幾天,再規劃一下接下來去哪兒。
端木芷自然沒什麽意見。
誰知他們剛至此地,桓喜竟着了道兒,錢袋被人摸了。
倘若只是如此,還不算什麽,但壞就壞在,他們已經在酒樓之中點好了菜,吃得已差不多了,準備結賬時,方才發現。彼時,桓喜尴尬,只能幹笑兩聲,讓已走過來的跑堂夥計再填些菜上來——晨山此人走時一分錢也沒給端木芷留下,他們二人身上都沒錢結賬。
于是端木芷出去找回桓喜的錢袋,桓喜留在酒樓之中,慢慢地繼續吃着,好不教人發現她是沒錢結賬。
縱使桓喜食量很大,可卻也當真吃不下了。
她嘴裏膩味,想喝口水,又不敢喝,整個人都蔫兒了下去,筷子戳戳夾夾,勉強又吃了一口。跑堂夥計應也看出了些許端倪,時不時從旁走過,又總斜眼瞧着她,一副怕她吃了霸王餐跑路的模樣。
這也算合理,但桓喜瞧着鬧心。她向來是不差錢的主兒,因而走路時未怎麽注意錢袋,竟等到要用時方才發覺——未免丢人。
她正嘆了口氣,忽然有一人招呼也不打,一屁股坐在她對面的凳子上。桓喜猛地擡頭一瞧,竟然是鄭甫文。
鄭甫文手裏拿着一雙青玉筷子,正毫不客氣地叨了幾筷子菜,半句話還沒說,就默默地吃了起來。
桓喜目露驚奇,看他吃了一會兒,方才開口問道:“鄭兄,你怎麽也來了這兒?真是巧啊。”
她在巧字上加了重音,鄭甫文又吃了兩口,放下筷子,才道:“別誤會,我來得比你們要早。在劉家門口跟你們分道揚镳之後,我就動身離了霜露鎮……所以其實是我該問你,你們怎麽跑來這裏,又被人把錢袋摸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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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甫文話說得懶懶散散,又提到了憋屈事兒,桓喜表情一下子垮了,将事情與鄭甫文說了一通,直接把他逗樂了。他輕咳了兩聲,又道:“沒事,放心,這一桌菜我既然吃了,由我來付錢也無妨。”
說着,他揮手招來跑堂夥計,立時就将賬結了。桓喜松了口氣,終于咕咚咕咚給自己灌下幾口水,垂頭抱拳,萬分浮誇:“幫大忙了。鄭兄,大恩不言謝!等找回錢袋,我再還你。”
鄭甫文不配合她的演出,說話直截了當:“嗐,還什麽,鄭家不差錢。再者,我本來就是有事,才特地來找你們的。”
雖然見到鄭甫文時,桓喜就差不多猜出對方是抱着目的前來,但他攤牌得太快,依然令桓喜一愣,随後才道:“殺人放火不幹,鄭兄,什麽事?”
“一點點小事。”鄭甫文眯眼笑道,“是這樣,在霜露鎮時,劉大夫人曾讓我幫忙在姜森家找些東西,我為了省事,頂了一個教書先生的名頭過去。誰知他們還真本招了個書生來教姜江念書,名頭被我頂了,所以被護院當騙子攆了出去……現在這位書生,就在這座城裏。”
“哇。鄭兄,你真缺德。”桓喜誠心誠意地感慨,“所以,你要找我幫忙的事,是跟這位書生有關系?”
“是啊,人家活計一不小心被我頂了——雖然現在來看,這并非件壞事。但是總歸不太好,所以,我發現他就住在這座城時,稍微跟了他兩日,調查了一下。”鄭甫文點點頭。
桓喜認真地跟着點頭:“有點缺德,也有點變态。”
鄭甫文不對她的打岔搭茬,繼續道:“——然後我發現,這位書生實際懷才不遇已久,他家以前也算書香門第,即便家道中落卻也算是殷實,不過這些不太重要。主要是,我發現他喜歡一個女人——但是,這個女人近日就要出嫁了。”
“你該不會,是想讓我帶他倆私奔吧。”桓喜眼睛一亮,居然有些躍躍欲試。
鄭甫文一愣:“不是,雖然他們郎有情妾有意,但我本來只是想說,讓你勸動這位書生對他喜歡的女人剖明心意……不過如果他們決定私奔,好像也非不可。”
書生名為潘椿,近來常在城北橋邊飲酒作詩。
鄭甫文似乎還有旁的事情,沒交代幾句,便匆匆走了。桓喜起了些好奇,旁敲側擊問了幾句,被搪塞過去,只知道他的事端不在城中,今日又見到桓喜與端木芷入城,因而才突發奇想将書生的事說給她聽。
桓喜坐在座位上,打算先消消食也等等端木芷,沒多大一會兒,端木芷便也回來了。
他将錢袋交給桓喜,又額外放了兩塊糕點在桌上。這東西是此地特産,甜得很,端木芷路上聽到叫賣,又在路上已知桓喜喜歡甜食,便順手将之買來。
但現在桓喜實在是吃不下東西,只好将糕點與錢袋都先收好,再将方才的事與端木芷說了一通。緊接着,她又問端木芷:“說起來,錢袋是怎麽找回來的?是不是如我所說,是進城時跟我們擦肩而過的小娃子拿的?”
“嗯,找到時,他們還沒将錢袋打開,東西應該沒少。被我揍了一頓才将其交出,嘴上說不敢再幹,卻約還是要偷的。”端木芷從懷中取出一把扇子,“回來時見到有人賣扇子,花了二十文。”
這把扇子做工還算結實,但扇面是空白的,是個半成品,約是只值一半的價錢。桓喜看了兩眼,覺得平時用來扇風還算可以,幹別的卻不一定行,便問:“能行嗎?看着也沒特別結實,容易打折吧。”
“約能用個十招左右。”端木芷稍微估計了一下,如實道。
“也成,大不了一會兒去多買幾把,或者整個好的!”桓喜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舒展舒展筋骨,“好啦,既然別人都把飯錢給結了,要求幫忙的事又不過分,也該幹活喽。”
城北的河流寬長,從整個城鎮之間流過,因而橋也不止一座。但是有橋又有酒賣的地方,卻只有一處,因而,桓喜與端木芷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潘椿。
就如鄭甫文所言,潘椿一身皂袍之上污跡已有些明顯,顯然有些時日沒有換洗,頭發也并未束起,散亂地披散在肩上,正靠着石橋飲酒。
他是在用碗喝酒,反正身後就是一處酒肆,喝完靜待片刻便去再填,填完就又回到石橋邊,看着尚未完全解凍的河面,默默地繼續喝酒。這副模樣,豈止頹唐二字能夠形容,與端木芷先前在霜露鎮見過他時,幾乎沒有半點相似。
潘椿只是個書生,又是一副灰心喪意的模樣,桓喜與端木芷幹脆也沒藏着身形,站得不遠不近,正大光明地看。
沒一會兒,潘椿将一碗酒喝完,呆呆坐了半晌,又起身去酒肆,卻非填酒,而是結賬。可他在身上找了半天,有些驚惶,竟是錢袋不見了。
他已經在這兒喝了幾天,酒肆老板跟他也算是相識了,見他實在找不出錢袋,又連連道歉,便給他個臺階:“這樣,呃,我聽別人說,你是不是個書生來着?給俺寫首詩吧,就不要酒錢了。”
書生怔了一會兒,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