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這群人沒有将鐘毓捆起, 也沒有給她手腳帶上鐐铐,只将她鎖在這間絲毫不透光的屋子裏,好似渾然不怕她伺機逃走。
從鐘毓醒來一直到現在, 期間無人送水送食, 也無人來看她有沒有醒。只能聽見約莫是門的位置後時不時傳來一兩道說話聲, 旁的再無動靜。
鐘毓沒有穿鞋,即便是地上鋪着幹草一樣的東西, 光腳踩在上面久了不乏有冷氣順着裸漏在外的皮膚鑽進骨頭縫裏。
沒過多久她便被凍得有些發抖,鐘毓又抹黑走向那張床板, 取了被子裹在自己身上。
因為一直在下雨,再加上外面守門兩個人也不怎麽再說話了, 鐘毓披着被子索性挨着木板邊坐了下來。
她靜靜地坐在漆黑之中, 阖上眼在心裏默默想着。
這群私兵擄人的時候她自己沒有半分察覺, 所以睡前鼻尖聞到的那股香甜大概就是迷藥之類的東西。
也不知他們是何時将迷藥放進屋裏的, 竟然連一直在後院的卿雲都沒有察覺。
鐘毓默默盤算,不管怎麽樣,她都是傍晚從前堂回來後歇下的, 雖然不知道現在确切的時辰,但估摸着時間卿雲也該發現自己不見了。
那岑鳶也應該已經知道了。
雖然知道岑鳶不會放任自己被擄走不管, 但此番被擄本就是她自己要以身犯險,若自己身在蛇窟不摸點兒蛇蛋回去,那不就白白浪費了一次讓岑鳶欠她人情的機會了?
想到這裏, 鐘毓心裏有了幾分盤算。
聽門外那人方才說話的意思,他們現在将自己丢在這裏不管,是想讓岑鳶帶着糧食親自上門來換。
而鐘毓猜測, 即便是岑鳶帶了糧食來換人,他們也會變本加厲要求更多的東西。
與其坐等不知何時才能找過來的岑鳶, 還不如自己先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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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毓搭在腿上的手指一縮,眼睛猛地睜開。
她絲毫不怕發出動靜一般突然站起身,兩手交叉在胸前緊了緊披着的被子,然後順着先前走過的記憶一步一步挪至房門後。
直到指尖摸到了一片木板紋樣的崎岖不平,這才攤平手在門上拍了兩下。
鐘毓猛吸一口氣,憋足了氣大聲喊道:“有人嗎?外面有人嗎?”
“喊什麽!”外面守着的人好似被突然響起的聲音吓了一跳,随後踹了一腳門,試圖恐吓她,“再吵就把你拉出來殺了!”
鐘毓沒有管他說了什麽話,雙手捶着門不住口地喊:“大哥!大哥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只要你別殺我......”
說話間聲音裏帶上了哭腔:“我夫婿是岑鳶,你想要什麽就給他說,他一定會給你們的,求求你們別殺我。”
外面的人像是沒想到只說了兩句話就将房裏的人吓得花容失色,聽語氣好像都快哭了。
鐘毓聽見最先開口的那個對另外一個人說道:“二哥,你聽這小娘們哭得這麽慘,要不然去找大哥?”
“找什麽找!”被叫做“二哥”的人又踹了一腳門,“別嚷嚷了,再嚷嚷你就等不到你爺們過來了。”
鐘毓見這位“二哥”絲毫不吃她這一套,剛要嚎出來的話在喉間打了個轉,再出口時就已變了口氣:“我說你們兩個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她語氣忽然淩厲起來,倘若不是聲音裏還能聽得出方才哽咽過的哭腔,差點兒讓人以為房裏還關着另外一個人了。
“我知道你們費盡心思把我綁過來是想做什麽,不過就是王吉安答應你們會送過來的那些糧食被我還了回去,現在綁了我想把那些糧食要回來。”鐘毓十分鎮定,絲毫不怕自己此刻還被關在人家的地盤上,“可你們別忘了,我夫君岑鳶的身份。”
門外的聲音好像一下子突然消失不見,鐘毓沒有理會,自顧自繼續說着:“我夫君可是先帝親命的太傅,他一手輔佐當今陛下登基,甚至還曾破例住于宮中。”
“你們綁了他的夫人,就沒想過他會不會放過你們?”
“再者說,王吉安早就将大部分糧食送了過來,被我還回去的糧只有一小部分而已,用得着你們如此大動幹戈綁人換糧?”
“若是我猜得不錯的話......”
鐘毓忽然一笑,“王大人早就送過來的上一批糧,你們應當也沒有收到吧?”
話音落下,鐘毓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道陌生的聲音:“把門打開。”
她聞言立刻往後退了幾步,緊接着“喀噠”一聲輕響,門上的鎖被人打開。
鐘毓眯起眼睛打量着站在門口的男人,藏在被子下的雙手卻緊緊捏着被角。
站在門前的男人身上穿着一身麻布制成的衣裳,個子不高身形也不壯,一張瘦削如猴兒的臉透着匪氣,一點不像常年在軍中操練的樣子。
鐘毓在心裏暗暗自語,從門外站着的三人來看,王吉安替鐘延川養着的私兵怕都稱不上是“兵”,頂破天也就是一幫匪裏匪氣的兵痞子罷了。
三個人全都尖嘴猴腮的,根本比不上崔将軍一根手指頭。
“方才你說的話,是從何處知曉的?”為首的男人忽然出聲問,一雙鼠目十分犀利地看着鐘毓,仿佛只要她說的話讓他不滿意,手裏那柄閃着寒光的刀就會貼上鐘毓脖子。
“你不用管我是從哪裏知道的,”鐘毓裹着被子朝男人冷哼一聲,“你就說我方才說的話對不對?”
那人聞言沉默了一下,目光依舊緊緊盯着鐘毓。
“既然你已知道王吉安原本送過來的糧食現在沒送到我手裏,那你說,你值不值兩批糧?”
鐘毓不躲不閃直視他,好似根本不怕他字字句句暗藏的威脅,“我值不值這批糧,那得看你們究竟有沒有打算放過我。”
“放又怎樣?不放又怎樣?”
“若你們守約,我夫婿自然會帶着糧食前來換人,可若是你們不守約......”鐘毓的聲音頓了一下,“明知你們不守約,卻還帶着糧食過來,天下沒有這樣傻的人。”
她背後是一片黑暗,只露出一截有些蒼白的下巴。
“所以你們根本就不是為了用我去換糧。”
鐘毓的一番話讓門檻之外站着的男人眸色一變,他絲毫沒想到這位太傅夫人竟會看得如此透徹,三言兩語就将他費盡心思綁她過來的目的點了出來。
他好似重新正視了眼前這個女人,一雙眼陰沉沉看着她,沉默不語。
見這人只盯着自己不說話,鐘毓索性将目光挪開,視線落在他背後檐下如珠簾一般的水幕上。
其實方才說的那些話,鐘毓也只是詐他們一下,想讓他們自亂陣腳好露出破綻。
她當然不信這些隐匿在峮州很久的人沒有半點心計謀算,倘若他們費盡心思特意用迷香将自己弄暈帶到此地只是為了換糧,那就不該連繩子鐐铐都沒給她用。
就算她是位女子,那也該多多少少防着她逃跑。
可自己不僅沒有被鐐铐束縛,身上竟然還和睡時一樣蓋着被子,盡管身下躺着的是張滿是倒刺的木板,但分明能看出來這根本就不是對待人質該有的态度。
畢竟這世上應當沒有擄人的時候還記着拿被子。
雖然鐘毓想不通這其中的彎彎繞,但她能确定的一點是,這群擄她的人好像是因為礙于什麽一般才将她好好安頓在這間房裏。
是因為什麽呢?
“那你且說說,我們将你帶過來,是為了什麽?”
鐘毓聞聲回頭,卻見原本還站在她面前的三人面色齊刷刷一變,而後立刻垂下腦袋站至一旁讓開了路。
鐘毓神色不變,目光落在來人的身上。
一道陌生的人影踏着夜色從雨幕中緩緩走近,身後還亦步亦趨跟着位撐傘的小厮。
來人穿着一身暗色的緞袍錦服,領口處露着內裏衣裳的銀白翻繡鑲邊。腰間除了墜着的那塊白玉佩之外便再無其他。
他身形清瘦挺拔,右手持一柄玉骨扇置于腹前,另一手則背于身後。他下巴以上都被掩在了傘下,鐘毓只能從露出的那一小截脖頸處推斷此人應當是位有些年齡的上位者。
随着他慢慢走近,傘下被遮掩住的面容一點一點顯現。
借着檐下昏黃的燈光,鐘毓看清了那張臉。
那是一張十分和善的臉,唇角挂着幾分溫和笑意,目光也十分柔良。
好像是旁人口中常說的那種樂善好施的老爺。
可是鐘毓心裏清楚,姍姍來遲的的這一位才是将自己擄走的幕後之人。
來人看着鐘毓,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好似在打量着什麽。
良久之後,忽然彎眼一笑:“我竟不知,毓兒何時這般聰慧了?”
毓兒?
此人認識原主?
鐘毓被叫得一愣,擡眸之時卻猝不及防同那人對上了視線。
此處是王吉安送糧的目的地,而王吉安又是為鐘延川養兵。
而在眼前之人出現後,方才同自己說話的三個人全都垂下了頭,态度十分恭敬。
頃刻間鐘毓的心中百轉千回,她心底猛地一驚,眼前之人會不會是原主那位心狠手辣的父親 ?!
可鐘毓從沒有見過鐘延川,僅憑心裏的那些猜測也無法斷定此人就是鐘延川。
一時間,對于鐘延川突然出現在峮州的驚懼與這位将她喚作“毓兒”的中年男人究竟是不是鐘延川的猜測混合交織在一起,化作一股戰栗從腳底猛然竄至脊背。
鐘毓的後背霎時間便浸滿了冷汗,一聲比一聲重地心跳聲如擂鼓般響徹耳邊,險些要将雨聲蓋住。
她忍着心髒好似被人捏住的窒息感,強迫自己面不改色地擡頭看他,然後擡腳往前走了幾步。
自始至終半個身子都藏在門後陰影處的女人忽然往前走了幾步,一張臉便被檐下被雨吹打搖晃不已的燈籠映亮。
鐘延川的目光落在那張十分熟悉的眉眼間,細看之下卻又覺出幾分陌生來。
“那日您為何要派人刺殺我?”
問出這句話時,鐘毓藏在被下的手緊緊捏着衣角,竭力想要壓住自己的緊張。
她需要确定眼前人的身份。
在京城到峮州的這一路上,除了下榻于連山梧鵲街的第一晚遭遇過黑衣人,剩下一次便是在祁臨風要自己出城的那次。
第二次已經确定幕後之人就是鐘延川,只剩下第一次至今不知究竟是何人所派。
她的目光緊緊盯着眼前之人,試圖從他的臉上看出些什麽來。
倘若他不是鐘延川也沒有派人刺殺過自己,那聽過自己方才的話後下意識就該出言否掉。
若他确為鐘延川,那他就一定知道自己的話是什麽意思。
一位派殺手想要殺害自己女兒的父親,再聽到沒死的女兒問出這種話之後,神情之間應當會有反應。
倘若前二者的反應他都沒有,鐘毓反倒就能确定,梧鵲街的第一次刺殺興許與他有關,甚至很有可能就出自他之手。
所以她在賭,賭眼前這個人的所有反應。
卻不想盯着看了許久,那人臉上的神情依舊如先前一樣,古井無波還挂着幾分笑意。
反而是自己眼神裏的意圖被對方摸了個一清二楚。
“毓兒不必如此提防為父。”
話音落下,鐘毓心中狠狠一驚。
鐘延川見她面色一邊,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輕笑一聲,他緩緩往前走了一步,身側撐傘的小厮緊跟着也往前了一步。
“上次只是手下人看錯了任務,卻沒料到陰差陽錯險些将你傷到。”鐘延川的眉眼之間忽然現出幾分嚴肅,“為父知道之後已經嚴懲了下面的人,等毓兒回京後就讓他們親自來謝罪。”
“但我左思右想覺得這樣還是不好,便從京城一路追過來,想給毓兒賠個罪,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鐘毓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久久沒有挪開。
伴着細密落雨砸地的聲音,鐘毓的耳邊好似被籠上一層紗,方才鐘延川說的話竟讓她有些聽不清。
他剛剛說什麽?
說手下人看錯了任務險些将她傷到,說他從京城追過來想賠個不是,還說希望她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原本鐘毓在确定他的身份後心中已經燃起了怒火,可這股怒火卻在聽清楚鐘延川後面的話之後突然偃旗息鼓。
鐘延川,他究竟是不是鐘毓的父親?
鐘毓看着剛說完那段話但面色依舊平靜甚至還帶着些許笑意的男人,她怒極反笑,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麽才好。
被原主叫作父親的人,用一種好像不小心摔了女兒心愛的小玩意兒給她道歉那樣的語氣,輕飄飄将“鐘毓”差一點就被殺了的事說成手下人領錯了任務。
有那麽一瞬間,鐘毓的心有些尖銳地發疼。
她前所未有地心疼原主,心疼那個在自己大婚當日便香消玉殒了的女子。
她的母親将她當作進入鐘府的利器,她的父親除了要她替姐出嫁還将她視作一顆随時都可以抛棄的棋子。
短短的二十三年裏,她的生命被鐘家毫無憐惜地劈成了三份段。
一段嘗遍了私生女流落在外的苦,一段受盡了寄人籬下被人欺辱之苦,剩下最後一段則被迫淪為了權力下的附庸,被一個上位者送去給另外一個上位者。
身不由己輾轉于權力之間,卻在終于生出反抗之意的時候,被人推倒磕破了腦袋。
她連死都不是自己的本意。
興許只有被小太監推倒即将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仰面看着房梁上紅綢飛舞的時候,她是自由的。
即便她魂飛魄散,滿目瘡痍。
但終究是個解脫。
好似老天感受到了她此刻的心情,原本淅淅瀝瀝的雨突然下大了起來。
猛然變大的雨聲讓鐘毓回過神,她擡眸看着鐘延川,絲毫不掩飾眼裏的冷漠。
“那父親今日費心将我請來所謂何事?”
好似沒有料到鐘毓沉默如此之久就只問這一句話,這位從出現就一直平靜的中年人臉上終于露出幾分異色。
最開始看到自己鐘毓沒有什麽反應,他以為是站得太遠以至于她沒有看清自己的面目,可即便他後來自稱為父,預想之中的懦弱哭泣也并沒有發生。
鐘毓好似變了一個人一樣,自始至終都沉默地站在門檻之後,身上籠着一層奇怪的冷靜。
“就只是想賠罪嗎?”鐘毓又問。
“是為了賠罪。”他沉默片刻,然後微微颔首。
“既是為了賠罪,又為何要把我關在這間連床都沒有的屋子裏?”
雨水落地的聲音忽然更大了起來。
“小姐......”被叫作老大的人眼尖地看見傘下那位的臉色有些變化,渾身一抖忍不住開口,卻不想改口喚了兩個字後,就被鐘毓冷漠的視線打斷。
他看着始終都站在門檻之後、身上還裹着被子的鐘毓,心中不知為何竟生出幾分忌憚。
“我餓了也累了,賠罪的話以後再說。”鐘毓語氣忽然冷了下來,揚起下巴點了點鐘延川過來時的方向,“父親,讓人帶我去吃飯。”
話音落下,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
好半晌過後,鐘延川才開口:“帶她去吃飯。”
一旁的“老大”聞言立刻應聲,躬身将原本随意丢在門外的鞋拿起拍了拍放在門檻後,然後又取了先前過來時拿的傘撐開:“小姐,我帶你去。”
鐘毓依舊裹着被子,穿好鞋便跟着人走了。
她目光直直看着前方,路過鐘延川的時候沒有挪動過一絲一毫。
看着鐘毓離開的背影,鐘延川微微眯起眼睛。
他的視線透過密集雨幕,好似落在鐘毓的身上,又好似在透過她看着另外一個人。
直到離開,鐘毓都沒有回答方才他賠罪的話。
仿佛離開鐘府就脫離了某種桎梏一般,那張熟悉的眉眼沒有了先前看見自己後的懦弱與閃躲,有的只是審視的目光與不知從何而來的堅毅。
甚至連言談都恍若變了一個人。
所以,是因為岑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