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
第 59 章
剛才還興奮着的國寶們瞬間都圍了過來, 悲傷的情緒瞬間彌漫開來。
古錢幣們難受地看着病床上的杜獻女士,哽咽了許久,他們才輕輕開口, 低聲喊着:“阿獻。”
張黑狗輕聲說:“醫生說, 杜女士的器官幾乎已經全部衰竭,但她就是硬撐着……靠着強大的意志力吊着一口氣。現在, 她每一秒都在煎熬, 非常痛苦。”
整個庫房陷入了沉默。
金佛塔突然發出一陣刺目的金色光芒, 佛塔屋脊上金龍仰頭晃動起口中的風鈴, 風鈴聲響,光芒更盛。
在這光芒裏,《富春山居圖》那巍峨的山巒便漂浮在了杜獻女士的身側, 滔滔水聲響起,長河滾滾流淌,飛鳥掠空而過。
在這絕美的山水中和動聽的水聲中,杜獻緩緩睜開了雙眼。
那雙眼,清明、澄澈、天真。
一如當年。
九歲的杜獻,在一陣鳥鳴聲中,睜開了雙眼。
她沒有賴床,而是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和母親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這是國寶南遷的第七個年頭, 萬餘箱文物在西南某個小縣城的一所古廟暫且安頓了下來,這裏遠離戰火, 國寶護送人員也在此處暫時得到了休憩, 于是便有人給還在京城的家眷送了信去, 讓他們來此處團聚。
年幼的杜獻也跟着母親穿越戰火,來到這個小縣城, 終于再次見到運送文物多年的爺爺和父親。
這時候的杜獻,其實并不懂什麽叫做文物,什麽叫做國寶。她只知道保護這些大箱子裏的東西,是爺爺和父母的工作。她只是想陪着家人在一起,于是,她就成為了大人們工作時最好的小助手。
南方潮熱、多蛇蟲鼠蟻,保護文物的難度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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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每天早晨起床,杜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和母親一起進入庫房檢查文物,撒石灰殺蟲,填補鼠洞,檢查牆壁和屋頂是否有破損。
日頭好的時候,杜獻會跟着爺爺一起将那些容易受潮的文物一樣樣小心拿出來曬曬。下雨的時候,爺爺會爬上屋頂修補瓦片,杜獻就乖乖在屋檐下為爺爺扶着爬梯。
父親每日工作完成,便會在青燈古佛下做文物研究,杜獻就守在一邊,認真看着父親滿臉嚴肅地寫下那些晦澀的論文和報告。
最開始,杜獻什麽都不懂。
後來,她懂了《富春山居圖》的精妙,看懂了那畫中的天水茫茫,懂了金佛塔每一尊金龍首的巧奪天工,懂了陳倉石鼓蘊含的珍貴歷史意義。
她從時間的縫隙裏窺到前人絕妙的智慧和才情,她自然而然愛上了文物研究。
于是,她開始喜歡去舊貨市場找一些老物件。
但守護國寶的生活本來就十分窘困,更何況她只是一個小女孩兒,她的零花錢省吃儉用下來,也只夠她買下些價格實惠的小錢幣。
不過這也能讓她開心很久。
後來,收集古錢幣,成了她這一生的愛好和習慣。
杜獻十二歲那年,這個安靜的小縣城發生了一場大火災事故,國寶險些毀于一旦。
當時,不僅僅是守護國寶的工作人員和官兵們在搶救國寶,當地群衆也為了守護國寶也做出了巨大犧牲,甚至不惜拆除自家房舍,為國寶庫房留出一條防火帶。
那時候小小的杜獻也跟着家人加入了這一場滅火行動之中,在手上留下了一大塊永久的燒傷。
但幸好,在所有人的努力之下,國寶未有絲毫受損。
火災事故後不久,杜獻不幸感染瘧疾,命懸一線,幾乎沒能撐過去。
就在她病情最兇險的那一夜,它們出現了。
父母都守在她的床前,疲憊地睡了過去,于是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放在杜獻小書包裏五枚古錢幣跳了出來。
它們一路骨碌碌地滾到了存放文物的庫房,也不知道嘀嘀咕咕了些什麽,便有幾個箱子從裏邊兒被打頂開了,汧沔鼓、金佛塔、兩卷《富春山居圖》都跑了出來,着急地到了杜獻的房間。
一陣金光以後,杜獻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她看到五個圓滾滾的小孩兒站在她的面前,笑着看着她,奶聲奶氣地說:“阿獻,我們帶你去玩兒。”
只有兩條腿的汧沔鼓馱着杜獻,帶她在一副絕美的畫卷中飛快奔跑,金龍圍繞着她發出長長的吟唱,溫柔的水拂過她的臉,那五個小孩兒在她的身邊笑着鬧着,将星河捧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個無比美妙,無法言喻的夢。
天光快亮之時,小孩兒對她說:“阿獻,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們等着你呢。”
就是這樣一句話,給了杜獻堅定無比的信念,她只來得及回答了一句“好”,它們便都消失了。
之後,小女孩兒在鬼門關裏走了一圈,竟然真的挺了過來。
杜獻把這個夢告訴過家裏人,可大人只當那是她迷蒙中的幻覺。她自己也不敢真的相信,認定那是自己生病燒糊塗了。
但并不妨礙這個美夢溫柔了她很多年。
國寶們在這個小縣城平安地度過了八年,于是也陪伴了杜獻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
生逢亂世,小小的女孩兒如飄萍,但她的內心卻無比充實快樂。
1948年,部分文物被運往對岸,杜獻的爺爺也是運送成員之一,他們帶着《無用師卷》離開。
自此,杜獻再也沒見過那個全世界最慈祥和藹的小老頭。
最終,堅不可摧的華夏人終于獲得了和平。戰火平息以後,大部分文物回歸了故宮,無數的人獻出了青春和生命,保護了這些華夏文明瑰寶免受戰火侵襲。
二十餘年,百萬文物,無一損傷。
這是何其艱難、又何其偉大的奇跡。
杜獻也履行了夢裏的諾言,和這些有着千年歷史的老家夥們,做了一輩子的朋友。
杜獻沒有成家,也沒有子女,這一生她都在從事文物研究和保護工作,她一邊工作,一邊期待着。
期待着爺爺回家,期待着《富春山居圖》合璧,期待着祖國統一。
一直到前些年,她的身體撐不住,才停止了工作,住進了療養院養病。
夏天的某一天,杜獻感覺到自己大限将至,于是便讓将她自己這一生收集的古錢幣饋贈給了全國數個博物館。她特意交代,請他們将這些充滿靈性的古錢幣作為文創商品售賣,希望這份對華夏燦爛文明的熱愛,通過這些小東西,傳遞給新一代的年輕人。
時間回到現在。
明明已經被醫生宣告藥石無病的杜獻女士,缺還撐着一口氣不肯咽下去,醫生無法解釋這是何緣故。
但它們知道。
康熙通寶輕輕撫着杜獻幹枯皮肉上的猙獰燒傷,柔聲說:“阿獻,我們在這裏。”
杜獻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它們,而後,她輕輕一笑,那已經失去活力的血肉開始瘋狂生長起來,她變回了當年那個永遠快樂的少女。
“你們來了。”她笑盈盈開口。
清醒的時候,她一直以為少年時的美夢不是真的,但病入膏肓陷入半昏迷的時候,她突然篤定了,那些絢爛和美好,都是真的。
因為知道它們會來,所以她一直在等。
幾乎在最後一刻,她等到了。
“我們都在。”
它們全圍了上來,牽着她的手,再帶她在完整的《富春山居圖》裏又一次遨游,和當年一樣。
他們的笑鬧聲無比暢快,一直持續到清晨的第一聲雞鳴響起。
杜獻愣了一下,而後,她在那流淌的江水中站定了腳步,說:“我要走了。”
它們也都站定了腳步,無言地看着她。
杜獻回頭看了一眼,那山水的盡頭,站着一個略有些佝偻的小老頭,正在微笑看着她。
“我要走了。”她又笑着說了一次,揮着手說,“你們會回歸的,都會回歸的。等到時候,我們再見吧。”
說完她也沒有等它們的回答,便笑着轉身,撲向了那個慈祥的小老頭,脆生生地喊:“爺爺!”
小老頭牽起她的手,說:“小阿獻,乖,走咯,走咯。”
他們牽着手,朝着山水畫的盡頭漸漸遠去,身影最終消失。
心電圖微弱的起伏也在這一刻歸于平靜。
有幸見證這一場盛大的離別的衆人,被震撼到無法言語,只是默默擦拭着不知道什麽時候淌下來的眼淚。
杜獻女士暫時離開了,而留下的人,還會繼續人向前,将她的遺憾圓滿。
如她所言,終有一天,會回歸的,都會回歸的。
畫如此,人如此。
家國亦如此。