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月下呢喃言猶在耳,此後半月,姒雲幾乎住在了桃林小屋,晨起除蟲拔草,灌溉菜畦,記錄菜苗長勢,剩下時間都在琢磨接風宴的菜色。
姒洛幾人偶爾來相幫,也将宮裏宮外的消息一并帶來。
今日說,伯士大人歸期已定,接風宴的流程和菜色已确定大半,只等姒雲這一道。
明日說,大宰府已向許國公府下聘,兩家子女或将于秋後成婚。
第三日又說,衛國公長子形貌昳麗,膚若凝脂不輸女子。随國公子已在路上,不日将入鎬京……
林間桃花紛落。
又一日午後,姒雲正對着一屋子的大白菜長籲短嘆,忽聽門外傳來姒洛和齊叔的聲音。
“阿洛姑娘,這些是?”
“齊叔,幫我敲門。”
“好嘞!”“叩叩叩——”
“夫人,洛姑娘來了。”
姒雲早放下手裏的大白菜,一把轉身門,一大捧五顏六色的絲綢雲帛倏然映入眼簾。
“夫人?”姒洛的聲音被埋着布料裏,整個人走得搖搖晃晃。
“阿洛?這是作甚?”姒雲連忙搬開桌上的大白菜,讓她放下手裏的步,而後一邊去竈臺給她倒茶,一邊不解道,“哪來的料子,搬來桃林作甚?”
“夫人兩耳不聞窗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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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洛扔下布料,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接過姒雲遞來的茶,正要開口,擡眼看見桌上桌下的大白菜,神情一怔,不解道:“夫人,哪裏來的菘菜?怎麽這麽多?”
“自然是為伯士大人的接風宴。”
姒雲抱起一顆大白菜,又走到竈邊拿起一把西瓜刀大小的匕首,笑道:“将菘菜雕刻成花,阿洛以為如何?”
“雕刻成花?”姒洛眨眨眼,“夫人,千般花樣,菘菜畢竟是菘菜。用菘菜來招待大王和朝臣,會否太顯寒碜了些?”
“寒碜?”姒雲莞爾,心道,你可不知,歷經千年歲月,菘菜依舊是上得了國宴的名菜。
見姒雲盯着菘菜左右來回比劃,手上刻出了紅印也不知,姒洛蹙起眉頭,關切道:“夫人,若要精雕細刻,這刀會不會太大了些?用着可還趁手?”
姒雲長嘆一聲,一邊放下菘菜,一邊搖頭道:“是大了些,可木蘭已幫我尋遍褒宮上下,實在沒有更趁手的刀器。”
姒洛眨眨眼:“夫人可問過大王?”
“大王?”姒雲莫名,“問他什麽?”
“夫人有所不知,鎬京城北有一座銅爐坊,專為大王燒制禮器之用。若是尋常刀具不趁手,夫人不如問問大王,看能不能做一套趁手的出來。”
“當真?”姒雲兩眼放光。
禦用銅窯代表了這個時代煉制工藝的最高級別,若有人能鑄造出她想要的刀具,非禦窯不可。
她彎下眉眼:“正巧後院的荠菜已長成一茬,晚些時候給他做道點心送去。”
姒洛颔首:“阿洛來給夫人打下手。”
“阿洛,”擡眼瞧見桌上的布料,姒雲想起她還沒問對方,“這些布料是?”
“夫人心裏只有桃林小院,只有八畦野菜,一點不知外頭熱鬧。”姒洛擱下茶杯,假意嗔怪。
“熱鬧?”姒雲撲哧笑出聲,“何事敢驚動洛姐姐大駕?”
姒洛眼神幽怨:“夫人可知這次接風宴,宮裏會來多少名門貴女?”
“依照阿沣那日告知的數目,五六十總是有的。”
“正是如此!”姒洛重重颔首,語速飛快道,“聽子季說,西市街上一共一十八家胭脂水粉的鋪子,昨日皆已售罄,成衣花坊也被踏平了門檻,一衆名門貴女鉚足了勁,都想在伯士大人歸城這日一展風采。”
姒雲會意,從桌上拎起一塊大紅色錦綢,一邊抖,一邊笑得聲音發顫:“是以你遍尋庫房,找出這些料子,是想替我量體裁衣,趕兩身新衣出來?”
“夫人!”姒洛拉住她雙手,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阿洛明白,夫人不似尋常女禦,不求大王之心。可是,”她眉心微蹙,神色為難道,“夫人畢竟不同于申後和晉夫人,他兩人都有母族幫襯,而褒國……不為其他,只為之後在這宮裏的日子順遂久長,夫人,總要做些什麽才是。”
姒雲的眸光陡然一黯。
順遂久長?她當真以為掙得臉面、得他偏寵便能順遂久長?
她斂下眸光,手上随意挑揀着布料,臉上似忽而掠過幾絲漫不經心:“接風宴衆卉競豔,我何德何能,要與牡丹争國色?”
俄頃,她從一衆姹紫嫣紅的最下方找出一匹水墨洇染若淺缥的輕薄料子,撐開在桌上,垂眸許久,轉身朝她道:“就這匹,衣擺過膝遮住履面,落地部分繡上蓮葉。如果花樣不知怎麽繡,我晚些時候畫給你。”
“蓮葉?”姒洛看向桌上那平平無奇的秘色錦,眉頭霎時擰作一團,“夫人,只繡蓮葉,不作菡萏?”
姒雲黛眉挑眉,挑挑揀揀又許久,找起一段粉白相間的絹帶,遞給她道:“剪成發帶。”
姒洛:“……諾。”
天時不早,姒雲将姒洛支回褒宮,自己拿起菜籃,繞道菜畦挑揀起新鮮長成的野荠。
上回做桃花糕還留下些面粉,今兒個早上又送來了新鮮的雞蛋,有這些原料在,做成荠菜餃子最合适不過。
姒雲一邊挑揀荠菜,一邊心下琢磨,荠菜一年兩季,最适合推行于糧食短缺的三川地區。
她的試驗田成效顯著,現如今已能看出,畦闊兩掌,溝深兩掌,每兩日灌溉一次的地裏,荠菜的長勢要明顯優于另兩塊地。
若是有時間,除了刀具,她還能和周王讨論讨論推廣菜畦之事。
回過神時,籃裏已是綠汪汪一片。
姒雲步履輕盈走到流水邊,将籃子裏的菜連根洗淨,回到桃林小屋,燒好熱水,焯淨放涼,而後取出面粉,和餡、揉面、包餃子、燒熱水……
熱騰騰的餃子出鍋時,日頭已西傾,連片桃林繞晚風袅袅如雲霞。
姒雲提起食盒,懷着從未有過的、恍如農民伯伯秋後豐收的喜悅,快步往乾和殿方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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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當何如?”
禦書房門口,遠遠看見子澧候在門邊,姒雲加快步子,正要開口,忽見對方拼命揮手示意她噤聲。
“大宰有何高見?”
門裏傳出哐的一聲響,一卷竹簡被人重重摔在了案上。
“大王,法古無過,循禮無邪。”
一牆之隔,大宰皇父的聲音依舊不緊不慢,仿似懷揣事不關己的坦然。
姒雲一時進退兩難,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吱呀一聲響,房門被推開,皇父拂袖在後,施施然走了出來。
姒雲連忙退至一旁。
“褒夫人。”眼前倏地一暗,卻是素無交集的皇父不知為何在她身前停下了腳步。
姒雲連忙福身:“妾身見過大宰。”
垂睨片刻,皇父不慌不忙斂起衣袖,慈聲道:“小女在宮中時多蒙夫人照拂,老夫感激不盡。”
許久不聞皇父婉的消息,姒雲正挂念,聞言陡然擡起頭,關切道:“大人恕妾身冒昧,不知王姬的身子可還安好?”
“安然無恙。”皇父眼裏若有浮光一閃即逝,“夫人若是得空,可随時來府上探望,小女亦惦念夫人的很,時常念叨夫人做的桃花糕。”
府上?不知他言下何意,姒雲連忙垂下目光:“妾身惶恐。”
皇父眼裏噙着笑意,忽地大笑三聲,拂袖而去。
這是哪一出?姒雲正瞪着他的背影出神,另側的子澧小聲提醒:“夫人,大王該等急了。”
姒雲回過神,朝他輕一致意,提起食盒,快步邁過門檻。
“雲兒見過大王。”
時已近黃昏。許是議事耽擱,書房裏外還沒點燈。
夕陽餘晖透過西窗,在書案上投落下一線昏黃,分明已辨不清字跡,周王依舊執着書簡,一動不動。
久不聞聲響,姒雲下意識擡起頭。
餘晖裏的剪影如琢如磨,只不知為何,昏黃落在那人身上,倏地多出幾絲不明情由的凄清與孤獨,仿似與周遭暖融格格不入。
想起方才在門外聽見的只言片語,姒雲忍不住心頭打鼓。莫不是為國事煩憂?還是為皇父的步步緊逼而愁眉不展?
“大王,”稍作思忖,她拎起食盒,一邊走向桌邊,一邊柔聲道,“雲兒親手做的元寶,現下還溫着,大王可要嘗嘗?”
一縷晚風拂過書案,紙絹發出簌簌聲響。
周王自沉吟裏回神,看她一眼,招招手示意子澧入內點燈。
“元寶?那是何物?”
姒雲笑着揭開食盒,一邊取出水餃,一邊道:“大王可還記得,雲兒曾說過,或有法子讓桃林的野菜豐收?這是午後剛摘的荠,大王嘗嘗看。”
“大王!”聽說是小院裏随手拔的野菜,子澧點火的手猛地一顫,手裏的火折子險些沒扔出去,“這……”
燈裏的燭火徐徐亮起,周王瞟他一眼,淡淡道:“退下。”
“……諾。”
子澧越往後退,眉頭皺着越緊,臨近門邊,忍不住擡起頭看,盯着那盤熱氣騰騰的水餃看。
見大門欲掩不掩,久久合不上,姒雲擡袖遮面,輕笑出聲:“大王,不如賞雲兒先吃?若不然,子澧怕是放心不下。”
周王見怪不怪,又瞟他一眼,拿起手邊的碗箸,看向姒雲,唇角微勾。
“雲兒,張嘴。”
姒雲笑容一滞。雖已習慣他在人前的故作恩愛,時不時來一回,還是有些讓她招架不住。
“諾。”她垂下眸光,配合他前傾身子,仰起脖頸。
晚風乍起,窗外絮柳紛紛同風舞。
咫尺之隔,姒雲看清他眸間被風牽動的燭火,熒熒爍爍,搖擺不定。
“啪!”不知看見了什麽,子澧突然合上門。
晚風驚起浮塵,四目相對的旖旎倏而打破。姒雲目光一顫,叼走他手上幾無餘溫的水餃,退身半步,垂斂下目光:“謝大王恩賞。”
周王看向泛着水光的銀箸,輕擱至一旁。
“雲兒今日來,是為菜畦之事?”
他拿起帕子拭手,若有所思道:“此物雖鮮美,只是三川上游竭流日久,食糧短缺已然嚴峻,三兩畦野菜怕解不了今日之憂。”
姒雲一怔。雖說開渠引水非一日之功,可幾日前聽她說起豐收野菜時,他還不曾如此憂切食糧之事,今日又是為何?
“大王何以憂懷?可是三川上游出了什麽事?”
周王擰起眉頭,輕叩桌面三下,搖頭道:“本就是雲兒提出的法子,告知雲兒也無妨。犬戎雖答應議和,卻提出條件,大周需連續供糧三歲,每歲五千石。王畿之內黍粟逐年欠收,今歲又逢三川枯竭,春苗遲遲不能播種。今歲的五千石或能支應,來年秋後,國庫餘量怕是不夠……”
公田逐年欠收?
想起彼時在門外一不小心聽見的話,姒雲若有所悟,思忖片刻,仰起頭道:“方才在門外,雲兒聽大宰提起法古無過,是在說公田之事?”
周王目光一暗,颔首道:“公田臨水朝南,産量本該遠多于近旁私田才是,現如今卻維莠驕驕,收成每況愈下。”
姒雲沉吟不語。
自家田與公家田,孰重?
不用深谙社會心理學,不用通曉行為經濟學,聽聞西周井田制的最初,她已對公田的産量存疑,現如今聽聞“維莠驕驕”四字,卻也不見怪。
“那日大王說,因雲兒之故,才尋得由頭放珦大夫回褒國。大王對井田制改制一事,并不反感?”
周天子擡眸,看向她的眼睛,正色道:“若是于國于民有利,朕為何會反感?”
姒雲若有所思:“既如此,雲兒有個法子,或許能改變公田少産之現狀,大王可願一聽?”
案頭燭火動晚風,映入誰人的眼,璨璨如春月。
作者有話說:
法古無過,循禮無邪。
——先秦商子《商君書·更法》
商鞅推行變法時有對這一理論的駁斥。
本文朝代不同,此處是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