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春月西落,白虎堂下明燭輕搖曳。
“小女不知虢公口中所言何意。”姒雲輕籲出一口氣,挺直腰身,意圖讓自己看起來自在從容些。
“不知?”虢公鼓轉過身,眼底若有暗流湧動,“十月初三微雨,鎬京文月閣,夫人一行在雅間暫歇,有個後生進錯了門。”
虢公鼓成竹在胸,優哉游哉踱了個來回,停在她面前方寸之地,轉過身道:“夫人心善,不僅不怪罪,還讓侍婢喚那後生近前,說了幾句話,是也不是?”
姒雲眸光忽閃。眼前人信步閑庭,姿态從容又自在,實在不似信口開河。
莫非原身真有個相好?
少作沉吟,她擡眼望向虢石父,眼底噙着笑意,淡淡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與她浪費時辰周旋許久,又數次提起有把柄在手,虢公鼓今日必有所求。
姒雲心下篤定,莞爾道:“梨花海棠滿庭院,春色正當時,大人留我在此,莫不是想與妾身夜半對酌?”
虢公鼓神色微沉,拂袖道:“夫人平日事忙,莫不是忘了那日苦求老夫不要告知大王此事時,應承過老夫什麽?忘了也無妨,”他大步走回堂前,身下的花梨木椅因着不期而至的沖撞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響。
“夫人為褒國萬民自請入宮,此間高義,世間男子多不能及。夫人如此重情重義,可曾想過今日之舉不僅會陷我虎贲軍于不能,還會讓褒宮上下陪葬?”
虢公鼓聲色低沉,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還有遠在千裏之外的褒國子民,自此之後不得不歷經戰亂,流離失所,乃至無家無國,如此境況可是夫人所求?”
若有晚風拂過窗棂,紙糊的窗子撲簌簌作響,姒雲的心跟着一顫。
她有意無意不去追究、不曾細思的後果終究被人赤裸裸攤開在眼前,容不得她逃避。
“褒姒”是因褒國擋不住大周鐵騎,為平周王怒火,不得已才出的下下策。後妃脫逃,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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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她只是異世來的游魂,大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只是來日蟄居避世逍遙地時,聽見誤闖其中的“武陵人”提起褒女誤國,千裏焦土連年戰火皆因她一人而起,桃源村中人還能否泰然自若?
自始至終無甚表情的貼身侍婢姒洛,操持褒宮上下的木蘭與木槿,不曾照面但終究血濃于水的大夫姒珦……若是都因她而身死魂消,她能否承受得住?
窗邊花影撲簌簌搖顫,案頭燭火愈燒愈旺。
幾步之遙,虢公鼓看清她眼裏一閃而過的松動,眉心微微舒展:“夫人且記得,回去之後,勸大王一句,今日局面,非大王親征不能解。”
今日局面?親征?
姒雲從一時的怔忪間陡然回過神,眸光忽閃。
周旋許久,虢公鼓終于切入了正題。
只是周王宮上下歌舞升平,并不曾聽聞什麽戰事。
她若有所思,忖度片刻,擡眸朝虢公鼓道:“召公老當益壯,伯士正當壯齡,何時需要大王親征?”
“夫人不知?”虢公執起水杯的動作微微一頓,眼裏若有愕然,“聽聞自晉封之日起,大王日日流連褒宮。此事與褒國有關,大王不曾告知夫人?”
事關褒國?
姒雲腦中思緒飛轉。
褒國位于周國以西,若說戰事相關,難道說……“是犬戎?”
虢石父重重擱下水杯,眼底若有寒意一閃而過。
“大王初承大統之時,朝中動蕩,不得不仰仗大宰皇父與晉侯才能安坐明堂。只不成想,自那之後,朝中上下竟以大宰馬首是瞻,國之大事,先問大宰,後問大王……為于軍中樹立起威信,今歲開春之時,大王力排衆議,任伯士為将,率宗周五師齊伐犬戎,誰知……”
老臣新君,歷朝歷代皆如是。
白虎像下,兩鬓斑白的老将一聲長嘆,撚着胡須道:“伯士被犬戎所俘,迄今已半月有餘。犬戎讓人遞話,要大王讓城三座,良田萬畝,黃金萬兩,才會放伯士還朝。”
若是置之不理,周王室顏面無存不說,“新君立威”将會變成一場徹徹底底的笑話,皇父之勢愈發如日中天,周王想要奪權會越發艱難。
可若是應下犬戎要求,對方要求的良田百畝、黃金萬兩又要從何而來?
現如今的西周風雨飄搖,厲王時期已經動搖國本,宣王中興只是一時只盛,不足以改變大趨,姬宮涅承下的大周滿目瘡痍,早已為連年征戰所累,加上自然災害不斷……
姒雲眼前倏然閃過初見那日,少年天子颦眉若蹙,秉燭夜讀的側影。
他日有所思,夜不能寐,是為博美人一笑,還是在憂心西方戰事?
明知弊大于利,還一意孤行的山川林澤稅,是為骊山行宮,還是為救被困犬戎的伯士?
“伯士被俘之事,”少頃,姒雲徐徐開口,“朝中有幾人知曉?大宰皇父可知內情?”
彼時在後園蓮池旁,嬴子叔說,“大王欲稅,大宰不允”,大宰不允是不知周王欲稅的內情,還是另有情由?
“群臣上書先經卿事寮,再入乾和殿,他如何會不知?”虢公鼓冷聲開口。
“那朝中頻頻提起的山川林澤稅之事?”
“他自然不允!”
虢公鼓沉聲打斷,映着燭火的眼底倏忽掠出幾絲凜冽。
“如今朝中只剩虎贲一師,成周八師又鞭長莫及,大宰知道大王一不會輕易離朝,二不願天下人知曉伯士兵敗之事,是以只能尋些不相幹的名目征稅,譬如他頻頻提起的山川林澤稅。只是這些名目終究不得民心,大宰為全他的賢臣之名,自然嚴辭力拒。至于武将伯士的性命,從來不在他考慮之內。”
可周王不能不慮。
姒雲感同身受少年天子的左右為難——
若是置之不理,同去的五師将士寒了心,邊地将再無寧日。
可若是不顧朝臣群谏,執意征收山川林澤稅,惹民怨沸騰,亦非長久之計。
老臣恣睢無忌,新君羽翼未豐,天下共主周天子,聽來煊赫無雙,原來和她一樣,置身樊籠,身不由己。
春月西落,窗外冷風簌簌,漫漫長夜若無盡頭。
許久,案頭燭花發出噼啪一聲響,姒雲回過神,擡眸看着虢石父,沉聲道:“虢公又為何想讓大王親征?”
“犬戎犯邊,我虎贲如何能置之不理?”虢公鼓一派正義凜然,“再者,伯士雖被俘,五師主力仍在,若是大王親征,必能讓五師聲勢大漲,将犬戎賊人一舉拿下。”
既然如此有理有據,又為何不直接上書周王,而要如此大費周章,經由她給周王吃枕邊風?
大宰皇父所求是賢臣之名,眼前之人,他所求又是何物?
姒雲眸光忽閃,心如明鏡。
若是周王親征失利,不明真相之人只會相信稗官杜撰——奸妃褒姒狐媚惑主,慫恿周王親征,釀下滅國之禍。
若是周王大敗猃狁,逆轉戰局的虎贲自此聲名顯赫,眼前這位兩鬓霜白的虎贲之首或能一步登天,立時被拜為上卿也未可知。
生逢亂世,誰人不為己?
身為誤入此間的旁觀者,姒雲比他看得更清楚,眼下的周天子根基未穩,朝中權臣當道,貿然親征實非良策。
“虢公之意,妾身明白。”
她舉起仍被桎梏的雙手,示意他解開的同時,淡淡道:“天時不早,還請虢公先送妾身回宮要緊。”
“夫人深明大義!”虢公鼓大步上前,一邊替她松綁,一邊道,“夫人私下出宮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夫人若是不棄,不如依原路返回?”
姒雲:“……好。”
帶着滿身泥濘回到召和門前時,長庚星已高懸于頂。
春竹迎風繞,依依宮牆柳如故。
姒雲拂了拂身上的塵土,舉目望向浮光掠影的三乾殿方向。
莺梭織柳,又是一日好春光。
“系統?”她站在賀蘭山石旁,迎着料峭的的春風默念。
「?」
“走事業線,不走感情線,行不行?”
「先秦時代史料稀少,我們無從得知褒姒和周幽王真實的情感關系。」系統的聲音依舊不緊不慢,「不過,大部分華國人都篤定愛慕和咳嗽一樣無法掩藏,考慮到史書裏的褒姒連笑容都吝啬給予周王,您的提議聽起來并不違背人設。」
“那就好。”
“咕嚕嚕……”
姒雲提着的心剛剛放下,辘辘饑腸倏忽發出不合時宜的抗議聲。
時辰尚早,宮城裏外還不見炊煙。離早膳開宴席還有個把時辰,要吃上東西,怕是要自己動手才行。
姒雲調取出腦海中的王宮布局圖。
召和門偏遠,回褒宮要穿過大半個王宮,還是去禦膳房近些。
只不成想,布局圖裏看起來方方正正的周王宮并不似表面那般四通八達。
一炷香後,她被一堵意料之外的院牆擋住了去路。
一枝海棠探過牆頭,春風拂過,滿地落英簌簌起舞。
不難想見,初落成時,眼前這院落怕也是個飛檐彩棟、精雕細琢之地,耐不住歲月磋磨,風沙侵蝕,現如今滿院蕭條與斑駁,榮光早已不複。
周王宮裏怎會有這樣一處地方?
姒雲提斂起衣袂,蹑手蹑腳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