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大年初一。正午的日光剛從窗簾縫隙漏進, 夏高鳴就被辦公室傳來的消息吵得沒個安生。
他的蠢兒子泡在營養液裏兩個月,居然真的醒了過來。
“那幫科學家不是說做不到麽。”他勉強壓住起床氣,“怎麽, 過個年就突破自我了,是跨年夜的煙花給了他們靈感麽?”
“……”
“不準叫人打開閥門。讓他待在培養缸裏好好反省幾天再說。”
虞桦英睜開眼睛, 從床的另一側坐起身。
宿醉過後的腦袋運轉如常,他從通話中露出的只言片語裏捕捉到不尋常的信息, 匪夷所思道,“夏洲醒了?這怎麽可能。”
他作為夏氏內部的核心技術人員,當然也看過夏洲的屍體。
即使受損的身體機能可以修複,腦死亡才是最大的問題。人類的精神體太過脆弱, 照常理說不可能死而複生的。
研究所裏的人是用什麽手段把他複活的?
難道他們的基因實驗出現了新的突破?
“啧,別看我。我本來也沒報什麽希望,打算放在那泡着當标本的。”
夏高鳴一絲/不/挂地伸了個懶腰, 關掉通訊器随手一扔, 又窩進被子裏,“今天放假, 起什麽床。接着睡。”
“……”
虞桦英翻身下床, 撿起毛衣套進脖子,穿好衣服回頭朝床頭那一大坨被子踹了一腳,“起床,去公司。”
被子裏發出一聲短暫沉悶的哀鳴。
半個小時後,夏高鳴穿戴整齊,坐在餐桌前和他共進早飯。
新衣服和早飯都是秘書剛剛送來的。他不會連續兩天穿同一件衣服,事實上如果不是虞桦英執意要住在舊城區邊上, 他也壓根不會往這種破破爛爛的社區裏來。
“不要告訴我,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你又對HIC産生了什麽不該有的想法。”
夏高鳴放下刀叉, 用餐巾象征性地按了按嘴角,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優雅貴氣,蒼白的臉上浮起微笑,“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把你拉到我的研發中心呀,這才待了幾天?”
“我只是去看看情況。如果是新的基因技術,對你的生物科技研發也有用。”虞桦英低頭切着盤子裏的溏心蛋,“你的玩具夠多了,不差一兩個。”
“可你不同。”
夏高鳴說,“你是我最鐘愛的。”
虞桦英對他的情話沒有任何反應。
“希望所謂的新技術不會太吸引你。”他只好聳了下肩膀,又說,“否則我只好連人帶培養缸一起毀掉了。”
“反正那個蠢貨即使撿回了一條命,也活不了太久。”
一顆在實驗室裏出生的受精卵罷了,他只是一時興起想體會一下父親的身份,從未真正将夏洲當成自己的孩子對待——還不如虞桦英養周夜聲時付出的心思多呢。
事實上,這顆遺傳了他一半基因的受精卵長成後的樣子也并不令他滿意。如果需要合格的繼承人,他随時都能再培養出無數個。對他而言,夏洲的死亡并不像外人眼中那樣值得悲痛。
“他的義體植入程度超标,早晚會喪失人性成為殺戮機器。不過要物盡其用,在他身上試驗新的抑制劑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夏高鳴望着相對而坐的人,語氣微微加重,但依舊噙着笑意,“這個項目你會親自主導的,對吧?”
虞桦英避開他的目光,“我需要先弄清楚夏洲複活的原理。”
“嗯哼,”他堅持不懈地問,“然後呢?”
“……”
銀制的刀叉碰撞瓷盤發出輕響。虞桦英幾不可聞地嘆息,放下餐具,直視他一字一頓地說:
“無論那是什麽,我不會再回到研究所去了。”
**
異管院內,審訊持續了大半天。
蝴蝶異能者待在神使團的時間不短,知道的內情自然也不少,趁這機會都要讓她吐幹淨。
哀莫大于心死。信仰崩塌後,連生存的意義都變得似有若無。
虞曉的出現證明了被神領導的新世界只是個謊言,她不知疲憊地回答問題,像是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周夜聲和虞曉也在審訊室待到很晚,期間只吃了個簡餐。
虞曉吃完食物又犯困了,靠在長椅上眯了一會兒。周夜聲卻全程專注地聽完她的自述,沒有錯過任何細節。
虞曉安全回來,但他心中的擔憂隐約未散,還有加重的跡象。
像章元鎮那樣獲得海洋異能的人,很可能也存在于伏旭身邊。那麽伏旭知道的關于人魚的情報,還會有其他異能者也知道。
即使伏旭死了,也難保沒有更多異能者來抓虞曉。
他們要人魚想幹什麽?難道是和研究所有什麽合作?
異管院的任務根本都不重要。如果研究所的人追查到這裏,他會立刻帶虞曉離開。
在這裏,他無法接受失去的同伴只有一個。
周夜聲眼底一片暗色,把身旁亂滑的瞌睡腦袋扶回肩膀上好好靠着,盡可能地聆聽關于神使團和研究所的線索。
審訊結束後,封藤叫一隊人帶蝴蝶回到鎮上去解除催眠異能。
等人都走完了,他也到長椅邊坐下,問周夜聲,“你們兩個是怎麽回事?”
“出任務之前應該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了,只探查情況,禁止私自跟伏旭正面交手。你們應該和狙擊手一起待在外面等支援。”
“為什麽禁止對他動手。”周夜聲反問,“因為你早就知道,他可以依賴精神體逃逸?”
封藤一怔,嚴肅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這件事?”
“本來不知道,詐你的。”周夜聲說,但現在可以确認了。”
虞曉揉了下眼睛,慢吞吞地擡起頭,“啊?炸什麽?炸誰?”
“……”
餓了。
打完架回來工作餐只有盒飯,他還等着審訊結束了跟周夜聲去吃豪華晚飯加宵夜。
“不是我發現的。是他把人家的腦袋摘下來了,發現分量不對。”周夜聲想想也覺得好笑,“精神體也有重量嗎?”
“喔,沒錯。”虞曉迅速跟上了他們的話題,好奇道,“精神體與身體分離,可以獨立存在,人類中有這樣的異能?”
“……目前為止,異能者中只有伏旭表現出這樣的能力。”封藤糟心地抓了抓頭發,被發膠固定的發型已經松散了,“是一種類似于寄生的異能。”
“他的精神體能夠在身體死亡時自主逃逸,尋找新的宿主,把宿主的精神體吞噬,身體為己所用。如果宿主是異能者,那麽同時能夠獲得宿主的異能。所以他掌握的異能不止一種。”
“即使把他大卸八塊,他的精神體也能找到新宿主再生。更嚴重的問題是,如果任他這樣一個個更換宿主,他掌握的異能會累積到極其恐怖的程度,終有一天我們再也無法應對。”
封藤說,“更何況他每次進入新的身體,都會更換一個毫不相關的身份,我們要重新鎖定目标也很困難。最好的辦法是把他抓回來,關無期徒刑。”
“宿主的選擇是随機的嗎?”周夜聲忽然反應過來。伏旭抓虞曉不會就是看上了人魚的精神體,想強行進入他的身體吧。
真是狂妄傲慢到了極點。
“當然不是。宿主的精神體不能太過強大,才能被他的精神體吞噬。”
封藤語氣有些疲憊,頭疼道,“但讓他這麽一個又一個地累積下去,騰蛇早晚會變成最強大的精神體怪物。下次發現他的蹤跡,不要再貿然動手了。”
【如果摧毀□□還不夠,直接摧毀精神體不就好了。】
虞曉心底的困惑還沒說出口,就被周夜聲用眼神制止。
摧毀精神體,是神才能做到的事。人類異能者不具備這種可怕的能力,所以異管院才對騰蛇如此忌憚。
他們抹除了生命監測系統評級時封藤的記憶。蝴蝶異能者也沒有把虞曉是S級的事說出來,所謂的“人魚異能者”跟他們從前宣稱的“錦鯉異能者”差別不大,最好是就這麽糊弄下去,能瞞多久瞞多久。
“我還有一個問題。”周夜聲看着他問,“誘導劑究竟是從哪裏流出來的?”
“最先研究這種藥劑的人,到底是誰。”
**
伏旭在溫泉民宿裏說的話當然不能全信,但其中也不乏值得推敲的信息。
此時看他的表情,周夜聲已經明白了大半。
“告訴你們也無妨……反正再這樣下去很快,所有人都會知道了。”封藤朝走廊上望了一眼,四周空曠無人。
虞曉會意,用精神力設下屏障杜絕偷聽,才聽見他說,“最先提出誘導劑研發的地方,的确是異管院。”
虞曉驚訝道,“我以為你們是好人呢。”
“……”
這很難評。封藤苦笑,“無論好壞,我并不是能做主的人。”
他也是去年才當上的行動隊隊長。原本的隊長在封春家的慘案中死于騰蛇之手,他趕鴨子上架般接任,慢慢熟悉事務,直到今天作為天池市代表,和全國各地的異管院同事一起去聯合國開會。
“昨天開的會上,有超過半數的國家代表支持推廣誘導劑的提案。”封藤說,“早在一年多以前,夏氏實驗室和異管院的聯合項目就已經通過了政/府的審查,共同研制含有隕石輻射元素的誘導劑。從那時起,人類的未來就已經注定了。”
周夜聲皺眉問,“為什麽要做這種東西?”
溫泉民宿裏變異蟻後的慘案近在眼前。對普通人而言,誘導劑并不是獲得異能的捷徑,而是致命的毒藥。這種東西居然也受到政/府的支持?
“你們知道現在全球統計的異能者數量有多少麽?官方數據只有四萬多名。可這些僅僅是渡劫成功的幸存者,按照比例推算,被隕石輻射過的普通人至少在四千萬以上。”
封藤沉聲道,“如果再算上隐藏在民間的異能者,這個數字還要擴大得更誇張。六年來,那顆隕石的能量始終沒有停止過擴散,異能者增加的速度甚至在逐年上升。這意味着,我們很快将迎來一場全民變異——以及種族存在危機。”
“在聯合國會議展示的模型裏,被隕石能量輻射過的人數已經逼近一億,而其中九千多萬人都沒有扛過那場高燒,生存率低得驚人。如果輻射遍布全球,按照這樣的生存率,最終六十億人口就只能剩下……”
“……六百萬。”周夜聲說。
千分之一的生存率。全球總人口銳減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難以想象。那要倒退回多少個世紀之前?
和世界末日有什麽區別。
“誘導劑研發的初衷,就是幫助普通人在無可避免的輻射變異發生時,有更大的幾率生存下來。”
封藤說,“按照政/府的計劃,應該在完成研發後正式推廣,作為疫苗向群衆普及。但中間環節出了岔子,導致現在的半成品流入黑市,被當成毒/品和特效藥濫用,又不得不緊急禁止。”
“現在各國情況一片混亂,但遲早誘導劑都會開放使用的。只能祈禱我們這兒科學家們抓緊時間,在正式上市前把誘導劑成分改良得更安全些。”
封藤嘆氣道,“我們也能少跑幾趟現場去收拾爛攤子。”
當誘導劑正式推向市場的那天,會是什麽局面?
驟然得知這樣的真相,周夜聲仿佛很受沖擊。人類面臨着一場龐大的浩劫,他雖然不是純粹的同類,但也在人類社會中生活了十幾年,難免心情沉重。
虞曉的反應就平常多了,“這是自然的選擇。”
在這顆星球上,物種滅亡從未停止發生。人類也只是其中之一。
如果有一天,人類經過輻射變異後剩下的全是異能者,也算得上是場種族進化了。
“沒那麽簡單。”周夜聲說。
留下來的異能者某種意義上講全都算是天選之人,怎麽可能安分地和平共處?屆時戰争一觸即發,血流成河,人類發展至今的文明或許也要在各種電閃雷鳴的異能裏毀于一旦。
【比起捉摸不定的未來,我們更應該關注眼前的問題。】
周夜聲從沉思中回過神,“什麽?”
“進食。”虞曉一本正經地摸了下肚子,“不吃飽,才真的活不下去。”
“……”
周夜聲失笑,正想開口,餘光中瞥見宿舍樓下的人影。封春在等他們。
虞曉也發現了他,順便邀請,“去吃飯?”
“好啊。”封春跑過來,“我就覺得你們差不多該結束了。”
趁他們在審訊室,他回宿舍洗掉一身粘液順便補了個覺,被裝在蟲蛹裏的心理陰影消失得差不多了。
大年初一,食堂裏沒什麽人。他們一起吃了晚飯,回宿舍的路上,封春買了三瓶海鹽檸檬水,遞給周夜聲時說,“那個,騰蛇忽然闖進來的時候,問窮奇在哪裏。”
封春說,“大家誰都沒有說,就打起來了。”
“那個雙馬尾的姐,右手就是被他的蛇毒腐蝕掉的,後來我們被裝進蟲蛹裏,再後來你們倆就沖進來啦。不過事情結束後他們好像怕你知道了心裏會過意不去,所以就都不打算不告訴你。”
周夜聲拿着飲料沉默了一會兒,“那你為什麽告訴我?”
“因為我覺得你本來就應該過意不去啊。”
“……”
“這很正常啊。朋友嘛,就是要互相欠來欠去的。”封春率直道,“行動準則是收集情報等候指示,你不也違反了規定直接沖進來救我們嗎?”
周夜聲一時找不到話語來反駁。虞曉這會兒吃飽了,喝着檸檬水饒有興致地旁觀,看他的臉一點點變紅。
“我只是不想讓別人因為我的事受到牽連。”他倔強地嘴硬。
虞曉哧的一笑。
連封春都看出來了,朝他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怕他惱羞成怒,萬一被抓了說不定要挨打,扮完鬼臉轉頭就一溜煙地跑進宿舍樓。
周夜聲沒追,小聲嘀咕,“本來就是。”
“诶,”虞曉眨了下眼,笑眯眯地攬住他的胳膊輕晃,“放輕松點嘛。”
溫泉民宿中,周夜聲沒有被伏旭危言聳聽的話而影響行為判斷,是因為他知道那是卑劣的手段,知道自己不該被影響,而非真的沒有感受到任何壓力。
夜幕降臨,平日忙碌的各處大樓燈火零落,悄無聲息。假期的異管院是平時難得一見的安靜,他們并肩坐在宿舍樓下的臺階,慢悠悠地喝手裏的冰鎮檸檬水。
“騰蛇在胡說。”虞曉自信地開口,“我最清楚了,你不是壞貓咪。”
“不是貓咪……”
“你讨厭戰争,關心人類。你是善良的貓咪!”
“……”
“你有朋友,很多,包括我。你永遠都擁有。”
虞曉手臂挨着他的,時不時地拍一下,話都說不連續,還在學當知心大魚魚開導他,“就算他們都離開,還有我。我永遠不離開你。”
月色無垠,寬慰的言語也被朦胧成動聽的情話。
周夜聲看着他寫滿真摯的小臉,欲言又止。
感動歸感動,他們的腦回路估計完全不是一回事。
要怎麽才能讓他知道,這樣的話不能随便說,因為在人類社會裏幾乎等同于告白?
虞曉一無所覺,說完自己都感動壞了,甚至用上了新學的人類酒桌禮儀——拿檸檬水跟他碰了一杯,肯定地重複,“我們永遠是朋友。”
飲料瓶碰撞出水花,細小的氣泡從瓶底搖晃着升起來。
手心捂着一層水霧,融化成水滴滑進袖子裏,他聽見自己心底也傳來氣泡破碎的聲響,噗呲噗呲地炸開。
“誰要跟你做朋友啊。”
虞曉怔了一下,露出些許受傷的神情,“那你希望是什麽?”
還能當什麽?
周夜聲握緊飲料瓶,白天經歷過的恐慌不安和失而複得的心情在腦海中飛快地複現,手裏的檸檬水仿佛忽然有了度數,一股熱意沖上腦門,“我不是你的寵物,也不想當你的異族弟弟。”
虞曉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像在認真接收并消化他的話語中傳達的信息。
“雖然我不能給你生孩子,但是……也不代表我沒有喜歡你的權利。”
周夜聲用盡了半輩子的坦率才說到這裏,恨不得臉紅到腳後跟,卻還強裝鎮定。
為免他再誤解“我也很喜歡你啊是朋友之間的喜歡”之類的話——想想就很像是虞曉會說的話,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傾身過去親了一下他的嘴唇。
他特意跟虞曉說明過,接吻對于人類有怎樣的意義。
……沒想到會用在自己身上。
“喔……”虞曉舔了一下嘴唇,确認自己理解無誤,“你是在向我求偶嗎?”
作者有話說:
來唠!
真男人不搞暗戀(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