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第3章 3.
謝立行至主街,将車泊在路邊,鑽進曲折的小巷口。
鎮南片區大都是八十年代立的老房。雖說家家是獨門獨棟的小樓,可大多是磚房。少有一些新建的混磚房,也在常年雨水的浸泡下,失了本來容貌。
它們帶着黴菌與斑駁,混進鎮南蒼老的,似有陳疾的灰色裏。
謝立根據沈榷提供的地址找到施工地,離自家老宅只有兩條巷弄之隔。
這房子打通了五戶人家,占地近八百平,遠遠看過去,雖然只建好了主體,也算得上氣派。
由于早上下雨又臨近完工,工地上沒幾個人。謝立踱着步,若有所思地參觀着。
“小夥子,來玩啊?”謝立沒走幾步,被一位衣着光鮮的中年男人截住了。
謝立随即堆起笑容問好,“來看看,我家也想重修,被人推薦,參考你們施工隊的質量。”
“那你是有眼光的,我這個房子,全現澆框架的,鎮南獨一無二。”中年人大約是房主,頗有閑聊的架勢。他從口袋摸出一包煙,遞給謝立一只,謝立便道謝接了過去。
“很好看。屋脊線條有點像市裏的圖書館。”謝立抽了一口煙,心情卻沒有舒展。這支煙的焦油含量高,口味重。他上大學後就沒抽過這種煙了,味道令人懷念。
“你說的不算錯。後面那棟樓,就是給我兒子建來看書的,帶你去轉轉。”中年人領着謝立往前走,又說,“你要是預算充足,就選陶師傅的施工隊,這個質量,一般人做不出來。”
謝立猛吸了一口煙,看似随意地問,“他們報價很高?”
“鎮上最高吧,不過值啊。我們工長陶師傅,那是真嚴謹!每一道工序都幹淨利落。。。”中年人夾着煙虛虛一指房頂說,“就這樓屋頂的瓦好像叫單玻瓦吧,對平整度要求特別高,你看看這屋頂線條,多優美。”
謝立看着整齊的像有強迫症的瓦片,胸口悶堵。他太熟悉這種規整至極的感覺了,似乎只要張口确認,就能得到讓他體面破碎的名字。
他遲疑地開口,“确實好看。你們主體快完工了吧,現在都沒什麽人。”
“是啊。不過北面屋頂的瓦還沒鋪完吧!來來我帶你進去看看,可能陶師傅還在鋪瓦呢。”中年人很吃謝立的恭維,領着他往屋子裏走。
二人行過堂廳,就到了後院。
後院挺寬闊,謝立和房主并肩走到庭中,一齊朝屋頂看,果然頂上的瓦條還暴露着,有個個子挺高的工人站在上面鋪瓦。
謝立只看了那工人一眼就低下頭,把煙扔地下快速踩熄了。他愣了愣,俯身把潮濕的煙頭撿起來。才茫然地意識到,早已不是在高中了。
現在的謝立見到陶運昌,并不用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得趕緊把煙藏起來。
他們都已經是大人了。
“陶師傅,我給你領客戶來了啊!”中年人樂呵呵地沖房頂大喊,房上的工人聞言放下工具,眼光輕輕落在庭院的兩人身上。他掃視後沒有遲疑,很輕巧地從梯子上下來,一邊走一邊脫下了施工手套。
謝立低着頭,先看到的又是那雙手。
骨架很大,骨節突出,灰白的顏色變成了棕灰。皮膚幹燥,有起皮和皺紋,比同齡人蒼老。
謝立感到胸口發酸。
他抿了抿嘴,又露出了慣常的,不恭的笑。他颔首喊他,“陶師傅。”
“謝立。”陶運昌禮貌回應。他站的和過去一樣筆直,只是比謝立高了不少。謝立想一定是自己的駝背又嚴重了。
陶運昌的眼神沒在謝立臉上停留,只掃過謝立捏在手裏的煙頭。他似乎皺了眉,也可能沒有。但謝立捕捉到了這份嫌棄,立馬把煙頭塞口袋了。
“兩位居然認識?”中年人驚奇道,又說,“那認識是最好的,小夥子,把你家工程交給他還不放心啊。”
“工程?陳阿姨的老宅要翻新嗎?”陶運昌将手套疊整齊後搭在手上,平靜地問謝立。
他說話時吐字過于清晰,總給人一種清涼的感覺。謝立被注視後才看向他的臉,還是一如往昔的輪廓深刻。只是那雙眼角下垂的眸子裏,沒了過去的無辜,反倒像一口井,深而空洞。
“嗯,想先找施工隊看看狀态。”謝立回應的過快,後面幾個字都說的含糊。
“你家我不用看,都記得。”陶運昌從容沉穩,好像面對的不是七年未見的故人,而是時常碰面的朋友。
“哇你們關系這麽好啊!那我真是多此一舉了!”房主感嘆着,又覺得氣氛說不出的奇怪。
“不是,陶運。。。陶師傅他一直記憶力很好,看過的都不會忘。”謝立趕忙解釋。他當然不會認為陶運昌記得自家老宅的結構,有任何多餘的意思。
那樣也太自作多情了。
“陳阿姨的房子是有些舊,過去地基打的淺,維修起來不算小工程。”陶運昌無意關注他和謝立之間親疏與否。自然地問起翻修的事。
“所以我打算重建。我媽生前說想要池塘和小院,房型也要簡約漂亮。”
“重建?”陶運昌頗感意外,“那個房子是陳阿姨年輕時親自翻修的,這是她的意願嗎?”
謝立被問的有點難堪。好像在陶運昌的意識裏,這樣愛胡來的人只有自己。
但他還是解釋,“是她的意願,五年前就提過。”
“也好。”陶運昌沒再糾結,只問,“那你找沈榷商量過圖紙了?”他問的很确定,讓謝立都不禁疑惑,“沈榷跟你說了?”
“沒,猜的。”陶運昌微笑着打趣。謝立卻覺得他的眼神比看陌生人還要虛空。
陶運昌頓了頓,又戴上了施工手套,“今天屋頂得完工,怕明天又是整天的雨。”他對房主示意,“王先生,今天下午應該瓦就能鋪完,主體部分就結束了。裝修的事你可以聯系我們隊的趙師傅,他會詳細和您商量。”
房主點點頭,“沒問題,那你忙,我帶你朋友再轉轉。”說完就想領着謝立離開。
但謝立并沒有挪步,他摩挲着口袋裏的煙頭模樣遲疑。
“你可以完工後看我的圖紙嗎。”謝立突然發問。他面對陶運昌指了指手機,“五張圖紙我都有存。”
陶運昌停下轉身的腳步,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謝立有點難過,知道他又判定自己在胡扯了。但謝立還是秉持着自欺欺人也有可能成功的理念,對着陶運昌說瞎話,“我今天沒開車,走回鎮北多遠啊,好不容易來一趟。”
陶運昌聞言很輕地笑了一下,謝立覺得那像一種無聲的嘲諷。
陶運昌指了指灰綠色,滿是泥漿的工作服,為難道,“可看圖紙要分析,我還得回家換衣服。”
“那我就跟你回去。”謝立不假思索道。
陶運昌面無表情地望着謝立,沒有作答。
一旁的房主猜測他們可能有什麽過節,好心勸解,“哎呀,陶師傅今天很累了,你可以改天再約他嘛。”
“也好。”陶運昌猶豫片刻竟答應下來,又很快地翻上了屋頂。
他上房頂後又想起什麽,移動到臨近屋檐的地方,眼神飄向謝立放着車鑰匙,明顯變形的牛仔褲口袋,幽幽地對庭院裏的謝立說,“可我今天沒開車,得勞煩你開車送一下。”
說完就走回屋脊開始鋪陳,沒有再理房下的兩人。
“你不是說你沒開車嗎,他怎麽還要你送啊。”中年人疑惑地問謝立。
謝立呆呆望着敏捷做工的陶運昌,心下茫然。在這樣一個滿是塵灰的工地上,時間都被傾倒在未幹的水窪裏。好像什麽都沒變,又好像什麽都變了。
他最終只得聳聳肩,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道,“因為我沒什麽瞞得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