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海神的信徒
第七日晝 海神的信徒
—
利莫裏亞人一旦與什麽人結成契約,便無法違抗對方的命令。
但我從未想過,她會用契約命令我挖出她的心髒。
……
自以為是的、單純無知的,嬌蠻任性的……人類的公主……
她,沒有死。(這四個字被血跡暈染,歪歪扭扭,力透紙背。)
——
“他在那兒!抓住他!”
“堵住巷口,快點!別讓他跑了!”
“士兵!捉住他,快點!該死的潛行者!”
……
“天吶!有潛行者!”
“太可怕了,快躲起來!”
……
晨五點,天空是透着灰霧的藍,教堂的鐘聲敲醒整個王城,不同于往日的惺忪懶常,今日的街道格外“熱鬧”,甚至稱得上一句雞飛狗跳。
晨起的居民們聽到潛行者的名號,吓得倉皇逃竄,賣早點的小商販連餐車也顧不上推,直接躲進了一旁的房屋裏。
士兵們舉着火把、扛着長矛拿着短劍,從四面八方的街道湧來,像是飛速蔓延開的火災,逐漸将整個王城點燃。
他們堵住幾乎所有的路口,要捉住巷子盡頭那個行到窮途末路的少年。
那人戴着面具,健碩的身軀包裹在深色的潛行服中,而那深沉到幾乎與夜幕融為一體的顏色中,夾雜着一抹柔軟的白。
因為長時間的劇烈奔跑,他現在渾身都在發顫,劇烈的喘息時,拉扯着肺部,整個胸腔都在撕疼。
他搖醒懷中昏沉的你,不知為何,從城堡裏逃出來後,你的精神一直很萎靡,身體也軟得像是被人抽去了骨頭,被他搖晃着勉強清醒過來,張嘴便是濃郁的酒氣。
“怎麽了?我們逃出來了?”
祁煜擰着眉,雖然很累,但是抱着你的胳膊卻絲毫不敢松懈,他有一種預感,只要他松手,你必定會如流沙般散去。
“抓緊我,街道都被堵死了,我們現在只能從城牆上爬出去了。”
又爬啊。你忍不住掩面打了個哈欠,伸出手拽住他的衣服,卻不小心摸到了他滾燙的皮膚。你埋頭一看,他的衣服破損不堪,掩映其中的肌肉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傷口,你撩開衣服的缺口,看到更多血肉模糊的痕跡,你倒吸一口涼氣,又把衣服掖了回去。
碰到傷口,祁煜疼得嘶了一聲,抱在你腰間的手也更加用力。
“……你就不能老實一點麽?”
說話間,他已經抱着你爬上一處居民樓,房頂的橫梁細而窄,他将你放下來,拉着你的手在高低起伏的房屋上奔跑起來。
街道裏,無數士兵舉着火把追着你們的身影,他們大喊着捉住潛行者,卻沒有一個人能爬上房頂。
衣擺被甩的獵獵作響,你突然張開雙臂,在房頂上開懷地笑了起來,笑聲如搖鈴聲蕩開,象征自由的微風吹拂在你臉上,你的身體從未如此輕盈過。
像是下一秒就要飛起來了。
祁煜神色複雜地看着你,總覺得你和之前不一樣了。
你的身上,散發着一股死亡的頹靡氣息。
——
終于,又一次爬上了那座永遠望不到頭的城牆,它比你們離開時還要高出一倍,你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做到把城牆修得比城堡還高的,也不知道這麽高的地方,祁煜又是如何帶着你爬上來的。
追兵順着爬梯攀上高牆,他們拿着武器,虎視眈眈地看着你們,卻沒有一個人敢靠太近,因為他們都知道,利莫裏亞的潛行者殘暴可怖,能夠殺人于無形。
很明顯,他們作為士兵,還不夠勇敢。
“放下公主!”
有人挽弓搭箭,瞄準祁煜的頭部,他毫不閃躲,面無表情地将你護在身後。
城牆不過半米寬,你們站在上面,實在岌岌可危,你低頭,看到城牆下圍滿了人,有普通的民衆,有全副武裝的士兵,還有穿着富麗的貴族。
他們聚在一起,喁喁私語着什麽。
你意識到什麽,向後看去,只見城牆的中央突然升起一塊巨石組成的平臺,石臺上立着一個黑金鑄成的十字架。
恰此時,日光刺破黑暗的夜空,第七日的第一縷曙光照在了那個十字架上。
月落日升處,自暗至明時,終于迎來賭約結局揭曉的時刻。
——
咻的一聲,一支利箭破空而來,這一次祁煜很輕易地就躲開了。
城樓窄且險,在這種地方打鬥,反而方便身形靈敏的潛行者動作,待他迅速處理完那些士兵,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有哪裏不對勁。
好像有些太簡單了。
但總歸,此地不宜久留。
他回過身,正準備抱着你跳下城樓,只要在半空中召喚出幻海鯊接住你們就能平安落地,可是卻在看到你身後的十字架的一瞬間,愣在了原地。
手掌心傳來柔軟的觸感,祁煜一低頭,看到自己的手被你捉起來放在了心口上。那把不知何時被你順走的匕首抵在那裏,你按住他,帶着他用力将匕首刺進心口。
“海神大人,拿走你的心吧。我輸了,這顆心,我心甘情願地供奉給你。”
你疼得小聲嘶着氣,卻仍舊能夠完整地說出這句話,匕首一寸寸插進血肉裏,抵到堅硬的骨頭,你悶笑一聲。
“呵,刺偏了。”你疼得蜷起身體,一點點跪到了地上,祁煜後知後覺地想要拔出匕首,卻發現根本使不上力。
你胸前那枚他親手戴上的貝殼項鏈亮了起來,因為你在書中翻到了能夠通過契約命令利莫裏亞人的方法,現在,終于可以毫不費力地支使他了。
你在他懷裏輕笑起來,鮮紅的血液從嘴角湧出,祁煜驀地瞪大眼,眼中盛滿恐懼,握住你的手用力到仿佛要把你捏碎。
“不,我不要……”他的聲音裏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你在他懷裏無力地搖了搖頭,“這顆心……咳咳,本來就是你的……拿去吧,等你……等你變回……變回那個無所不能的……海神大人……再……再為我……”
祁煜雙手顫抖着,他想說些什麽,想阻止你,阻止自己,可是話到嘴邊,他只能重複低語:
“我帶你走,求你不要……”那個字,他說不出口,他怕自己也吐出鮮血來。
你閉上眼,輕輕地搖頭,一頭美麗的長發散亂在他懷中,每一根都纏緊着他的心髒,讓他心如刀絞。
逃不走的,你們逃不出這座王城的。
公主的傳聞,其實根本就是一則揭示未來的預言。你和祁煜都知道,你們根本不可能真的改變那則預言,所以這顆不屬于你的心,終究是要挖出來的。
只是你覺得,與其讓它被貪婪的巫搶走,還不如物歸原主呢。
你勾起蒼白的唇,再次擡眼看向這個俊美的人魚少年。
他被面具掩蓋住臉龐,卻無論如何藏不住自己那悲痛的表情,原來他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只是,他仍舊沒哭啊。
你有些遺憾,但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你擡起手,想要最後撫摸了一下他的眼眶,他的眼睛很美,但卻總是皺着眉頭,眼裏盛滿沉重的情緒。
原來他的身體裏真的只有被仇恨燃燒的血液,沒有一滴眼淚。
希望他變回海神之後,能夠開心一些罷。
沒能真正觸摸到他的眼睛,你的手無力垂下,胸膛的起伏漸漸微弱,最後連呼吸也停止了。
鮮豔的血,無盡的紅,沾滿祁煜的視線。像是剛從酒缸裏舀出來的甘美紅酒,散發着令人頭暈目眩的醇香氣息,可他竟下意識想要嘔吐。
他的瞳孔劇烈顫動起來,眼球仿佛要從眼眶裏瞪出來,他嘴裏呢喃着不要,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操控着那把匕首,微微傾斜手腕,向下用力劃開那身白嫩的皮肉,而那皮肉掩埋之下的心髒,仍在跳動。
還未來得及取出那顆血肉模糊的心,你的身體突然一點點幹癟了下去,像是一只擱淺的水母,在太陽下一點點失水而亡。
鮮紅的血液流越多,到最後染紅了整件紗衣,而你的皮肉也逐漸消散在他的懷中,最後只剩下一具蒼白的骷髅。
你的雙臂展開,身體像是一架純白的十字架,腹部的肋骨組成一排排細小的橫杠,唯有左側胸腔裏那顆心,仍舊鮮活地在他手心跳動着。
他突然回憶起海神書上的字,“心髒”,原來是這個模樣……
他恍惚地垂下頭,看到白骨之下,一堆散開的黃沙,像是海裏的泡沫,正對應着“死亡”的形狀。
他從未想過,海神書上的文字會以這種方式呈現在他眼前。
城樓下突然傳來人群沸騰的聲音,更多的士兵全副武裝地沖了上來。
利莫裏亞人的耳朵敏銳異常,可以聽到幾百米之外兵器撞擊甲胄的聲音,也可以聽到幾百米深的沙漠深處,有澎湃的暗流湧動。
可這些聲音,遠不如眼前黃沙流逝掌心,軀體徹底随風散去之後,留在掌心那一顆鮮活心髒跳動的聲音來得震撼。
大約是因為少了肉/體的阻隔,那微弱的心跳聲竟也變得震耳欲聾起來,比他以往聽到的任何一場海嘯聲還要浩大。
幾乎瞬間,便将他的一切感官淹沒。
金色的陽光照耀在那顆心髒上,它随着那股熱意,一點點融進他的身體裏。胸腔裏傳來巨大的重擊聲,不像是心跳,更像是被人用重錘敲擊,他後知後覺地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像是剛剛被人挖去心髒、剖開魚尾時。
那樣痛,那樣無助。
可他遠比自己想的無情,到此時此刻竟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這顆心,他做到了,他的力量也回來了。
他應該感到高興。
可他為何卻感覺到無比的空虛,像是擁有的一切皆流逝于掌心。
他紅着眼,擡手喚出海神書,那塊沉重的石板出現在他眼前,他發瘋似的翻了起來,伏在地上,用沾了血的手指在上面留下狂亂的字跡。
她沒有死,她沒有死,她沒有死!!!
無濟于事。
伴随着海神書翻頁的聲音,無數海水破開漫漫黃沙,從地下湧出。海浪蠻力地拍打在城牆上,堅硬如鐵桶的城牆轟然倒塌,海水帶着海神的暴怒卷走那些士兵,一片哀嚎聲中,海水淹沒整個王城。
海浪猶如一條條龐大的水龍,橫沖直撞地湧進街道裏。
天空中炸開幾道驚雷,厚重的烏雲傾蓋而來,狂風驟雨頃刻降臨,整個城市瞬間被高漲的海水包圍,被海浪托起的王城,仿佛一葉飄搖的小舟,難以預料即将會發生什麽。
然而海水僅僅是将王城掀起,讓它變成一座孤島,水中不斷湧出的巨浪卷進城堡裏,它們直奔國王的寝殿,在國王驚慌逃竄的一瞬間将他拍打在地,潮水退去之後,地上便只剩下一灘血肉模糊的肉泥。
教堂裏的巫皇披着黑袍,他捉起一個利莫裏亞奴隸,正準備以她的鮮血施展巫術,然而那幹枯的唇還未來得及張開,一股海水便穿破地板,從他的腳心鑽進身體。
只是一瞬間,海水便灌滿他的整個身體,将他褶皺的皮膚撐開,撐圓,撐成一顆人形氣球,直到再也灌不下一滴水,然後砰地一聲爆炸開。
身旁的利莫裏亞人驚恐地瞪大眼,卻在血腥畫面發生的一瞬間,被一股溫柔的海流擋住眼簾。
待一切怨怒平息之後,潮水又沉默地退出王城外。
而城牆之上,祁煜也被一股海水包裹起來,那溫柔的,如藍色絲綢一般的海水在他身下化成一頭溫順的藍鯨,它載着祁煜,向深海游去。
祁煜雙目無神地看着手裏的石板,那些用血寫上去的文字也全都消失了。
他後知後覺地想,安蒙說得沒錯,海神書不是許願書,而他也确确實實是最沒用的海神,他連海神書的內容與預言都無法改變。
象征海神契約的藍色貝殼在海水中化成齑粉,連同那身枯骨一同被海浪卷走。
染血的白紗為海水蕩滌,在海水中飄搖遠去,像是一只從他懷中飛走的白羽鳥。
他想起你曾經躺在沙漠裏揮舞四肢,你說如果海是倒過來的天,那麽在海裏遨游時,是否也如在天空飛翔一般自由自在。
他想告訴你,是的,他現在很自由。
可手中的海神書卻突然閃爍起來,寫着預言的那一頁,顯現出一行文字。
年輕的海神啊,最終将會以他第一個虔誠信徒的身軀獻祭,用以喚醒整片海洋。
而他自己,亦将永遠被困于這囚籠般的深海。
原來,到此刻為止,預言才算真正重現。
他的身體漸漸下沉,神色黯然地看着越來越遠的海面,那裏似乎飄着什麽紅色的東西。
紅色的,他想他這漫長的一生也許都不想再看到任何紅色的東西了,他已經無法再失去任何紅色的東西了。
可是他卻突然掙紮着向上游去,最後浮出水面時,外面的世界晴空萬裏,蔚藍的天與海連接成一片,幾乎看不到分界線。
海面倒映出細碎的白雲,像是曾經見過的,開滿草地的白色小花,而那些白色小花中間,靜靜躺着一朵紅色的花。
沒有風,那朵花卻緩緩地漂流到了他的身邊,最後停留在了他的心口處。
祁煜渾身顫抖起來,整個人像是被凍住了一般愣在原地,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眼前卻是無盡的,無盡的紅。
他以為他不會難過,不會心痛,可是當這朵柔弱的小花重新撞進他懷裏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胸腔裏跳動着的,只是“海神之心”而已。
而屬于祁煜的那顆心,早已随着你一并死去了。
他突然擡手捂住臉,胸膛劇烈起伏起來。萬物寂靜的世界裏,只有他從喉嚨裏發出的痛苦的嗬嗬聲,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他漸漸呼吸不到任何空氣,越是用力呼吸,心口反而泛起撕裂般的劇痛。
有什麽紅色的液體從指縫流出來,空氣中立刻彌漫開濃濃的血腥氣息,他在哭,可哭出來的不是透明的眼淚,而是鮮紅的血液。
那些血成滴墜落,最後彙聚在紅色花朵的花蕊中央,凝結成一顆碩大飽滿的紅色鲛珠。
漸漸的,他的身體上生出淺藍色的鱗片,他的耳朵和雙腿也重新化成了人魚的模樣,再次拿開手時,他白皙的臉龐上布滿蜿蜒的血痕,襯得他面如厲鬼。
他伸出手,将那朵花小心翼翼地擁進懷裏,然後任由自己浮出水面。
他蜷縮起身體,像是在母親的子宮裏那樣,緊緊抱住自己。
海風吹起陣陣漣漪,它們溫柔地推搡着祁煜的身體,将他帶到他心之所向的那個地方。
仍舊完好的城堡高樓下,他召喚出一股小小的水浪,讓水浪托着那朵紅色的花和花蕊中心的血鲛珠,一并送到公主的窗臺上。
“承諾你的,我做到了。”
他最後望了一眼那個白紗翻飛的窗臺,看着幾只海鷗圍繞着高樓飛行,它們自在而快樂,和他心中的你一樣。
只可惜,他的白羽鳥,永遠都飛不回來了。
他翻身,猛地紮進水裏,碩大的魚尾翻起滔天巨浪,這一次他沒有猶豫,直直地向深海游去。
屠戮信徒的神明,就該永生永世地囚在深海裏。
這一次,他甘願畫地為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