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融合
融合
林懷生恍惚地請駱雨進了屋,恍惚地收拾好桌面稿紙,恍惚地搬出另一把椅子,恍惚地為她到了一杯水,恍惚地往床板上一坐,恍惚地凝視着這名異鄉人。
駱雨沒喝一口,倒是把杯沿捏皺了,她感覺林懷生的目光有了溫度,将自己的側臉燒得滾燙。
片刻靜默後,林懷生沒頭沒尾地開了口,嗓音有些沙啞:
“你吃過了嗎?早飯。”
駱雨滿心酸澀——二人關系上真正意義的轉變,正是從吃飯開始的。
三餐模糊了“教學”與“非教學”的界限,讓二人相處的時間多了起來,可聊的話題也多了起來。
袅袅炊煙,是人間藏寶,相連着萬家燈火,勾畫着衷腸思戀,是走入生活的象征,也是相聚團圓的符號。
“還沒。”駱雨說。
“那我去給你買,家裏沒什麽吃的。”林懷生說。
他像是個青澀的少年,站起身後落荒而逃。
他翻騰錢包的同時,還不小心撞到了低矮的櫥櫃,疼得他嘶嘶吸氣,還是不敢再看駱雨一眼。
“不用了,我不餓。我很快就要走。”駱雨說。
林懷生停下了手中動作,轉過頭說:“你自己出來的?”
駱雨解釋說:“有人幫我。”
“……山匪裏的車夫吧?只有他們懂進村的路,你要小心,不要給他騙了。”
“他是個好人。”
“山匪裏沒多少好人。”
“我去住了兩三個月,還是能分辨好壞的。”
“凡事看得清楚一點,別被豬油蒙了心,瓦子樂園那種地方,專坑你這種涉世未深的人。”
“我沒有去那種地,只是路過!”
講着将着,駱雨又不由自主地同他拌嘴起來。
她壓下抱怨,避開了林懷生的目光。
駱雨輕聲道:“我回來不是找你吵架的……你的小說,我都讀了,還有你以前寫的記事、随筆,放在暗格裏那些,我也讀了,花娘沒燒你的竹樓……懷生,我這次回來,是因為你,你想清楚了,你這麽做,可是再也趕不走我了。”
她一語言畢,才敢偷偷擡起眼去瞟林懷生,沒想到林作家竟捂住了半張臉,雙耳通紅,直直朝她擺手,示意不要再說了。
駱雨心花怒放,她第一次看見林作家害羞的模樣,簡直忍不住想再逗逗他。
可是想到時間緊迫,便只好裝個“清心寡欲”的尼姑,待他自己平複下來後,說起了正事。
“花娘不讓寫真事兒,傳統文學、普通報刊和小說出版這條路走不通,你有沒有想過,用現在流行的網絡文學去發表?将《似人非獸》的小說改一改,改得更網文化一點,利用快、爽、無限的架子,去寫我們真正想表達的東西。”駱雨從包裏拿出林懷生古舊的手稿,從最下方抽出嶄新的幾張白紙,紙上寫的都是她的思路。
“在網絡上發表?你确定嗎?《似人非獸》是嚴肅文學派別。”林懷生道。
“現在網絡文學很有潛力,未來将會是無紙化閱讀的時代,報刊出版得先過了市面編輯這關,才有可能被前往書店的人看見;但是網文不同,它更自由,機會更多,面向的群體更廣,誰都有可能看到。”駱雨說。
她将自己寫的第一章小說抽出來,放到林懷生面前,說:
“為什麽經典文學不能和網絡文學融合?同樣都是《似人非獸》,同樣都是虛構交織現實,同樣是為了不要遺忘,為什麽大家就只能接受內涵深邃的經典文學,為什麽大家就只能認可爽快通俗的網絡文學?
駱雨的眼睛閃閃發亮:“懷生,我想試一試,如果大家都能認可,都能通過這本小說喜歡上這個地方,都能接受真實又具有傳奇色彩的山匪,或許他們就不會被遺忘,或許一切都能被記住。”
她讀過網絡小說,讀過經典文學,也嘗試寫過網絡小說,嘗試寫過經典文學,可要把心儀作家的小說改成雙派別融合的一部作品,還是第一次。
林懷生很快讀完了她寫的第一章,眉心緊蹙道:“我從未接觸過該類小說,網絡文學不是我能接手的領域。這樣寫,會有人認可嗎?”
駱雨豎起大拇指道:“交給我吧!我說不定,有寫這類雙派別作品的能力。”
她告訴林懷生,他只需将《似人非獸》盡數改為真事兒交給自己,她會挑個網絡小說的劇情、網絡小說的人設、網絡小說的格式,将他想要訴說的所有情感、所有理想、所有欲望都寫出來。
她承諾一定能從文字中讀懂他的內心,一定能讓大家都看到四豐村與山匪的故事,一定讓文學界因這種新派別作品而倍感震撼。
他們能被認可,他們能被接受,他們一定不會被世界遺忘。
哨聲尖銳,打斷了她的安排,她一看時間,竟是臨近半個時辰了。
駱雨對林懷生說,山中無網,只能繼續通過挑糞工傳稿,你收到我的小說後,先審一遍、改一遍,再敲到電腦上發表。
旭日東升,鄉間一派金光炫目,稻禾随夏風搖曳生姿,荷花含苞待放,偶有蜻蜓立上頭。
是時候該離開了。
“我走了。”駱雨笑了笑說。
“好。 ”林懷生将她送出門口。
“每個‘小憩’的第一天,我都會來找你。”駱雨扶着門框說。
“我以為你這樣的會每天都來找我呢。”林懷生打趣道。
沒想到駱雨臉色瞬間嚴肅下來,黑色雙瞳盯他盯得極緊,只聞她铿锵有力、斬釘截鐵道:
“大家都看到我們的小說,都認可和接受山匪後,山匪便不用再畏縮不前、蝸居山中,到時內外打破,再無‘送客’、‘祭祖’等規矩——等到那時,我每天都會來找你,不……不是找你,我會陪在你身邊,不會再離開你一分一毫了。”
林懷生愣住了,他支支吾吾地嗯了幾聲,竟不知回什麽話合适。
他不善言語,甚至出口就會傷人,家境清貧、生活邋遢,唯有個混不上飯吃的寫小說手藝。
他從未思考過“将來”是什麽,從未考慮過什麽人能陪在自己身邊,甚至在花娘否決他的小說、将他逐出山匪後自暴自棄、消沉不已。
他就像一個刺猬縮成一團,露出鋒利的尖刺。
他本來不想再寫作了。
他是懦夫,是膽小鬼,是孤獨幼稚的精神病患者。
可是有人卻跟他說:
我喜歡你的小說,我是因為你才夢想成為一名作家的,我想陪在你身邊,你應該繼續寫下去,你要幫助我而寫作,你的未來應該靠你自己去争取。
懦夫也能挺直一寸脊梁,膽小鬼也能鼓起一點勇氣,精神病也能存活于現世當中。
沒有什麽沒有意義,只要他還活着,只要他還能繼續寫下去,只要他還有一個能理解自己小說的讀者。
駱雨應是走遠了,他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她。
空無一物的胸腔中安了顆心髒,心髒因她瘋狂跳動。
林懷生都沒注意到自己打開了門,沒注意到自己已邁出了庭院,沒注意到自己正奔跑在沙塵彌漫、熱浪滾滾又金陽萬丈的小路上。
駱雨聽到腳步聲回過了頭,林懷生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珍重地摟進懷裏,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山中多險惡,萬事小心。”
老将眼花,通過透鏡天眼只看到了車夫,車夫将駱雨送回山中後,果不其然被抓去問話,問那夜北山禍亂是否因他而起。
車夫滿臉不屑,稱自己這個無業游民,只知曉北山路線,便只能在那地兒轉來轉去,誰知那日北山有事兒,自己只是恰好碰着而已。
女将不敢招陰鬼,全然當自己心思不淨;小兵轉身方便呢,哪兒能看到溜走的二人。
于是這一趟出山可是有驚無險,算是這麽過了去。
駱、林二人每日保持着信件往來。
駱雨每次下山,都是跑着下去的,取信處的山匪同她早已熟絡,知道她每天一大早都要來取信,便也早早起床,拿鑰匙開了取信處的門鎖,再回去呼呼大睡。
駱雨無比幸運,當今城中互聯網發展蓬勃,網絡文學百花齊放、自由多樣,基本沒有什麽限制,哪怕側重一點經典文學的骨架,也可被有緣之人尋到。
《似人非獸》這部小說有了點名氣。
林懷生挑了幾條評論抄給她,還時不時跟個大批評家似的指指點點,說這個人根本沒讀懂,簡直亂放屁;
說這個人是不是專門引戰的,寫出這麽偏激的評論,一看就是腦子裏有屎;
說這個人還算有點眼光,這個不錯,這個讀懂了一些,這個寫到我心裏去了……
同樣寄出的,還有幾張林懷生的手稿,紙張潔白、筆墨油量,那是他重新修訂的作品。
說來有趣,他會動不動省略這段,讓駱雨填補這段空白,也會動不動新增一段,讓故事完全偏離原作的發展。
讀着林懷生的文字,駱雨的嘴角不自主就上揚起來,好像那個毒舌淡漠、污言穢語的作家就在自己面前,她能真正意義上地重構他的故事。
這放在以前,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前三部的工作持續進行,第四部的愛情故事也未停下。
林懷生将男主人公的角色交給她寫,自己則拿了女主人公的角色。
每章視角切換,故事持續推進,二人思維交織、想法碰撞、情愫交融、衷腸訴盡,又偶爾執筆設難、峰回路轉,抛出個瓶頸給對方突破。
針鋒相對、明争暗鬥,可是亦敵亦友,好不有意思。
夏至“小憩”過後的某一天,林懷生将一張手繪地圖寄往駱雨手中,其中詳細标畫了出山後路線,條條隐秘難行、泥濘坎坷,但卻避了山匪耳目,讓二人的見面再次成為可能。
爬過一處山坡,淌過一彎溪流,月夜見證着二人的相逢與相離。
這一抹溢滿蜜意的化學反應,讓記憶裏的山色都變得豔麗起來。
他們時不時聊上“将來”這個字眼,對辭退互聯網公司的駱雨和身為無業游民的林懷生而言,這都顯得陌生非常。
可無論怎麽憑空想象,都離不開山匪存留與否的思考。
林懷生與她并肩而坐,說:“如果山匪真被外界發現了,他們活下來的概率,應該不大。”
駱雨百無聊賴地揪着地上的草,問:“為什麽?大家不能接受他們嗎?”
林懷生頓了頓,說:“奴隸、妓|女、刺客、奸商,是生是死,全憑花娘一嘴,現代社會不接受瘋子。”
駱雨開玩笑說:“……也是,要是我一個報警電話,都不知這整座山要進去多少人。四豐村的生活,該翻天覆地了吧。”
林懷生擡起頭,注視着那輪圓月,說:“所以我們只用寫好我們的小說就行,記錄好所有真實的、不該被忘記的事情就行,那些功過是非,留給外界判斷吧。我們走一步是一步,活在當下就好。”
駱雨感覺手背一熱,竟是林懷生主動握住了她的手,男人垂下了頭,愣是一句話也不說。
她看見一抹淡紅爬上他的脖頸,心髒忍不住狂跳起來,渾身血液像脫缰似的野馬直沖大腦。
她情不自禁地反握住他的手,那是一句話也不必說了。
——活在當下就好,沒有你的未來,暫不考慮。
小暑、大暑、立秋、處暑……夏季裹着滿天的潮濕離去,轉眼白露踏來,已是七月流火、秋意初現,稻谷轉黃了。
《似人非獸》憑借其豐富多面的人物設定、精彩曲折的劇情故事、傳奇鮮明的山匪鄉村,加上網絡文學快穿、系統和無限流等構架,成功收割了一批讀者粉絲,名為“L”的網絡小說作家初出茅廬、鋒芒畢露。
可惜這人又不簽約、又不同意出版,只是在互聯網上默默寫着,沒有誰知道他的信息。
駱雨學得很快,她好像天生就适合寫網絡小說,反倒是林懷生漸漸無法插手了,二人的寫作理念發生了碰撞,他們時不時争吵、時不時辯論。
薄薄稿紙就快被圓珠筆劃爛,字裏行間盡是吞吐翻湧的憤懑與不理解。
一條若隐若現的峽谷于兩人中間開裂,江水滂湃。他們心照不宣地不再過多交談小說派別的話題,而是用生活瑣事、日常閑聊替代。
直至時間将争吵掩埋,二人又恢複成平日狀态,繼續在不同地方寫作着。
一切都在緩緩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