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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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話是這麽說,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離開盤星教不過半小時栗原春知就開始後悔——冷嘲熱諷只能洩一時之憤,現在回想,就算她口不擇言是在掩飾自己的狼狽,那些話也足夠刻薄了。試問全教上下,誰會指着鼻子罵教祖大人倚仗自己的親切表象拉攏教衆的行為是在賣身呢?
真是夠荒唐的。
栗原春知自暴自棄地靠上椅背,盯着車窗外的霓虹發呆。憤怒如潮水退去,胸中只留下幹涸沙地般的空茫。以後還要不要回盤星教,要不要繼續套栗原家的財産,怎麽面對夏油傑,這些問題沒完沒了地在腦海中盤桓,一直到了家門口她也沒有得出任何一個答案。但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
夏油傑暫時不會殺她。貓抓住老鼠會玩一會兒才吃掉,她現在就是那只老鼠。
“您的目的地到了。”
還在愣神中,出租車司機已經下車開了門,不等她出來就伸手搭在了車頂邊,殷勤得過頭。栗原春知心覺好笑——栗原宅坐落在東京出名的富人區,栗原太太買下之後又斥巨資聘請了知名的設計師。從選址到裝修,栗原剛全無插手之處。此時暖黃色燈光透過落地窗散進夜色裏,宅邸就如同鑲嵌在庭院中心的一顆巨大寶石。
他大概把她當作什麽富家小姐了,然而這裏的每一寸玻璃、每一塊地磚,就連院子的一根草,都和她沒有一點關系。栗原春知從包裏摸出一點錢遞給司機當小費,等他離開後才走到門口, 略過指紋鎖,直接按下旁邊的可視門鈴。
“是春知小姐呀。”
保姆的臉出現在電子屏中。栗原春知看着她,發覺屏幕顏色比以往都要鮮豔,失真的色調似乎也放大了她早就知道的細節。那張恭敬和順的臉怎麽看怎麽別扭,眉毛彎起的弧度,嘴角擡起的角度,假裝關切的神色。她面對美沙子可不是這樣的。她沿着入戶的石板路走向家門,遠遠就能看到美沙子坐在沙發上說說笑笑,身旁是難得回家的栗原剛。
栗原春知幾乎真要笑出聲了。夏油傑是什麽心态她不知道,她的父親可是實打實地在伏低做小。為了能讨得看不上他的岳父母的歡心、在栗原家站穩,美沙子把他當狗騎他都願意。她随便應付了兩句就打算回房洗漱,反正他演父女情深的時候應該不喜歡被打擾。可栗原剛卻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
美沙子一反常态沒挑釁她——往常有這個不讨喜的姐姐在場,她對栗原剛都會更親昵一些。但這也不代表她變友善了。因為栗原春知切切實實地在她臉上看出了更糟糕的表情。
“姐姐運氣可真好啊。”她甚至等不及栗原剛開口就急急忙忙宣布,“馬上就能有恩愛的丈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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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原春知沒有參加下一周的集會。理由很簡單,她要去相親。
雖說盤星教沒有要求教衆不缺席任何一場集會,幹部們也沒有什麽開周例會的規程,她還是提前給真奈美小姐發了消息。菅田真奈美回了一個ok的手勢,很體貼地叫她不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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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不來都沒有關系的,如果有事我會提前通知。當然春知要是想過來的話随時歡迎~多聚聚才比較熱鬧嘛。」
這話不假。只不過開心的人不包括她罷了。
栗原春知松了口氣,夏油傑如她所料,沒有想除名她的趨向。她于是把手機丢到一邊,去衣櫃裏挑挑揀揀。
栗原剛早就給了她聯系方式。對方叫黑崎弘一,長相端正,名校畢業,工作穩定,現在是栗原剛的得力助手。兩人先禮貌性地互相了解了一番,據他的意思,這場相親還是他自己向栗原剛提出的。說是在某場酒會上偶然看到了她,忍不住就向社長打探了。
栗原春知參加過的酒會一只手也數得過來,對此人完全沒有印象。不過真假又有什麽所謂呢?聽說他正卡在晉升的關頭,和父親來個交易又不會少塊肉。再者平心而論,她對這人的綜合評價還不錯。如果不是依附着栗原家,她自己還找不到這麽好的結婚對象。栗原剛也未必就出于什麽惡意——在她絕無繼承可能也沒有商業家族聯姻價值的情況下鋪了條衣食無憂的康莊大道,怎麽都算盡力了。只要他本人不倒,黑崎弘一看他面子也不會讓她難堪。
總體來說,這對她的确是一件好事。至于美沙子為什麽幸災樂禍——可能病了一場危機感更強烈了,能把她徹底趕出視野範圍,她當然高興。等她入了男方籍,栗原太太想必也會更加放心。
四贏……不,五贏了。栗原春知在心裏給父親的八面玲珑鼓掌。她聽到手機又震動兩下,在桌面上撞出嗡嗡聲。走過去看,屏幕上彈出了新的消息。
「春知是去相親會?」
仍然是菅田真奈美。她拿起來回複。
「父親安排的,只是見個面而已。」
栗原春知打下這行字,心中不免惋惜。美沙子踏進盤星教的那一刻起栗原家就成了夏油傑的獵物,遲早有天會被吞吃殆盡。這場好婚事,她應該是無福消受了。
她又補充一句。
「教祖大人不喜歡我們和普通人接觸吧?後面我會盡量回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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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很有幹部的自覺。
收到訊息的菅田真奈美暗自評價,想了想,回身看夏油傑。
他正支在榻榻米上,翻看肘邊不知從哪兒搜羅來的時尚雜志——大概率是美美子和菜菜子的。他最近破天荒地擺起了嚴父的姿态,在發現雙胞胎的考試成績連連下跌到班級墊底、連一句基本的英語短句都念不完整後,幹脆沒收了她們的手機、游戲機和大部分小說。不回到合格線,這堆東西恐怕很難重見天日了。
娛樂手段被全面封殺,即使是盲目崇拜的菜菜子也不由得大聲抗議,質問他“難道您在咒高還要學英語嗎?”,随後被夏油傑一句“不然呢?而且我品學兼優哦,起碼不會不如猴子”給壓了回去,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始發奮圖強。這幾天沒了她們吵鬧,菅田真奈美還覺得有些無聊。本以為栗原春知來會有趣一點,結果……
她朝夏油傑晃晃手機。
“春知小姐說她這周不參加集會,栗原先生給她安排了相親。”
夏油傑嗯了一聲,視線仍釘在雜志頁上,好像真對怎麽化出漫畫女主般泛紅的鼻尖和耳垂多感興趣似的。真奈美看他無動于衷,又道:“我以為您挺喜歡她的。”
他總算給了點反應:“你這麽覺得?”
“我的直覺很敏銳哦。”真奈美一副看穿他的架勢眯起眼睛,話鋒一轉,又譴責起他來,“那天我可是吓了一跳。虧我還一直以為您這幾年裝和尚裝過頭,真的清心寡欲了。不過……”
她收起促狹的笑,換上稍微認真一些的表情。
“您對她的所作所為确實很惡劣,光看着就讓人火大。”
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在那種情況下還深更半夜怒氣沖沖地回家,怎麽想也不會是什麽好事吧?再加上之前讓蠅頭偷偷摘她的耳釘、把她引回教裏,故意絆她、拿死人吓唬她……要不是看見他們接吻,還以為有什麽深仇大恨呢。以其幼稚程度來看,很可能是在課桌上畫分界線搶地盤、向老師打小報告之類的。
夏油傑對真奈美故作冷淡的語氣置若罔聞,換了個姿勢,從躺着變成盤坐在地上,又長長打了個哈欠。這些年加入的成員增多,人來來走走,樹立威儀成了更迫切的事,他鮮少再像以前那樣平易近人。除了美美子和菜菜子,只有在最早一批幹部面前才能稍稍放松。他攤一攤手,理直氣壯地反駁。
“既然真奈美都看出來了,怎麽還得出這種結論呢,不是自相矛盾嗎?”
“誰也沒說不能并存啊。早些年不是還很流行那種小說嗎,相愛相殺,霸道總裁追妻火葬場。”真奈美捏着鼻子模仿,“什麽……女人別以為你這樣就能勾引我,你永遠也比不上白月光……哦,您沒收的小說裏就有一本這樣的。”
夏油傑微笑:“哪一本?我等一下就撕掉。”
“別做不講理的家長比較好哦。”
“必要時候也該嚴厲一點。再說那種東西以當今的女性視角來看已經落後了吧。”
“……您了解的還不少。”
迂回幾次也摸不着邊,真奈美心知他是不想多談,識趣地不再追問——不是懼怕他的威嚴。她追随夏油多年,與他互相扶持着走過最艱難的時段,兩人早已經不是簡單的從屬關系。加之自己比他年長,戰力上被庇護,其他方面就難免存有些盡力照拂的心思。
在她眼裏,夏油傑并不是個合格的社會人。
早早進入咒高,成日和咒靈作戰,又反叛出逃、以壓倒性的武力統治盤星教。他經歷的幾乎都是極端的順利和極端的困難,正常的社會生活和人際關系在生活中所占的比重反而少之又少。哪怕已經二十多歲,在某些方面他仍像少年時期一樣不成熟。是好是壞,她也說不清楚。
房間裏安靜一會兒,菅田真奈美才輕聲道:“正因為了解您是什麽樣的人,我才不覺得奇怪。我只是想知道……
“這些年裏,您有發自內心地開心過嗎?”
“……”
方才游離散漫的态度收斂起來,夏油傑看着她,仿佛平日裏戴着的面具被人打碎一般完全失卻了笑意。那并不是多麽可怕的表情。他沒有生氣,也沒有面對非術師時的倨傲。只是不在笑而已。
真奈美忽然有些後悔問出這個問題。好在他馬上又恢複了常态。
“怎麽會這麽想呢。”他說,“和大家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非常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